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产到户在争多论少、吵吵闹闹的十多天时间里，集体的小件生产资料才基本上分配完毕。只是人们最关心的大片土地到现在还没有承包到户。另外还有生产队一台油渍斑斑、落满了灰尘的报废柴油机，被扔在生产队库房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以前无论生产队分什么东西，都是按工分进行分配。这次就完全不同了。生产队的东西要按人头平均分配。不论大人小孩、老婆娃娃、老弱病残都一视同仁，人人有份。狗娃家人多，所以，分的东西也不少。

    以前整整齐齐排在生产队场里像小山一样的草垛，现在都已经分到了各家各户。这几天，狗娃带着山枣和弟弟妹妹把分回来的柴草一捆接一捆地背回了家里，摞在自家的崖背边上。以前家里没吃没喝不说，就是做饭烧炕的柴禾都让人愁得揪心。现在，竟然把以前只有生产队长张有理批条才能得到的麦草，搬回去堆放在自家的崖背上，这对于狗娃来说，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狗娃看着眼前这座耀眼而巍峨的“金字塔”一般的麦草垛和家里分到的这些农具，以及买来的那头健壮的母驴，心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梦想。

    阳春三月，天蓝地绿，阳光普照。田野的风景也随着春天的脚步在变换着颜色，呈现出万紫千红的景象！麦苗开始返青拔节，麦田碧绿得像一块块翡翠，铺盖在希望的田野上，好不壮观。庄前山后的杏花已经开得如火如荼，蜜蜂飞舞着，忙碌地从这个花心飞到那个花心，把花粉带回蜂巢，酿造着甜蜜的生活，打造着光明的未来。穿村而过的公路两边，柳枝的嫩芽已经渐次舒展开来，闪耀着绿色的光芒。这一切都在向人们宣告，春天来了！

    生产队开始划分承包地了。土地分好、中、差三等。贫瘠的土地，经全村人同意，面积可以多分点，以利于调和矛盾和化解纠纷。那些边角旮旯和山里坑坑洼洼的地块，都按远近好坏搭配着分。大家基本没有太大的意见。可就在分塬上的好地时，竟然出现了问题。

    本来狗娃家门前是一条用石子铺成的县级公路，过了马路五六百米远就是生产队的场房，场房的南面是生产队举全村之力围起来的一个十亩大的苹果园。果树是前年才栽的，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要挂果至少还要两三年的时间。

    这片地离狗娃家最近，按分地原则应该分给狗娃家。可张有理听到土地承包政策后，心里早就惦记着这块地。心想：现在苹果树还小，在果树的间隙种上庄稼也不影响收成。再过两三年，果树一挂果，十亩苹果园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再往后，他在苹果园里还能盖上三间瓦房，足不出户就可以在这个用围墙圈起来的苹果园里过上世外桃源的生活。所以，他趁自己现在大权在握，说啥也要把这块地分给自己。

    可是，张有理的算盘尽管打得如意，但若达到目的，还是有较大难度的。因为张有理的家在塬边，离这块苹果园较远，按分地时定下的规矩，他应该在自己的宅基附近分地。

    张有理动了心思，除了给生产队干部提前打过招呼外，这些天他还对人特别亲热，见人笑容满面。当然，他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一直埋在心里，怕走漏了风声引起狗娃的注意。

    至于村上的其他人，他倒没有多想。这主要是：一部分人是自己的党家，肯定不会反对；还有一部分是他在各方面都曾经用生产队的资源关照过的，这些人也不会背叛自己；至于狗娃的党家兄弟张自保，也是生产队的干部，他都单独给打过招呼谈过话，也不用担心。现在最大的障碍就是狗娃一家人。

    到分这块苹果园的时候，张有理领着人一到地头，就指手画脚地摆开了功劳：“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队长，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现在我年龄也大了，腿脚也不灵便，这块地就分给我吧。”

    张有理貌似理直气壮地说完，在场的群众都不说话。大多数人心想：人家是队长，想要哪块就哪块吧，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还有些人心想：这地离狗娃家近，应该分给狗娃，不过只要狗娃不说啥，自己又何必去捅这个马蜂窝呢？现在正是分地的关键时候，好多人还等张有理偏袒自己呢。

    狗娃忍耐不住，噌地一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质问张有理：“这地离我家最近，应该分给我才对，怎么能分给你呢？”

    张有理把脖子伸得像打架的公鸡一样长，用强硬的口气质问狗娃：“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生产队里的地不是你说想要哪里就哪里。现在分地我说了算。”狗娃见张有理强权压人，毫不服软。“分地的时候不是有规定的吗？现在到我这里怎么就变了政策呢？”

    “政策也是人定的，怎么就不能变呢？以前是大集体，现在国家不是都在搞改革开放，把地承包给个人吗？你这个愣头青给我记着点，现在生产队还没有解散，队里的事情由不得你。你狗娃在这里逞啥能呢？”张有理把手一挥，显出不可一世的样子。

