在西庄村刚刚通上电不久，也就是在黄土高原进入雨水充沛、果硕田丰的秋季，地区下拨给了西庄村打一口机井的指标。这消息一传出，全村人奔走相告，比村里通上电还高兴。因为没有电，人们可以点上煤油灯，或者摸黑。而没有水吃，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西庄村的村民，祖祖辈辈吃水都要到村外七八里地的沟里去挑。不论有多忙多累，下沟挑水是每天必做的事情。

    对于黄土高原这样一个缺水少雨的地区，水在某些程度上比金子都要珍贵。从小到大，男人们几乎都没有洗过澡，女人们也是在出嫁的时候烧点热水放到盆子里，用湿毛巾擦擦身子。洗完的水，也舍不得倒掉，还不忘端出去浇树。挑一担水要跑七八里路，一个大男人，满满一早晨，最多只能挑两回。

    现在国家掏钱给西庄村打机井，怎能不让村里人期待呢！

    黄土高原的黄土层厚，不像南方的山村水乡。要在这上千米的黄土层上打一口水井，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现在也正是因为先有了电，这才为西庄村打机井提供了条件。村里安了变压器，只要水井打成，电闸一合，这清亮亮的地下水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抽上来。乡亲们都在翘首以盼！

    现在村里议论的焦点就是打水井问题，村民们在热盼的同时，也在琢磨猜测：左邻右舍的村子都没有得到打机井的指标，为啥把机井能打在西庄村？在村里人看来，这事肯定是张世德为了回报村里人而特意给西庄村争取来的指标。

    其实，这事说来确实与张世德有关，也可以说与他无关。

    中央为了解决西部农村吃水难的问题，直接拨款为古塬这个人畜饮水困难的地区计划打一千口水井。为了把党中央的惠民政策落实好，把关系群众切身利益的事情办好，地区特地组织水利处的科技人员多次进行了实地考察，对全地区整个水井的布局做了科学的规划。水利处按全地区的规划，给西庄村划拨了一口深水井。因此这事与张世德在水利处工作毫无关系。要说没关系吧，可张世德一直以来在黄土高原搞水土保持和地质调查工作，他跑遍了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对黄土高原的水系和地下水的资源分布情况了如指掌。他将这些情况向黄河黄土高原研究委员会打了报告，提出建议。没想到这份调查报告，得到了政府的高度重视。竟然批准为解决西部农村的人畜饮水问题，安排了上亿元的资金投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又与张世德是有关系的。

    不久，打水井这件事终于有了动静。一队人马开着卡车，拉着井架，浩浩荡荡地进驻到了西庄村。

    全村的人都像看社火一样前来凑热闹，纷纷跑到打井的地方，看着大吊车把井架吊装起来。在井位的旁边搭起了帐篷，住进了工人。这一盛况成为当时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到了晚上，井架上密集的灯光光芒四射，璀璨无限。打破了山村宁静的夜晚。打井需要水，大家也不用村长招呼，自觉地挑着水桶，到山沟里去挑水，为打井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他们感恩党的好政策和国家的关怀！有的人还为井队送去了自家产的鸡蛋、红枣、核桃等，以慰劳日夜辛劳的打井队员工。这场面好像当年老百姓迎送红军一样感人。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柴油发动机狂吼一声，冒着黑烟，刚劲的传动轴带动着金刚石钻头向黄土高原宣战。一节一节的钻杆在工人忙碌的操作下打入地下，钻开岩石，向地下延伸。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井眼就打了五百多米深。

    在洗井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围到了井场，看着那不停地从水管里喷涌而出的水，欢呼着、雀跃着。洗井开始抽出的水是带着泥沙的黄水，当抽到第二天早晨，水就慢慢地变清了。真正的地下水不停地从水管里冒出来，灌满了农业学大寨时人们打地埂取土时留下的一个大土坑。这一潭清澈的水，如一块硕大的碧玉镶嵌在西庄村旁，让全村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水塔还没有建成，洗井抽出来的水也不用花一分钱。沉淀清澈后就可以饮用了。这些天，全村人尽管把水往家里挑，家家户户装得缸满盆满。

