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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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月夜情怀

    谷雨前后,点瓜种豆。谷雨一过,黄土高原就真正地进入了万紫千红的春天。田里的麦苗像一张张巨大的绿毯,铺在原野上。蓝天白云,风和日暖。微风过处,麦浪起伏,像细碎的浪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路边柳树上的叶子已经完全舒展开了,鹅黄娇嫩。庄子周围的芳草树木,簇簇的花儿争相绽放,甚是可爱,香气扑鼻。田间地头的蒲公英,星星点点地开放着耀眼的小黄花,娇俏喜人。蜜蜂到处嗡嗡地在田间地头庄前屋后忙碌着采蜜,鸟雀们欢快地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大地一片春意盎然!

    春天,使勤劳朴实的农民更加繁忙了,整天在田野上耕作。很多人中午都不回家,在地头吃口馍馍,喝口凉水就凑合了一顿。

    按照往年这个时间,狗娃是不会出去干土活的。人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人误庄稼是一季,地误人是一年。狗娃是被饿怕了的人,他对粮食比啥都看得重。农民没有钱还可以维持生计,但没有粮食那是要饿肚子的,这是狗娃刻骨铭心的经历。可今年,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狗娃也需要转变旧的观念,才能跟上社会发展的步伐。

    眼下找他修庄的人很多,他实在掰扯不过来,只能停下手里的农活,去干土活了。

    狗娃收的五个徒弟动员家里人,帮忙把狗娃家地里的活全部干完后,他实在没有理由再推脱,就带着五个徒弟出去干土活了。

    今天一早,大岘村张富阔的大儿子从单位请假回来,专门到狗娃家说盖房的事。

    张富阔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有钱,在油田上班。二儿子叫有地,在煤矿上班。小儿子叫有粮,正在县城上高中。

    这些年油田和煤矿上的工资高,再加之张富阔治家有方,善于经营,市场开放后,他大着胆子在古塬市租了个门面房,开了个小卖部,生意也不错。家境就逐渐地殷实起来了。

    张富阔两个儿子在外面上班,现在日子也过得红火滋润,全家人一商量,决定在老家的旧宅基地上,盖五间青砖灰瓦房。这马上成了全家人的大事。

    可有了钱,到哪里才能找上工程队呢?这也是个老大难问题。全县就只有两家国营建筑公司,改革开放后,地方经济也有了很大的发展,这两家建筑公司给公家盖办公楼、盖学校、盖家属楼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盖五间民房。两家建筑公司每接一项工程,小的几十万元,大的上百万。对于像张富阔这样要用三五万元盖一处庄院的小工程,连看都不看在眼里。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张富阔的大儿子有钱就找到了狗娃。

    狗娃心里没有把握,对有钱说:“我没有盖过房子,我只会挖窑洞,我害怕给你盖不好。”

    有钱鼓励着狗娃说:“没有关系,你给张善仁家修的地方我们都看过了,你的手艺真的不错,肯定能行。你就不要再推脱了。”

    狗娃以商量的口气说道:“我第一次盖砖房,如果你信得过我,你也不要太着急,我慢点给你盖,一定要把房子给你盖得既好看又结实。”

    有钱真诚地对狗娃说:“我请了一个月的假,只要把地基打好了,在上砖的时候,你就慢慢地盖,三个月盖好就行。”

    狗娃一盘算,三个月从打地基到上房梁,应该没有问题,他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狗娃给有钱安顿道:“你先回去找个风水先生,把庄向划出来,我去组织人,后天就给你开工。”

    有钱见狗娃比自己还着急,笑着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也不催你。”这次狗娃采取的是包工不包料。料全部由张富阔家提供,狗娃只挣施工费。整个施工全部由狗娃组织人实施。

    把所有的事情谈妥后,有钱高兴地给狗娃扔下一条香烟就走了。

    有钱走后,狗娃去找表弟铜钱。山枣骑着自行车去通知狗娃新收的五个徒弟,请他们来家里商量承包工程的事。一时间,狗娃家就像过年一样地热闹了起来。他们挤在狗娃家的主窑里,谈论这个工程该怎么干。每个人都出着主意,想着办法。

    一阵杂乱地商讨过后,狗娃说道:“你们都别吵了,听我说。”

    布满烟草味的窑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狗娃讲话。狗娃像一名领导干部一样,给铜钱安排起了工作:“表弟,你还是给咱们负责组织人。这次人家的活给咱们三个月的时间,尽管时间宽裕,但我们也不敢拖延。你回去叫上十五个小工,再加上我五个徒弟,二十个人也就差不多了。做饭还是你媳妇带着,吃住和上次一样。”

    狗娃把所有的事情详细地给每个人都做了分工,自己掏钱置办了一些施工所需要的设备和工具,然后叫上秀秀,一行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地拉着架子车,扛着铁锨镢头进驻到了工地。

    到了张富阔家只有三孔破旧窑洞的院子里,有钱乐呵呵地出来迎接。“快进屋吧,你看我这烂地方,都让你笑话了。”

    狗娃说道:“没有啥笑话的,咱农村人都这样。现在能修起新地方的也没有几家。”

    有钱打开香烟,忙着在院子里给大家发烟。除了铜钱媳妇和秀秀不抽烟外,男人都接上了烟,不抽的,便把烟夹在耳朵背后。

    风水先生坐在窑里的炕上慢腾腾地抽着烟,见狗娃进来,挪动了一下身子说道:“这是盖房的师傅吧?”

