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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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追悔莫及

    夏收是忙碌和辛苦的,而这忙碌和辛苦所带给人们的是希望和收获的喜悦!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们,看见这些成熟的庄稼,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吃苦流汗对于农民来说算不了什么,最让人担心的是庄稼种上后能不能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忧愁的是即将到手的粮食能不能有个好天气将它们颗粒归仓!

    尽管今年在开春后下了一场透雨,但在这场雨后,老天就吝啬得再也没有下过。尤其是在小麦灌浆的时候,天气干得像着了火,地里不停地冒着热气,致使小麦成熟后并不饱满;加之今年所有的精壮劳力都去了鸭子掌水库工地,留下的老弱病残,根本担当不起施肥除草等田间管理任务。麦地里到处长满了野燕麦和狗尾巴草,这些野草疯长起来,吸收了土地的营养,使本来就贫瘠的黄土地更是雪上加霜。有些麦田里,一片一片的小麦还得了黑穗病。麦穗用手一捏,满是黑灰,没有颗粒。

    狗娃连续收了五天的麦子,收工后,他想去看看师傅。

    回到家里,狗娃放下镰刀去屋里洗了把脸,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在去往师傅家的路上,他看见各队大片的小麦基本都收割完了,一捆一捆地躺在地上,像一场惨烈的战场死去的士兵,横七竖八地扔在地里。还没有收割的麦田,麦穗干燥得耷拉着脑袋,像长了满地的问号,微风一过,发出唰唰的脆响。

    当狗娃推门进了师傅家的大门口,看见李望福正蹲在院子里磨镰刀。

    李望福见狗娃进来,放下手里的活计往起一站,没想到,由于蹲的时间太长,被压得麻木了的双腿咯噔一下,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人老了,啥也干不成了,磨了会儿镰刀还把腿给压麻了。”

    狗娃急忙过去扶住李望福,笑着说道:“师傅,您慢点,腿压麻了需要慢慢活动,您就先别动了。”

    李望福站在原地不敢走动,龇牙咧嘴地说道:“狗娃,你啥时候回来的?”

    狗娃回答道:“我回来都好几天了,一直忙着队里的夏收,没时间来看您。今天收工早些,就来看看您老人家。”

    李望福感激地望着狗娃说道:“这么忙,你还有心来看我,你这娃娃就是孝顺懂事。”

    狗娃见师傅走路不便,进窑拿了两个小马扎过来,递给师傅一个,让师傅坐上,自己放下马扎,坐在了师傅的对面。

    李望福忧郁地说:“今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抽出去修水坝,开春的时候,麦地里的化肥也没有摆上,地里的杂草也只锄了一遍。收麦的时候,杂草有半人多高。我看今年这小麦呀,亩产还不如往年的一半。”

    狗娃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我们队里的情况也是一样。不但杂草多,黑穗也不少。像这情形,今年又是一个饥荒年!”

    李望福露出满面愁容说道:“我们这些农民全靠地里刨着吃,地里打不下庄稼,我们又要受罪了。唉!这缺吃少穿挨冷受饿的日子啥时间是个头啊!”

    狗娃和李望福在院子里长吁短叹地聊天,秀秀在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

    自从秀秀从鸭子掌工地回来后,一直住在娘家也没有回婆家去。

    秀秀听见狗娃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不由得伤感。她一肚子的苦水直涌眼眶,眼角潮乎乎的,有些湿润。

    秀秀觉得自己现在这恓惶样子,无心去见狗娃。但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出了屋门,尴尬而又窘迫地和狗娃打个招呼:“狗娃哥,你来了。”

    当狗娃抬起头来看见秀秀的时候,她快速地低下了头。秀秀拖着虚弱的身子,腆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地走到狗娃的跟前。

    狗娃看见秀秀的头发凌乱不堪,以前那个红扑扑的脸蛋上也没有了往日的光彩,显得虚弱而憔悴。深深的眼窝里好像隐藏着无限的幽怨和难以述说的伤痛。

    狗娃痛心地问道:“秀秀,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李望福赶快搭话解围:“她从工地上回来有些感冒,就一直没有好。这么长时间了,总是病恹恹的,平时也不收拾自己。刚回来的那些日子,不吃不喝,把我和你师娘都愁坏了。”