    打井队撤走的这天，全村人几乎都含着热泪，一直把钻井队送出村头，依依不舍地目送着车队渐渐远去。

    让全村人盼望已久的这口幸福水井，打在了离狗娃家只有五十多米的庄子旁边，由钢筋混凝土修建的半明半暗蓄水池。为了放水方便，村民又在蓄水池旁边挖了一道架子车能进去的地沟。

    水井和电都由怂娃管理。为啥把水和电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由一个人品不好的人来管理呢？其中也有缘故。

    村长张有理听村民说，这水井是张世德给村子里争取来的，便心生妒恨。他跑前跑后，上下疏通，给全村人通上了电。包产到户后失去权威的他，好不容易从全村人面前找回了面子，又受到了村民的恭维。可通上电没有多长时间，人们对他的恭维还没有完全满足他内心的失意时，张世德这些天又成了全村人热捧的大恩人。张有理觉得自己的功德好像被洪水淹没了一般。这还不算，这些天，大家见了狗娃一家人都要说上几句恭维话，以表达对张世德的谢意。这让村长张有理心里很不是滋味。

    张有理想起自己二十多岁就当上了队长，掌管着全队上百口子人的吃喝拉撒，队里的一草一木和近千亩的土地都是他说了算。那个时候，谁见了他敢不低头？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活得比谁都强，比谁活得都鲜亮。可自从包产到户后，他掌管的公共资源没有了，和大家都一样了，承包的几亩田地，自己还得亲自耕种。就连以前穷得揭不开锅，上门求爷爷告奶奶地跑到他家里来求他的人，现在见了面也爱答不理的。张有理心里的落差使他对现在的处境感到不满和沮丧。

    社会的变革，使原来穷得叮当响的狗娃家却翻了身，日子过得超过了他张有理。

    每当他看着狗娃领着自己的工程队，整天在村子里咋咋呼呼，比他张有理当队长时还牛逼神气，他心里就来气。现在，人们又为狗娃的疯父亲张世德歌功颂德。这些都让他从感情上接受不了。因此，他盼着水井早些坏掉。这样一来，村民就会骂他张世德，狗娃就不会再那么张狂了。就是在这样的心态驱使下，张有理才把这口全村人视为生命的水井交给了一窍不通的怂娃管理。

    怂娃从小就失去了父母，也是个穷苦出身。在生产队时期专门负责吹哨子催村民上工。这劳动的哨子，就是全村人的行政命令。哨子一响，全村人谁都不敢懈怠，每个村民都要跑步前来上工。有些事情，张有理怕得罪人，只要交给怂娃，怂娃就会千方百计地去办理。在张有理的培养下，怂娃很快就成了张有理的得力干将。张有理指到哪，他就打到哪，言听计从，不折不扣。

    因为名声不太好，怂娃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后来有人把一个患神经病的外地女子介绍给他当了媳妇。本来这个姑娘人长得也不错，不发病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啥都能干。如果一发病，就神志不清，甚至连回家的路都不知道。刚结婚的时候，病情还不是太严重。自从嫁给怂娃以后，怂娃就经常虐待打骂，致使媳妇的精神病越来越严重。到了后来，整个人就彻底疯了。有时赤身裸体披头散发地在村子里乱跑。以后，整个人就病倒了。怂娃也不去管她，没多久就凄苦地离开了人世。

    怂娃这个德性，在那年月就仗着张有理撑腰，在村子里也干了不少的坏事，不论是谁，提起他都恨得要命。

    包产到户后，大家整天在地里忙庄稼活，或者外出打工。可怂娃放着自家的地不好好种，整天背着个收音机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无所事事。水井打成后，张有理觉得这水井管好管坏对自己也没有多大关系。水井坏了，自己大不了就和以前一样，下沟里挑水吃。

