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枣去娘家借钱了。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在关键时刻，也在为变革中的家庭奔忙着。

    到了娘家，当着父母的面，山枣说明了来意。山枣的父亲笑着说：“人常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一点都不假。山枣刚嫁出去，就成了旁人家的人了，做事说话都替狗娃着想。”

    山枣的母亲说道：“娃娃嫁出去，只要她日子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能帮我们就帮点，帮不上也没有办法。”

    山枣的父亲笑呵呵地说道：“现在家里就只有山枣的彩礼钱，拿来后我也没有舍得花，还没有暖热就要拿回去了。”

    父母的对话让山枣羞愧得低下了头。山枣的哥哥有些不情愿地说：“前塬地区都已经轰轰烈烈地搞包产到户了，我们这里也没个准信。”

    山枣的父亲把头一摸说：“可能我们这里也快要搞了，这钱借出去，到时候我们用钱怎么办？”

    山枣的哥哥赶紧说：“就是的，就是的。”

    山枣的父亲面有难色地说道：“现在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吵吵闹闹谈包产到户的事。这钱恐怕不敢都借给狗娃。”

    “我听队上的干部说了，我们这里等麦子收完后就要分开。到了收秋，这地差不多就承包到户了。”山枣哥哥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还是当娘的体谅女儿，她不想让刚结婚的女儿被婆家人看低了。劝丈夫道：“我们分地还有一段时间。先把钱借给狗娃用，等我们分地的时候让山枣再拿回来。”

    “借出去容易，还回来难。这些年，我们村里把钱借出去还不回来的事多着呢。”山枣的哥哥一再地提醒父亲。

    山枣的母亲帮着山枣说话：“这个你就放心吧，狗娃他爸每月都有工资，还钱也不是啥难事。只是眼下凑个紧的事。”

    山枣的父亲心想：这热腾腾的钱，自己也没有舍得花一分，连多年想在街道吃一碗羊肉泡馍都没有舍得。现在又要把钱掏出去，心里竟一时拗不过劲儿来。尽管如此，但女儿步行这么远到家里来借钱，让她空着手回去，这面子上也过不去。再说这姑娘已经嫁给了狗娃，以后也是最知己的亲戚。如果不借，想想以后还怎么见狗娃的父母呢？

    “你准备借多少？”山枣的父亲试探着问。

    “尽量多借点，怎么说都要把这头毛驴买回来。”山枣对狗娃去公公那里借钱还没有把握，想尽量多借点。

    山枣的父亲问道：“这头毛驴需要多少钱？”

    “这头毛驴队上估价八百五十元。”

    山枣的回答着实把父亲吓了一大跳。“是个啥毛驴还要八百五十元，难道它是头金马驹啊？”

    山枣解释道：“这是生产队里最好的一头毛驴，如果买上，耕田种地有力气，每年还能下个驴驹，划算。”

    山枣的哥哥在一旁嘟囔着：“狗娃是不是疯了，花这么大的价钱买一头毛驴，你们几年才能挣回来啊？”

    “贵是贵了些，可狗娃说是值得的。”山枣尽量给哥哥解释，以争取哥哥的同意。

    “你就是冲着你的彩礼来的吧，都借给你，这家里的日子还过不过了？”父亲有些埋怨起来。

    山枣把头一低，说道：“狗娃说了，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尽量多借点。狗娃还去他爸那里找钱去了，就是不知道能找回来多少。”

    父亲尽管答应借，但他不愿意把所有的钱都借给狗娃。说道：“我最多借给你一百元，眼看开春了，我准备给你妈和你哥扯件衣服。”

    山枣听父亲只给借一百元，耍起了孩子脾气，说道：“爸，您以前不是这样的啊，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抠了？”

    父亲白了山枣一眼，说道：“一个姑娘十辈子害，生个姑娘就是个冤家，这一辈子好像欠了你似的，不得让我省心。”

    母亲劝说着丈夫：“只要娃娃的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有钱没钱这不都挺过来了吗？以后咱有啥事也要求人家给咱帮忙，你就先借给狗娃家用吧。”

    山枣的父亲掏出钥匙，走到窑掌，打开箱子，拿出存放得整整齐齐的二百元钱交给山枣，千叮咛万嘱咐让山枣把钱装好，别弄丢了。

    山枣拿回了自己的彩礼钱，急着回家，父母再三挽留住上一夜。山枣推辞不过父母的盛情，安心地在娘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家里。

    狗娃把从父亲那里拿回来的钱交给了母亲保管，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山枣从娘家能不能借上钱回来，他在家里又着急又兴奋地等待着。

    山枣一进大门就喊：“妈，我回来了。”

    狗娃在主窑里听见山枣的叫声，迫不及待地从窑里跑出来，笑着说道：“钱借上了吗？”

    山枣故意拉下长脸说：“没有。”