    狗娃眼看自家门前的风水宝地就要被张有理强占，觉得张有理欺人太甚，便不依不饶地骂了起来：“你不要拿你的队长来欺压人。你当了二十多年的队长，没有少占集体的便宜，生产队的东西你想拿就拿，全生产队的人你想整谁就整谁，你便宜还没有占够？你是队长，就要以权谋私搞特殊化吗？”

    张有理一听这话，头嗡地一下就大了，扯开嗓子骂道：“你这个刺头，有啥权力在这里耍二。我拿生产队的东西你看见了？你今天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说不清楚，我到公社告你诬陷罪。”

    其实张有理当队干部，多占集体便宜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拿着生产队里的所有钥匙。生产队里的细粮粗粮，白面黑面都是由他掌管着。别的不说，就生产队场里的那些柴禾、牲口，他说给谁用就给谁用。没有他的话，谁都不敢动一根毫毛。好多次，张有理在深更半夜偷偷地往家里拿粮食，也有人看见过。如果被人发现，张有理就偷偷地分点赃，背地里再给些好处，别人得到好处就不再说什么了。还有每年上面拨给生产队的返销粮和救济款，都是张有理定，他说给谁就给谁。得了好处，谁还能和这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过不去呢？再说，就是拿了，也是拿集体的东西，谁还会去当这个愣头青，把火往自己身上引呢？

    狗娃也是气昏了头，说话确实欠考虑，揭了张有理的短处。

    人常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尽管张有理明白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但狗娃今天当着众人的面揭发他，这让张有理不能容忍。

    张自保见狗娃把事惹大了，上前劝道：“狗娃，你年轻人可不敢乱说，分地就是分地，不要乱扯其他的事了。”

    张自保既然和狗娃是一脉相承的党家弟兄，今天怎么不站在狗娃的一边替狗娃说句公道话呢？

    要说这事，其中也另有原因：张自保虽然是狗娃的堂哥，但是他是生产队的干部。一来是在分地之前，张有理给他打过招呼；二来是在这些年，他和张有理一起共事。虽然没有队长这样绝对的权力，但张有理每年都给生产队的干部偷偷私分一些属于集体的粮食。张有理吃肉，他也跟着喝汤，沾了不少的光。他怕狗娃为分地惹出事端连带自己。所以就赶快出来劝解。

    这时，张有理的党家以及受过张有理特殊照顾过的一些人，都吵吵闹闹地出来指责狗娃：“你在这里少放屁，大家都等着分地，别乱扯蛋了。”

    狗娃好像捅了马蜂窝，把分地的事搅得乱七八糟。一些急着等分地的群众，哪有心情听狗娃和张有理吵架理论，一个个地表示出不满的情绪。

    人常说：真理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可有些时候并不一定。狗娃现在面对大多数人的指责，也众怒难犯。

    一些人还冷言冷语地埋怨狗娃：“人们都对分地没有意见，到你这里就事多，是吃饱了撑的。”

    还有一些事不关己的村民，也跟着起哄：“快丈量土地，我还等着分给我的呢。”

    狗娃听了这些话，气不打一处来，睁大眼睛怒吼道：“分地前生产队是有规矩的，也是全队人知道的。分地就近，这块地离我家最近，就应该分给我，你们怎么都这么说话呢？”

    狗娃也是气昏了头，见众口难辨，竟公然指责众人。

    张有理见有不少人支持自己，便放开了狠话：“这块地分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分给狗娃，你有本事就去上面告我去。”

    这时，等待分地的社员急不可待地嚷嚷道：“快分地，别的事都是多余。”

    张有理见众人都急着等分地，便抓住时机，反而耍起脾气来：“狗娃这样胡闹，我看这地是分不下去了。地不分了，不是上级也有政策吗？如果条件不成熟的，可以暂时不分。”

    大家眼看这地分不成了，都担心政策又变回去，纷纷以息事宁人的态度过来劝慰狗娃：“这块地有啥好的嘛？除了有个围墙外，还遮挡阳光。地里的苹果树也才拇指一样粗，要挂果还得三四年。何况有这些树，耕地也不方便。你还不如要墙外那块地呢。墙外的地也是一块好地，没遮没拦的，种起来也方便。”

    山枣见狗娃惹出了祸，走到狗娃的身边拉了一下狗娃。“你别和人家队长吵了，有话就好好地说，不然咱们回家去，这地咱也不分了。”

    狗娃一见这情况，气得脸色铁青，也无话可说，把手一背，地也不要了，直接回家了。

    狗娃满怀着期望地去分地，没想到弄了里外不是人。

    母亲见狗娃满脸怒气地进了门，不知道发生了啥事，问山枣：“你俩不是高高兴兴地去分地了吗，怎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出了啥事？”