    怂娃管水井，每担水五分钱，用架子车拉一大桶两毛钱。收上的钱除过电费外，剩下的就算是怂娃为全村人放水的工钱。

    怂娃管理了一个多月，总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把锁子砸开偷放水。为了惩罚偷水人，怂娃想了个损招，偷偷地在放水门上接了一根电线，放水的时候，他把电闸拉下，放完水后，他便把电闸合上，只要有人偷放水，便会触电。

    这天中午，大人们吃完饭都睡觉去了，空旷的村子里没有几个人走动。张有理的二孙子有光带着村里的几个小孩，见中午没有人，便跑到这蓄水池边玩水。

    有光趴在放水小窑洞的破门上往里一看，见里面有一根黑皮管子排放在小窑洞的窑掌。有光找来一人多长的杆子，插进门缝，想把放水的皮管拨出来拿着去玩。没想到，湿杆子正好碰在了怂娃接的电上，有光突然触电倒地。其他几个孩子一见这情况都吓得一溜烟地跑开了。

    狗娃刚从地里回来，见几个孩子跑得气喘吁吁，他拦住问道：“你们疯疯癫癫地跑什么，别摔倒了。”

    几个孩子也不说话。狗娃感到有事，抓住一个小孩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这么慌张？”

    “有光，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倒在地上不说话了。”

    狗娃一听出事了，赶紧问：“有光人在哪里？”

    “在机井旁边。”

    “赶紧带我去看。”狗娃命令着这个孩子。

    孩子见狗娃态度生硬，怯生生地带着狗娃到了机井旁。

    狗娃一看有光躺在水里，脸色灰青，一动不动，身边还扔着个长棍。他赶紧把全身湿透了的有光抱了起来，背着急忙往医院里跑。

    进了乡卫生院的大门，狗娃大喊：“医生，快救人，医生，快救人。”

    大夫一看狗娃身上背着一个全身湿漉漉的孩子，赶快让狗娃背到了急诊室，马上对有光进行抢救。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有光才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脱离了危险。

    在卫生院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医生告诉狗娃，孩子没事了。

    狗娃背着有光，把孩子送到了张有理家。

    进了门，张有理见狗娃背着有光，诧异地问道：“我孙子怎么了，你背着他干啥？”

    狗娃把情况一说，张有理感到有些吃惊，赶忙问有光：“你说说当时是怎么一回事？”

    有光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和几个伙伴儿一起跑到机井旁边的蓄水池玩，用杆子想把小窑洞里的水管子给拨出来，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

    张有理没有想到他多年的死对头现在竟然救了他的孙子。

    张有理忙把老婆叫过来说道：“你把箱子打开，给狗娃兄弟拿两包烟。”这纸烟是他在地区运输公司上班的儿子孝敬他的。张有理没有舍得抽，一直放在箱子里，等上面来个人或者来个亲戚才拿出来抽。今天他让老婆拿出来，算是对救命恩人的感谢。

    张有理把烟往狗娃手里一塞说道：“狗娃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大恩不言谢！这两包烟你拿着，咱农村人也没有个啥。”

    狗娃用手一挡说道：“不用了，不用了，这纸烟咱也抽不习惯，抽了还痰多，你就留着招待人用吧。”

    说着，狗娃从炕头拿过旱烟笸箩，卷了根旱烟说：“我还是抽这个吧，旱烟抽惯了，有劲。”

    “这怎么能成，烟你一定要拿上，今天多亏碰上了你。”张有理感恩戴德地说着：“是你救了我孙子一命。要不是你及时送到医院，还不知道啥情况呢！”

    张有理的老伴也过来劝狗娃：“狗娃兄弟，你别嫌弃了，就拿着吧。你可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儿媳妇交代啊。”

    张有理硬把两盒纸烟塞进了狗娃的衣兜。

    张有理问狗娃：“到医院花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

    “没有花几个钱，就不用给了。”

