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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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情敌相见

    时间是最能疗伤的上帝!大病初愈后的狗娃,身子尽管虚弱得厉害,但是经过感情和病魔的洗礼,他变得似乎更加坚强了。

    腊月二十九的早晨,狗娃终于下了炕,他站在院子里,感觉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狗娃回到厨屋,母亲正在给几个孩子穿衣服,狗娃问道:“妈,我想早点赶集去,您看看过年需要啥?我去置办点。”

    狗娃的母亲给狗娃安顿道:“你去厨屋拿些高粱,到集市上换点儿白面回来,好歹也过个年。另外割上二斤猪肉,买点粉条,其他的青菜就不用买了,咱们家自留地里种的包菜、白菜和萝卜还有一些。”

    狗娃去厨屋拿了袋子,准备出门。母亲又补充道:“再买点调料,大香和烧纸。”

    狗娃应了一声,说道:“妈,咱家的那个布口袋在哪放着?我到集上看看黑市上有玉米吗,顺便再买点回来。”

    狗娃的母亲指了指窑掌,说道:“口袋在窑掌的台子上搁着。”狗娃去厨屋舀了几瓢高粱,拿了口袋,出了大门。

    今天是一年中的最后一个集,还没有来得及置办年货的人,都忙着赶今年的最后一个集。一大早,街道上就熙来攘往的了。

    狗娃在黑市割了二斤猪肉,又到土产门市部买了粉条和烧纸。当狗娃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想起来应该买挂鞭炮。猪肉可以不吃,但鞭炮今年是一定要放的。狗娃觉得自己这一年太不顺当,有些晦气。他想大年三十晚上放挂鞭炮,驱驱晦气。

    过年放鞭炮,这是有来历的:相传古时候每到年末的午夜,年兽就会进攻村子。凡被年兽占领的村子,人们都会遭到凶狠的攻击,它们头上的犄角就是杀人的武器。屠杀结束后,年兽会吃掉死者的头颅。为了防止有人诈死或侥幸逃脱,年兽还会假装离开村子后,折返回来继续残害幸存者,甚至让村子发生剧烈地晃动,就连家畜都难以幸免。时间久了,人们逐渐发现了年兽的两大弱点,一个是惧怕雷声,另一个是惧怕火光。于是,先人们在长期与年兽斗争经验中发现晒干后的竹子被点燃后发出的声响和雷声很相似,足以能吓走年兽;用大红颜色的纸张贴在门框上,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同样也能使年兽惊慌。后来就演化成了现在的爆竹和春联。这两种做法,都能起到驱赶年兽的作用。再后来,过春节时放鞭炮、贴春联祈求平安顺遂的习俗便流传下来了。其实,狗娃今天又何尝不是这个心情呢!

    不论怎么说,今年狗娃去后山干土活,总算是有些不错的收入。何况弟弟妹妹们都喜欢放炮,大人过年,也该给孩子们增添点快乐。

    狗娃把这一切都置办妥当后直接去了粮站墙外的小树林,这是本地的粮食市场。

    狗娃见有些人弓着腰,鬼鬼祟祟地在树林子转来转去,他知道这是买卖粮食的。一般卖粮食的为了不让公家发现,都会在嘴里咬一根草棍在那里转悠。而买粮食的,则胳膊夹着个空袋子,把手插在袖筒里。

    狗娃走到一个棉衣很脏,衣角露着棉絮的中年人跟前,把手往那人耳朵一搭,悄声问道:“有玉米吗?”

    那人把手往狗娃的耳朵一搭,低声回答道:“要多少?”“五十斤。”狗娃尽量把声音压低。

    那人伸出手和狗娃在袖筒里一捏价钱——这是古塬地区黑市上做买卖惯用的手法,不论是买猪、买牛、买驴都是用这种办法来讨价还价。

    那人在袖筒里抓住狗娃的手指头,狗娃就明白了一斤玉米是什么价钱。狗娃又拉住那人手的一根指头,意思想便宜一分钱,那人摇头不干。最后经过讨价还价,谈妥了五十斤玉米的价格,顺便把家里带来的高粱也和那人换了五斤多的面粉。那人给狗娃使了个眼色,狗娃跟着到一个偏僻的地埂下。

    地埂下有一个人坐在一袋粮食上,见狗娃来了,警惕地站了起来。领着狗娃的人说道:“你先看看我这玉米的成色吧。”

    狗娃从袋子里抓起一把玉米一看,颗粒饱满,收拾得也干净,狗娃满意地点了点头。

    “把你的口袋拿来,我给你过秤。”卖玉米的人把嘴贴到狗娃的耳朵边说话,怕有人听见。

    狗娃向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其他人,便把手里的空袋子递了过去。那人把玉米倒进狗娃的袋子,给狗娃称了五十斤玉米。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双方满意成交。