    狗娃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来。山枣见狗娃刚才还满面春风，现在一下耷拉下了脑袋，显出了愁容，便不再戏弄狗娃。赶快把钱从衣兜里掏出来，在空中晃了晃，炫耀着说：“你看这是啥？”

    狗娃见山枣借上了钱，兴奋得把山枣抱了起来，像陀螺一样快速地转了一个圈。山枣捶打着狗娃，羞得满脸涨红，说道：“快放我下来，妈还在这里呢。”

    狗娃看了一眼母亲，觉得自己高兴得有些过了头。便把山枣轻轻地放下来。转身对母亲说道：“妈，钱借到了，这驴就能拉回来了。”

    “没有想到把你的彩礼钱全借给我们了。有这二百元再加上父亲给的二百五十元，我明天就能把毛驴拉回家。”狗娃喜形于色，手舞足蹈。

    山枣温情地看了狗娃一眼，说道：“看把你高兴的，都不知道姓啥了。”“妈，今天我们借到钱了，晚上做点好吃的，我们全家庆祝庆祝，也慰劳一下山枣。”狗娃提议道。

    母亲见狗娃正在兴头上，也不想扫兴，说道：“你和山枣想吃啥？妈给你做去，等我做熟了，你弟弟妹妹他们就该放学了。”

    母亲回厨屋收拾做饭。狗娃和山枣到了主窑，两个人高兴地数着钱。

    像这样愉快和欢乐的心情，狗娃好长时间都没有过了。他现在感到浑身是劲，恨不得明天就把地分到自己手里。这样，他就能豁出命来把地种好，让这地里长出金谷子银豆豆，实现天天吃白面馍馍的梦想，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一早，狗娃跑到堂哥张自保家去缴钱。

    张自保刚起床，狗娃一进门就底气十足地说道：“大哥，咱们队里那头毛驴没有人买走吧？”

    “那么贵的价格谁能买得起啊？生产队的瘦驴瘦牛倒是很抢手。”狗娃一听张自保这话，放心地说道：“这头驴我要了。”

    张自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有那么多的钱？这头毛驴的标价可是八百五十元呢？”

    狗娃嘿嘿一笑，“我没有钱，可别人有钱我可以借啊。”

    张自保见狗娃是认真的，说道：“如果你硬要买上这头驴，其他的生产工具你要不要了？种庄稼不能光靠一头毛驴就能成，还要犁、耙和耧等工具。”

    “大哥，只要把这个大件买上，其它小件以后慢慢置。”狗娃信心十足。

    张自保郑重其事地说：“你上次已经登记过了，我以为你是闹着玩的，你真的要买这头毛驴，没有问题。”

    狗娃凑足了钱，感到腰板也硬了起来，说道：“除了这头牲口，其他的我一个也没有看上。”

    张自保“哦”了一声，“等我洗把脸，我们两个叫上队长，你把钱缴了，就把驴拉走。”

    狗娃高兴地给张自保跑回屋里端来了热水，希望张自保快点把脸洗完，去办他的大事。

    张自保边洗脸边说道：“狗娃，没有想到你真行啊，我估计队里这头高价毛驴是没有人能要得起的，要是没有人要，可能生产队会降价。”

    狗娃还真没有想到，在这头毛驴身上还有这么多的学问。不过，他认准的事也不后悔。“我就看上这头毛驴了，害怕别人抢走。这钱我全都是借的，先把驴买回去再说。”

    张自保用毛巾边擦脸边说：“狗娃，你先去饲养场吧，我去把队长叫上。”狗娃点了点头，直奔饲养场去了。进了驴圈，见这头毛驴正专心地低头吃草。

    毛驴见了狗娃，扬起头打了两个响鼻，望着狗娃。狗娃摸了摸毛驴，毛驴好像理解狗娃的心思，亲热地在狗娃身上蹭来蹭去。

    “老伙计，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了。”狗娃拍了拍毛驴正说着，饲养员张占牛进了驴圈。

    他见狗娃和驴说话，笑眯眯地调笑道：“狗娃兄弟，这大清早的，怎么跑到驴圈里待着，还和驴聊上了？”

    狗娃一乐，笑着说道：“要包产到户了，我把这头毛驴买下了。”

    “你是真买还是假买？这头驴，我估计咱村里没有人能买得起。”张占牛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狗娃。

    “我真的想买，我就看上这头毛驴了，既能拉犁耕地，还能怀娃下驴驹。”狗娃得意地说着。

    这话把张占牛惹得哈哈大笑起来。“你真能盘算，想得这么长远。你确实想买的话，也不要着急，再等等。等没有人要的时候，生产队就会降价。等降完价你再买就便宜多了！”张占牛友善地提醒狗娃。

    狗娃说道：“我家人口多，吃饭年年都是困难，有了这头毛驴，我就不相信把庄稼种不好。”

    张占牛见狗娃决心已定，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取笑着狗娃说：“看来狗娃兄弟这几年出去干土活没有少挣钱，刚娶了媳妇，又掏大价钱买这头毛驴。”