    张有理两口说啥也不行，非让狗娃把钱拿上。

    狗娃执拗不过，说：“花了二十六块钱。”

    张有理从身上掏出三张十元纸钞塞到狗娃的手里，说道：“这些钱你都拿上。”就在这时，张有理的老婆从箱子里拿出了狗娃母亲当年送给她的一对玉手镯，非要还给狗娃。

    狗娃说道：“嫂子，你这是干什么？”

    张有理的老婆有些歉意地说：“兄弟，你把这个拿回去吧，当年你哥做的有些事，确实对不住你，希望你不要记恨在心。”

    “嫂子，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有理哥那时是队长，当个干部也有难处，我还记恨啥。谁还能一直在记恨中生活一辈子，那事我早都忘了。”

    狗娃只是从张有理手中把钱接过来，手镯说啥也不要。这让张有理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脖根。

    张有理的老婆说啥都不行，硬把玉手镯塞进了狗娃的衣兜。这把狗娃也弄得十分尴尬。

    狗娃卷了根旱烟，来缓解气氛。张有理赶紧给狗娃点上。狗娃猛吸了一口，说：“有理哥，你忙着，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玉手镯物归原主。张有理也是第一次以和善的姿态，心怀感恩地把狗娃一直送出了大门口，看着狗娃走远才回家。

    从狗娃懂事开始，张有理家就像和他家有世代仇怨，都是以冰冷和蔑视的态度对待狗娃。好多次，张有理简直把狗娃当作自己最大的敌人。为了打击狗娃，他和战奎勾结，把狗娃送去劳教，而现在狗娃却不计前嫌救了他的孙子，这才让张有理对狗娃家开始有所转变。

    狗娃走后，张有理跑到怂娃家，一把把正在睡懒觉的怂娃从炕上提了起来。

    怂娃睡得正香，冷不丁被张有理拽起来，吓了一跳，睡意顿消。

    张有理气得脸像一块烧焦了的锅巴，质问道：“你在蓄水池上弄的啥玩意？险些要了我孙子的命！”

    怂娃见张有理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睁大了眼睛。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张有理的问话，张有理就啪的一巴掌打在了怂娃的脸上。接着又抓住衣领子，把怂娃一把拉下了炕。

    怂娃光脚在地上还没有站稳。张有理愤恨地骂道：“你这个坏种，在管子上安了个啥？你领我去看看。”

    怂娃惊魂未定，说道：“你吃错啥药了，这么气势汹汹的。你别拉我了，我把鞋穿上跟你走，啥事你这么着急？”

    怂娃挣开了张有理的手，把鞋穿上，领着张有理去了机井。

    怂娃去配电室把电闸拉下，领着张有理把存放水管的那个小窑洞门打开。

    张有理见锁子上缠着一根绿色的电线。问：“你绑的这是啥？”

    “这是电线，村里总有人砸锁子偷水，我没有办法，就接了这根线。谁要是偷水，就电死他狗日的。”怂娃得意地给张有理讲着自己的杰作。

    张有理一看这个，又啪地一巴掌打在怂娃的脸上。怂娃这人虽然心术不正，总生坏事，可他见了张有理，就像老鼠见了猫，啥也不敢说。

    怂娃从小就没了爹娘，总是挨人欺负。有时候做了坏事，被村里人拉住一打，就当面跪在地上赌咒发誓，痛哭流涕地给人求饶。只要一放手，他转过身就能骂你祖宗八代。

    再说，怂娃的疯媳妇死后，他也没有再婚，整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全村人包括村里的小孩，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在全村人的面前，活得没有丝毫的尊严，说起来也怪可怜的。但他做的那些坏事，着实让人痛恨。不过在一个村子里，人们还是以同情和宽容的态度来对待他。

    张有理看着怂娃接的电线，气得杀了怂娃的心都有！他翻着祖宗八代把怂娃骂了个狗血喷头。怂娃吓得哆嗦成一团。等张有理骂够了，解了气，他才过去把电线拆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