    狗娃背着玉米和面粉,也没有敢从大路上回家。他沿着田边地头的小路,躲躲藏藏地把置办好的年货和玉米偷偷地扛回了家。

    尽管自己家的日子过得拮据,但是狗娃还一直惦记着巧巧一家人的生活。天快黑的时候,狗娃分了两碗白面,切了拳头大小的一块猪肉,用麻苟纸包好。又从自家装粮的柜子里找了一条小面袋装了有二十多斤玉米,也没给母亲打招呼,便趁着夜深人静送到了巧巧家。

    进了巧巧家的窑洞,见两个孩子趴在炕台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巧巧在锅台上忙着做饭。

    巧巧见狗娃进了屋,问道:“岁大,您怎么来了?”

    狗娃回答道:“要过年了,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今天在集上置办了点年货,给你也捎了点,你和孩子们也将就着过个年吧。”

    巧巧满怀感激地望着狗娃,她强忍住泪水,没有让眼泪从眼窝里滚落下来。

    “岁大,您家人多,日子过得也不宽裕,还给我送啥东西,这让我怎么谢您呢!”

    狗娃进山里干土活,巧巧家里发生的变故狗娃至今还不知道。

    狗娃见炕上没有了天保,随口问道:“巧巧,天保到哪里去了?”这一问,巧巧一下子忍不住哭出了声!“岁大,天保已经过世了。”

    巧巧的回答让狗娃非常震惊。“天保啥时间去世的?”

    巧巧哭着说:“是十月份过世的。”

    “天保得了什么病?怎么走得这么急?”

    巧巧擦了一把眼泪说道:“他是吃了老鼠药,没有抢救过来走的。”

    狗娃没有想到,他出去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家里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在他进山做土匠活之前,这一切都还好好的。回来后,父亲被下放到农场放了羊,他心爱的秀秀变了心,现在又听到天保吃老鼠药死了的噩耗。这一连串的打击让狗娃有些承受不住!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狗娃痛苦地抱着头,蹲下身子,语无伦次起来:“天保啊天保,你怎么这么糊涂,这都是我害的你,害了巧巧啊!天保、巧巧我对不住你们……”

    两个孩子见狗娃和巧巧都伤心地哭了,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狗娃和巧巧两个大人哭泣。

    无言的痛苦过后,巧巧擦了擦泪水,伤心地说道:“岁大,这不能怪您,都是我的命不好!也是老天爷不长眼,灾祸不知道怎么就降临到了我的头上。天保双腿截肢回来后,就一直心情不好,认为自己是家里的累赘,他常给我说要把两个孩子照顾好,找个好人嫁了。没想到,他竟然做了这么一出:那天晚上等我和两个孩子睡着后,天保就吃了老鼠药。其实天保心里早都不想活了,他狠心撇下我们母子不管,自己躲清闲去了。呜呜……”

    狗娃见巧巧说到伤心处又抽泣起来,想想今天就是年关了,不应该这么哭哭啼啼地伤心流泪,便安慰巧巧道:“你也别哭了,人死了也哭不活,以后的日子还要往下过。你看在两个娃娃的份上,要好好地活下去,娃娃慢慢地长大了,这日子也会慢慢地好起来的。”

    “岁大,您看这穷日子,吃没吃的,穿没穿的,都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巧巧说着,眼泪更多了!

    狗娃不停地安慰巧巧:“你别太伤心了,也别想那么多了。你放心,有啥困难就告诉我,我不能看着你全家没吃没穿的过不下去,我会尽量帮你渡过难关的。”

    巧巧眼睛有些红肿地望着狗娃,也不知道该说啥好。

    狗娃提起面袋和猪肉,说道:“巧巧,这是两碗白面,一点猪肉。大年三十你就给娃娃包几个饺子吃吧,让娃娃们高高兴兴地过个年。你也不要经常想这些伤心的事了,好好过日子。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

    这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苦命人劝苦命人!一个是水里的黄连,一个是蔓上的苦瓜——不是一根藤,却是一般苦!

    再说秀秀,她嫁给了战奎,家里的境况就完全与狗娃和巧巧家不同了!

    秀秀的婚礼算是当地办得最气派的。全家人闲吃静坐,每月张善武还有固定的抚恤金。战奎又有工作,这样的家庭在当地确实是人人羡慕、户户眼馋的。

    战奎的父母待人和善,亲戚、邻居和村里人谁家如果有个小灾小难的,他都尽量借钱借粮地帮衬。所以,战奎的父母在当地的口碑和人缘很好。在战奎结婚的时候,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不少,光酒席就摆了十多桌。可以说秀秀的婚礼办得是既排场又风光。

    但在这一切看起来都风光和美满的背后,却有让战奎头痛不已的事情:从新婚的初夜到现在,每晚秀秀都和衣而睡,死活不和战奎行夫妻之事。战奎恼羞成怒,有几次强行脱拉秀秀的衣服,秀秀死也不肯。战奎也没有办法,只能苦熬。