    见到了自己的初恋,秀秀眼泪忍不住地多!狗娃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一直钟情的秀秀。

    狗娃内心复杂,心里痛楚:没有想到,秀秀现在瘦成这个样子了,还腆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像个行动不便的企鹅。

    想当初,他每次到师傅家里,秀秀总是阳光快乐地站在自己的面前,那双水灵灵会说话的眼睛,不断地撩拨着狗娃的心;脸蛋红润得像秋天的红苹果一样可爱,让狗娃久久不能放下;苗条的身材,乖巧的模样,滔滔不绝地说笑,让狗娃爱到了骨子里!那时,只要狗娃一到师傅家,秀秀银铃般的声音第一个就洒满了院子。可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秀秀,已经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色憔悴,两眼无光,身体臃肿,行动迟缓。

    狗娃难过地询问:“有病到医院里去看了吗?感冒虽然是个小病,但拖的时间长了,也受不了。”

    当秀秀抬起头时,狗娃看见秀秀脸上那溪水一般的眼泪从眼角流到了嘴角,掉到了地上。

    狗娃心疼万般。但现在秀秀已经结婚了,成为了别人的媳妇,又怀着战奎的孩子,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看着可怜的心上人,狗娃只能忍受着回肠九转的伤痛,用沉默和伤感来面对这一切。

    看到他俩的窘态,李望福心里很是愧疚:他知道秀秀对狗娃的情未断,心未了。只因自己没有当好这个家,心里埋怨自己:做事随着婆娘转,在家里的大事小事上,从来没有做过一回主。这使他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如果当初他站在秀秀一边,极力阻止秀秀和战奎的婚事,就不至于害了秀秀的一生。李望福认为这都是自己的错,但这个错他只能埋在心里,不能对秀秀去解释什么,也不能对狗娃说什么。他只能把这种惭愧、内疚和自责埋在心底。

    事到如今,这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他无话可说!每次看见秀秀以泪洗面,他也只能板着个树皮一样毫无表情的脸,一言不发地一个劲抽着苦涩呛人的旱烟,麻醉心绪。

    秀秀的心情也是痛苦和复杂的,他看着狗娃和父亲只是一个劲地抽烟,沉默无语,这种气氛简直要把人憋死!

    秀秀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哗哗地流出眼眶,声泪俱下地说道:“狗娃哥,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人,我该死!”

    秀秀的这一举动,让狗娃万箭穿心,伤感不已。

    李望福见这情况,也不好意思再陪狗娃待下去了。他边抽烟边去了主窑,把这个恓惶伤痛的空间留给了这对恋人。

    狗娃坐在马扎上,像个木头一样,双手抱着头,指头插在头发里,一言不发,只顾低头难过!

    秀秀抽抽搭搭地哭着,一直抹泪!那些悔恨的伤痛,让狗娃已经说不出话来,可眼泪已经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渗进土里!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我站在你的面前,永远不能和你在一起。世界上最漫长的时间,就是有情人泪眼相望,默默无语。

    这对最相爱、最熟悉的恋人,现在变得比陌生人还难以交流,一切美好的向往都成为过眼的烟云。两心永在,却又无可奈何!

    秀秀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狗娃哥,我一直有个谜,没有好意思问你,你怎么还和那些坏人在一起劳动?”

    这是秀秀的一个心结。在鸭子掌工地时,狗娃不是和社员在一起参加会战,而是和坏人一起参加改造。

    狗娃在秀秀面前也不能说是战奎为了报复自己,把自己才把自己抓去鸭子掌参加改造的。

    他只是喃喃地说道:“刚过完春节,我从山里做土活回来,就被战奎送去鸭子掌劳教了。”

    秀秀嘀咕着问:“怎么会这样,你究竟犯了啥错嘛?”