    “我有啥钱，这钱都是向别人借的。我也不知道以后拿什么去还，我正发愁呢。”

    “别人发愁我相信，你发愁我一点都不相信，岁大在外面工作，你还有个手艺。这点钱你根本不用发愁，八百多元要是搁在我的身上，那我是真叫个发愁啊！想也不敢想哦。”

    狗娃掏出像蔫茄子一样皱巴巴的旱烟袋，说道：“占牛哥，你别取笑我了，过来卷根烟吧。”说着，两个人坐在驴槽沿边说话边卷旱烟。

    这时，张自保领着张有理进来。狗娃从驴槽沿上噗通跳下来，说道：“有理哥，来卷根烟吧。”

    张有理不买狗娃的账，一脸严肃地说：“你抽吧，我刚抽完。”张自保凑上前卷了一根烟，狗娃赶快给堂哥把烟点上。

    狗娃要把这头毛驴拉走，张有理心里是既不舒服，又不情愿。这些天，生产队分资产，他这个当队长的，都没有实力买下这头毛驴。可狗娃连个大气都不喘，就要把全生产队最好的一头毛驴拉走！

    张有理从内心感到了危机：这么多年来，他掌握着全队三百多号人的生死，管理着生产队的一草一木，日子在全村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我张有理都不敢买这头毛驴，你狗娃逞个啥能？再想想，这集体资产要分下去，土地再承包给个人，我这个队长管谁去？到时候，人们都忙着种自家的庄稼，发财致富去了，谁还能再点头哈腰地听自己的话？想到这里，张有理心有不甘！

    张有理尽管有一千个和一万个不乐意，但也没有办法。大队和公社一再地催促，让各生产队赶快组织实施包产到户，他这个当队长的实在拗不过政策啊！

    张有理极不情愿地说道：“狗娃，你把钱带来了吗？现在都是要缴现钱的。”“带来了。”狗娃回答得干脆。

    张有理阴沉着脸，有点不舍地看了看毛驴，长叹一声说道：“哎！真没想到，我搞了这么多年的大集体，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张自保见张有理心里难受，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说道：“有理哥，这是大趋势，我们也没有办法扭转。如果你想要这头毛驴，就先尽着你。”

    狗娃心里一紧张，嘴里咕噜出一句：“自保哥，这头毛驴我早都登记过了，做事应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张自保见狗娃心急失言，说道：“还是先照顾有理哥吧，毕竟他是咱们的老队长，为大集体操了这么多年的心，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张有理听着这话，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把脸一沉说道：“这一承包到户，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能养起一头毛驴呢？让狗娃把钱缴了，把驴拉走吧！”说完，他心里愤愤地想：“早知道狗娃一心想要这头驴，当初就应该把价格定得再高些，看他狗娃还买不买！”

    狗娃交完钱去拉驴时，饲养员张占牛看到这头自己长期喂养的毛驴要被狗娃拉走，心里也不是滋味！眼睛里的泪水都快要溢出来了。

    张有理如鲠在喉，满肚子的不乐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狗娃把毛驴拉出了饲养场，消失在场院前的十字路口。

    狗娃拉着毛驴进了家门，在院子里大声地叫了起来：“妈！您快来看呀，我把驴拉回来了。”

    全家人一听把驴拉回来了，都跑到院子里迎接。几个弟弟高兴得在驴身上摸来摸去。狗锁还拿来了梳子，细心地给毛驴梳理。经过梳理，毛驴的毛色油光发亮，像黑绸缎一样泛起光晕来。

    狗娃的母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说道：“这世事真变了，这驴就属于咱家的了？”

    狗娃笑着说：“妈，是真的。现在要分开单干了，谁有本事就吃稠的，谁没本事就喝稀的。以后日子过得好不好，就全看我们一家人的了。”

    山枣心里甜甜地说道：“有了这头毛驴种地就不用发愁了。”

    “就这一头驴地怎么种呢？”母亲有些担忧。

    狗娃也为这事发愁起来！要说耕地种庄稼，至少还应该有一头牲口配对拉犁套耱才行。

    不论怎么说，狗娃现在终于有了自己家的生产资料。一头全村最好的毛驴，足以让狗娃全家感到兴奋和自豪！

    狗娃对狗剩说道：“以后放学了，其他事你就不用干了，专门去给牲口割草。一定要把驴喂好，这是咱们全家人的命根子。”

    狗剩拍着胸脯表态：“哥，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能把驴喂得膘肥体壮。”狗娃还来不及做驴槽。他取来镢头和铁锨，在墙根处栽了根木桩，把驴拴上，又提了笼，里面添上草料，挂在木桩上。毛驴靠着墙根吃草，晒着暖烘烘的太阳，甩着尾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现在要紧的是，狗娃还要到生产队买些种庄稼需要的犁、耱和下种的耧等农具。他带着山枣去了生产队的场里，精挑细选了几样农具，为包产到户后大干一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