    按照当地的风俗,女孩结婚的第十天,新娘就该由新郎陪着回娘家“坐十”。坐十这天,当地人都忙着走亲访友、到处拜年。

    早晨,战奎的母亲把战奎叫到跟前说道:“今天是秀秀坐十的日子,东西我和你爸都准备好了,你就趁早带着秀秀去你老丈人家吧。”

    战奎虽然对秀秀不行周公之礼而恼怒,可母亲给他交代的事他也不好回绝。

    秀秀坐上战奎新买的自行车,带着给父母准备的礼物,一起和战奎回了娘家。

    说来事巧。当秀秀进了大门,透过窑门口看见狗娃正坐在主窑和父母说话。

    狗娃也是来给师傅师娘拜年的,这已经是多年的惯例。

    秀秀和战奎进了门,秀秀的母亲忙迎过来说:“秀秀、战奎回来了?快把鞋脱了坐在炕上,屋里冷。”

    狗娃跳下炕沿,心里不是滋味地给战奎和秀秀腾挪地方。

    秀秀的母亲接过战奎手里的礼物,放在了窑里的箱子盖上。热情地说道:“战奎,秀秀,没有想到天这么冷,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李望福也热情地招呼起来:“快,快上炕上坐。”

    狗娃见了秀秀和战奎,憋了一肚子的无名之火。可他知道,现在是来给师傅师娘拜年的,心里哪怕有万丈的怒火也不能在这个场合发作。

    狗娃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尽量用平和的语言说:“你来了。”此时,狗娃都不知道这话是对秀秀说的还是对战奎说的。战奎则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来了。”

    李望福给战奎介绍道:“这是我的徒弟狗娃。”

    战奎一惊,说道:“这就是狗娃啊?是西庄生产队的那个会做土活的狗娃?”

    李望福连眼也没有抬,低着头说道:“是啊!他十四岁就开始跟我学做土活了,十七岁就出徒,现在已经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土匠了。”

    战奎以前从张有理和表姐李凤仙那里听说过狗娃这个名字,并且李凤仙还告诉他狗娃和秀秀相好的事,现在战奎碰见狗娃,真是冤家路窄。

    战奎见了狗娃,恨不得上去给狗娃几拳,把狗娃打趴在地。但这是在老丈人家里,自己现在又是新上门的女婿,还逢春节。战奎还是忍住了怒火,没有动手。

    战奎恼怒厌恶地看了一眼狗娃,用蔑视的口吻说道:“原来是个土匠啊。”李望福和秀秀的母亲谁都没有想到战奎和狗娃今天能遇上。战奎的口气更让这老两口担心。

    为了缓和气氛,李望福对狗娃说道:“狗娃,你也坐下吧。”

    狗娃看见秀秀和战奎穿得整整齐齐成双成对地在一起,觉得自己没必要在这里待下去当灯泡,他既尴尬又无聊地找了个借口,对李望福说道:“师傅,您忙吧,我回去了,今天下午家里还有点事。”

    李望福觉得狗娃今天来得也不是时候,在这里显得别扭多余,就应了狗娃的话,“好吧,你忙的话就先回去,等忙完了,再来家里吃个年饭。”

    秀秀的母亲赶紧凑过来说道:“走吧,走吧,改天再来,改天再来。”狗娃也没有心思和秀秀打招呼,无趣地转身出门回家去了。

    秀秀见到心爱的狗娃哥,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现在在这么个场合下,她也没有办法挽留狗娃,更不敢跟狗娃搭话。她看着心爱的狗娃哥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有给自己打就转身离开了,心里委屈而伤心地坐在炕沿边,努力地控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怕被战奎看见。她也能理解狗娃的心情。

    秀秀心里的痛苦和内疚像针扎一样难受:她痛恨自己没有勇气回绝父母给定的婚事;没有以死来抗争嫁给这个自己恶心的男人;痛恨自己在战奎占有她的身子后没有去死;更悔恨当初决定嫁给战奎的草率!现在这一切都悔之晚矣!她觉得对不起她的狗娃哥,她现在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洁白的素绢吸满了脏水,变得污浊不堪,再也无脸面对狗娃,也没有资格和狗娃说话。她只是用无声的眼泪来洗刷这一切的内疚、悔恨和痛苦!

    在回家的路上,狗娃痛苦地回忆着和秀秀往昔的一切美好瞬间,身后的黄土地上留下了一串串伤心的脚印。凛冽的寒风吹打在狗娃的身上,他好像已经没有了反应。他感觉自己似乎快要失去知觉了。

    回家后,一场大病又击垮了狗娃。他病倒了,躺在炕上,整天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面前尽是霜打的蝴蝶和秀秀凌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