    “妈，给咱分地的时候，苹果园那块地离咱家最近，张有理非要把这块地分给他自己。为了这事，狗娃和队长吵起来了。”山枣愤愤不平地解释着。

    母亲安慰起狗娃来：“胳膊扭不过大腿，人家是队长，不要和他吵了。现在政策变了，分地是好事，你也不用和他斗气。哪里的黄土不养人，这块地咱不要了，就让他种去。”

    “妈，全生产队人分地都靠近宅基，到了咱家，他就把规定变了，这太欺负人了。”狗娃的怒气还没有消。

    “苹果园墙外也行，就离咱家多那几步路，也累不死人，只要有地种就行了。”母亲喋喋不休地劝解狗娃，给他宽心。

    狗娃啥话也不说了，垂头丧气地掏出旱烟袋，靠在窑膀子上卷了根旱烟，闷闷不乐地抽了起来。

    “山枣，狗娃的脾气不好，分地狗娃就不用去了。你去看看，如果苹果园外的那块地能分给咱，咱就要上。不要和人家再争吵了。”

    母亲劝山枣去参加分地。山枣点了点头，去看着分地去了。

    到了苹果园，山枣见村民一窝蜂似地跟在张有理的后面，正在丈量苹果园里的土地。她见人都走远了，过去叫住张自保。“大哥，我妈说了，这块地张有理非要的话，我们就不和他争了。苹果园外面的地，离我家也不远，我要。”

    “我去给队长说说，看他啥意见。”张自保还不能做主，他要请示张有理。

    张自保去找张有理通融。他边走边想：狗娃这个瓜娃娃，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和人家队长争，你也不看看火候，大家都在等着分地呢，谁还能替你说句公道话？

    张自保紧走几步追上张有理，从身后拉了一把。张有理转身一看是张自保，停下脚步问：“找我啥事？”

    “有理哥，刚才为了分地，狗娃惹您生气了，您别介意啊。狗娃的媳妇刚才给我说了，苹果园的这块地她不要了，要墙外面的那块地。”

    张有理见狗娃已经屈从服软，自己的目的也达到了，便点了点头，背着手离开了。

    苹果园的这块地比张有理家应得的地还多出半亩。这半亩地在围墙里，分给谁也不好种。最后，张自保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对大家说：“这半亩地在园子里就留给队长算了，队长一家人在这个园子里，别人耕种也不方便。”张自保以出让集体的利益来讨好张有理，让张有理心存感激。

    张有理和狗娃吵了一架，得到了这块朝思暮想的苹果园，现在又多得了半亩地的便宜。虽然脸上还不展妥，可心里美滋滋地对大家说道：“多谢大家的美意，多谢大家的美意，等苹果树长起来，结了果子，都到园子里来吃苹果，保证不要钱。”张有理说完，大家都乐了，心想：你这队长真会来事，自己得了好处又卖关子，借着队长的权势分了生产队里最好的地。现在又给大家放了个空头人情，谁知道这苹果长熟了能不能靠近你家的果园？

    狗娃分得了一整块大寨田，另外还有五亩地和别人分界耕种。虽然山枣觉得心里不舒服，但事到如今，她也无计可施，只有默认了。

    分完地，山枣赶快跑回去给狗娃报告情况。

    狗娃正在给驴收拾卫生。山枣高兴地说道：“狗娃哥，咱家的地分下来了，你快去看看。”

    狗娃尽管和张有理因分地而产生了分歧，但现在看到用高价买回来的这头毛驴和听见分到了自己的土地，郁闷的心情也就云开雾散阳光普照了。

    狗娃高兴地拉过山枣的手说道：“快领我看看去！”喜悦的心情让狗娃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他一路小跑着到了地里。

    一到地头，山枣指着梯田说道：“狗娃哥，你看这一大块地都是咱们家的，还有下面台上的五亩地也是咱们家的。”

    狗娃看到属于自己的承包地，一下子跪在绿油油的麦地，连叩了三个响头，热泪盈眶。他大声地吼道：“老天爷啊！你总算开眼了，今天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再也不会挨冷受饿了。”

    狗娃暗暗下定决心：要用辛勤和汗水把庄稼种好，让土地生出金子，让全家人吃饱肚子，过上好日子，供弟弟妹妹们上学念书，让他们出人头地！

    狗娃的举动，让山枣诧异，她没有想到狗娃这样热爱土地。狗娃已经泣不成声，他紧紧地抓住地里刚刚返青的麦苗大声地喊起来……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他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亲手在这块土地上播种着希望和幸福。可这土地归生产队，人们吃着大锅饭，种地是大集体，这样就把人养懒了，把地也种荒了。村民自我解嘲地说：“花钱靠救济，吃粮靠返销，干活遛大边，吃饭挑大碗。”这是生产队大集体时的真实写照！现在这土地回到了农民的手里，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耕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