    张富阔乐呵呵地给风水先生介绍道:“这是我请来盖房的大师,我们都习惯叫他狗娃。”

    风水先生慢条斯理地说道:“狗娃,你上到炕上坐。”

    狗娃客气地说道:“我不坐了,我们把盖房的事情说说,施工的人我今天都带来了。”

    这时,有钱从门外进来,狗娃看了一眼,对张富阔老汉说:“上次您儿子到我家,大的事情我两人都谈妥了,现在就是在哪里能找个空闲地方,让我的这些人都住上。”

    “地方我都找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一会我带人去看一下。”

    狗娃转身对铜钱说道:“表弟,你带上几个人去,把地方收拾一下,这些天,我们就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铜钱痛快地答道:“表兄,你就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带人去把锅灶垒起来,把床铺搭好,这用不了多长时间。”狗娃给铜钱交代完任务后,又把未尽事宜和张富阔做了最后的商定。

    张富阔笑呵呵地说道:“这水泥、沙子和钢筋我们都准备齐全了。就是砖,我们拉了一部分,不够了,我们去砖瓦厂再拉。”

    狗娃用眼神征求了一下风水先生的意见,说道:“该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只要您把线放好,我们就可以开工挖地基了。”

    风水先生边抽烟边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动身吧,现在就把木桩给钉上,把线一放,你们该干啥就干啥。”

    说完,风水先生下了炕,慢腾腾地带着狗娃和张家老汉去新宅基地划线去了。新宅基地就在张富阔这处旧庄的崖背边上。阴阳先生拿出罗盘,在地上钉了木桩,拉了线。狗娃把徒弟树根叫来,提着白灰,按着风水先生划好的测绘方位进行洒线。接着,狗娃和风水先生又回到窑去了。

    在主窑的炕上,狗娃笑着对张富阔说道:“您老人家的日子过得真不错,这一带能盖起砖瓦房的只有您一家啊!”

    张富阔听见狗娃的夸赞,颇为自豪地说道:“日子过得还算凑合吧。本来我也不想盖砖石到顶的,挖几孔窑洞就行了,可两个儿子坚持要盖,花那么多的钱,我还愁着呢。”

    风水先生接过张富阔的话说道:“您老汉两个儿子也争气,都在外面挣大钱,您还开了个商店,家里不缺钱使唤哩。”

    张富阔老汉嘬了一口烟,笑着说道:“都是现在中央的政策好,我这一辈子都没有敢想住个砖瓦房啊。”

    狗娃深有体会地说道:“是啊,好日子都是奋斗出来的,这政策好,人再勤快还不怕吃苦,一旦兜里有了钱,都在忙着收拾新地方。”

    狗娃的话说到了张老汉的心坎上,他长叹一口气,乐呵呵地说道:“过去人穷,连饭都吃不饱,害怕娃娃都拉扯不大,现在拉扯大了,都是财富啊!娃娃大了,我也赶上了好政策,这辈子我啥也不用操心了。”

    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有钱和铜钱领着民工回来了,院子里站满了人。有钱招呼媳妇:“人都回来了,快把饭菜端上来吧。”有钱媳妇嗯了一声,小跑着去叫人。

    这是张富阔老汉全家招待匠人和干活小工的第一顿饭。他要让这些为自己出力流汗的人吃好喝好,希望他们在施工过程中认真细心,不偷工减料,力求保证工程质量。

    有钱媳妇和另一个女人两个人抬了一筐白面馍馍,放在院子的碾盘上,回屋又把满满一大盆猪肉炖粉条抬出来。狗娃和大家一起在院子里,开始吃饭。吃完饭,张家老汉带领全家,噼噼啪啪地放了几挂鞭炮后,二十多个小伙子就按部就班地开始施工了。

    从开槽到地基回填,总共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这样的进度,使狗娃对承包工程有了极大的信心。

    秀秀来到狗娃组建的工程队,她为狗娃掌管财务和零星材料采购,算是施工队里的实权人物。她要替狗娃哥当好家、理好财,尽最大努力不出错。这不仅仅是她爱狗娃,最重要的是狗娃给她分派了这么体面的工作,而且她的工资也和干粗活的妇女一样。她内心十分地感激狗娃。

    秀秀来工程队的第一天,狗娃就把二千元的周转金交给了秀秀掌管。如果工程急需啥东西,秀秀就可以拿着这些钱去买。尽管狗娃组建的这个工程队流动资金不多,但要掌管这些事,绝对需要一个知根知底和信得过的人才能担当此任。

    秀秀现在每天和狗娃见面,这爱的火焰就像蕴藏在地下炽热的岩浆,慢慢地透过地层,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