    狗娃唉了一声,无言一对。

    李望福听见秀秀问狗娃劳教的事,慢腾腾地从窑里出来替狗娃解围:“其实,狗娃也没有犯啥错。像这些事,谁都偷偷摸摸地干过,我以前也把家里的烟叶偷偷拿到街上去换过几个零花钱。过去干土匠活时,我也欠过生产队的副业款,这都不是啥丢人的事。狗娃你也别往心里去,就这形势,说不上好人那天就变成坏人。”

    狗娃抬起头看了秀秀一眼,说道:“这些都没有啥,我相信这一切总会过去的。”

    李望福替狗娃的解释,让秀秀的心里有一种负罪感。毕竟狗娃是让战奎拉去劳教的,她觉得自己嫁给战奎,从来就没有获得过像父母说的那些优越和自豪感。反而觉得嫁给战奎这个恶魔,是对自己人品的一种侮辱和贬低,是对狗娃的一种亏欠和负罪。这种双重压力时时刻刻都在蹂躏着秀秀的灵魂,摧残着她的精神世界!

    秀秀突然放开声哭了起来!“狗娃哥,我这一辈子亏了人了,嫁给了一个魔鬼。我真的不想活了,和这样的人过上一辈子,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李望福见秀秀情绪激动,安慰秀秀道:“瓜娃娃,你胡说啥呢?你还年轻,刚开始活人,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秀秀委屈地埋怨父亲:“我这一辈子就断送在你和我妈的手里,给我找了这么一个对象,硬是把我推向了火炕!”

    李望福心疼秀秀,怕秀秀有孕在身,伤了胎气,在这个时候多说话更容易惹她伤心,便低着头不再言语,任凭秀秀抱怨。

    狗娃噙着泪水,言不由衷地安慰秀秀:“现在都结婚了,也别胡思乱想了。既然已经结了婚,就好好过日子吧,等娃娃生下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秀秀的情绪愈加激动,她不假思索地吼道:“你们都只会说这些风凉话!伤疤不长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痛。现在我过的啥日子?我的痛苦和不幸谁能理解?”

    狗娃和李望福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秀秀,任凭她唠唠叨叨地诉说。

    秀秀一股脑地埋怨道:“狗娃哥,在我还没有结婚前,我找过你好几次。可你只顾进山挣你的钱,也没有想过我。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是多么想见到你吗?如果当时能见到你,有你在的话,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生活了。”

    听了秀秀的哭诉抱怨,狗娃痛楚地说道:“我家里穷,负担重,师傅和师娘怕委屈了你,也不让你嫁给我。何况我当时也不在家,从山里回来后,你已经嫁人了。现在,我就是把心掏出来给你看,能有什么用啊!”

    狗娃的话让李望福心如刀割,满脸窘态。

    秀秀觉得狗娃这话是割袍断义,顿时泪如泉涌。她伤痛地说道:“你为什么不早回来啊?你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狗娃哥。”

    这场由李凤仙导演,秀秀父母配合的一场爱情悲剧,让秀秀和狗娃这对有情人终究咫尺天涯!

    狗娃听了秀秀说的话,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及时回来,错过了秀秀。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撕扯着,想把这痛苦发泄在头发上,来缓解内心的伤痛!

    狗娃想起秀秀那天结婚经过他眼前时的情景,心里直骂自己是个软蛋、浑毬、怂包。要是那天他大着胆子,在秀秀经过他面前的时候,直冲上去把他心爱的秀秀抢回来该多好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不会留下现在这样的遗憾和无法弥补的伤痛。

    狗娃觉得是自己对不起秀秀,他现在背上了更多的情感包袱,他一直在谴责自己的愚笨和无能。这份让人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心债让狗娃的心几乎要崩溃了。狗娃悔恨地抹起了眼泪!

    秀秀看到狗娃难过的样子,她擦干了眼泪,安慰狗娃:“狗娃哥,你也别太伤心了,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李望福见狗娃哭了,便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两个的心思我都懂,现在说啥都已经晚了,再也没有办法改变,你们就死了这个心吧。以后的路还很长,都各自好好地活人!”

    秀秀的母亲听见秀秀在院子里啼哭,从屋里走出来安慰秀秀:“秀,妈知道你难过,你就别哭了!千错万错,都是妈的错。如果你觉得心里难受,就打妈吧!其实妈都是为你好,没想到,战奎这个坏怂竟然是这么个货色。以前,我对他的情况不了解,都是听了李凤仙的话,把我娃推下沟里去了,是妈对不起你!”

    秀秀的母亲说着过去给秀秀擦眼泪!秀秀扑到母亲的怀里,把头贴在母亲的胸前,放声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