    晚上,秀秀怎么也睡不着,她披上衣服,坐在窑洞外的油菜地头想着心事……

    天空挂着一轮圆月,把秀秀的影子印在油菜花上,微风吹过,暗香涌动,沁人心脾。

    夜已经很深了,白天劳累了一天的工友,疲惫地躺在窑洞简陋的床铺上,一个个鼾声如雷。

    秀秀坐在油菜地边,揣摩着狗娃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又让人羡慕的工作交给自己。另外,她今天看见狗娃在上脚手架上的时候,衣服被刮破了一道口子,她想找个机会把狗娃的衣服给缝补一下。

    狗娃来到工地上就穿了这么一件衣服,好长时间也没有洗过。白布衬衫几乎都变成了土灰色,脏得不堪入目。

    秀秀暗暗地想:现在的天气已经热了,晚上洗了,衣服挂到外面风一吹,到天亮就能晾干。

    可现在狗娃正在睡觉,她也不能半夜去男人居住的窑洞里拿狗娃的衣服。秀秀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惨淡的光晕好像一块毫无着落而飘浮在空中的盘子,随时都有落地摔碎的可能。秀秀觉得自己和狗娃的这段感情就像布满夜空的繁星,缥缈而深邃……

    “唉!”爱情这东西,也太折磨人了,想忘记一个人也太难了!爱一个人也是没有办法!

    当她坐在这里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坐在原处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她以为是晚上起夜的男人出来撒尿。在工地上,晚上常常有男人出来迷迷糊糊地撒尿。有的连眼睛都不睁撒完尿回屋接着睡,这是她在鸭子掌工地上经常遇见的事。

    秀秀屏住呼吸,她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可这个人出来不是来撒尿的,而是直接向工地的方向走去。借着月光,秀秀隐隐约约地看见这个人好像是狗娃。

    狗娃的身影她是不会认错的。他走路的姿态,她太熟悉了,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秀秀站起来,想借着月光跑过去叫住狗娃,把他的衣服要过来,给他缝补一下,再给洗洗。不知道为什么,秀秀反而胆怯了。秀秀没有叫,她眼睁睁地一直看着狗娃走远。此时,秀秀反恨起自己来,她为自己的胆怯和犹豫而悔恨。不过,秀秀的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

    秀秀想:狗娃出去后肯定还从这里回屋睡觉,她在这里只要坚持等待,今夜就一定还有机会和狗娃哥碰面。

    狗娃是起来去看料场的。现在工地上的沙子、水泥、砖头,还有不少的木料、铁锨、架子车等工具,都放在工地上。大家一下工都休息去了,可他不能。因为这个工地上的所有工具设备都是自己的,他一直担心放在外面不安全。

    尽管现在的生活好转了一些,但丢东西的事件也时常发生。在有些村子,小偷竟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墙入户,把别人家的牛羊都偷着拉走了。所以,狗娃每天晚上睡觉都不能睡得太死。只要外面一有点风吹草动,都会神经般地醒来,到外面转着看看有没有人偷东西。

    狗娃在工地转了一圈,看见这些设备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才放心地从原路返回。

    当狗娃走到离住处不远的地方,前面突然站着一个人,这把狗娃吓了一跳。狗娃神情紧张地喊了一声:“谁?”

    秀秀不慌不忙地说道:“是我!狗娃哥,我是秀秀。”狗娃一听是秀秀,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狗娃感到莫名其妙,问秀秀:“半夜三更你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秀秀羞怯地说道:“我睡不着,晚上在这里吹吹凉风,看看月亮。”

    狗娃没有责怪秀秀,而是用关心的口气说道:“快进屋睡觉去吧,别着凉了。”

    秀秀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狗娃哥,我见你今天把衣服给刮破了,你脱下来我给你补补。”

    狗娃嘿嘿一笑,说道:“这黑灯瞎火的,你能看见啥?”

    秀秀不好意思地说道:“你脱下来,我拿到窑里给你补补。补完了我再给你洗洗,赶明早一干,你就能穿了。”

    狗娃推辞着说道:“不用了,你也忙了一天了,我这干土匠活的人,衣服啥时候干净过。”

    让狗娃没有想到的是,秀秀过来竟然拉住了自己的手,这让他心头一颤。狗娃不知所措地说道:“秀秀,你这是要干啥?”

    秀秀弱弱地说了一句:“狗娃哥,现在没有人,我想和你单独坐坐,说说心里话。”

    两个人默默地走到油菜地头坐了下来。在月光如水,花香醉人的夜晚,秀秀把头贴到了狗娃的怀里……

    狗娃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身体强烈地颤抖起来。他一把抱住秀秀,竟然像个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浑浊的眼泪从干涩的眼眶流出,朦胧的月光照耀着晶莹的泪珠,秀秀和狗娃久违的爱情,像火山一样地喷发了出来,激荡在彼此的心田!

    狗娃紧紧地搂着秀秀,轻言细语地说道:“秀秀,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那该多好啊!这样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秀秀理解狗娃的意思,说道:“狗娃哥,这怎么可能呢,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就会变成野兽!”

    微风轻轻吹拂,油菜花的清香阵阵袭来。两个人忘情地依偎着,拥抱着,看着天上的月亮,谁都不说话,静静地坐在这田间地头,品味着这难得而短暂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