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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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目送秀秀

    按理说,狗娃是李望福的徒弟,两家的关系也非常好,秀秀结婚这么大的事,他们应该邀请狗娃参加。但是,李望福知道狗娃和秀秀之间的感情。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就没有给狗娃家下请帖。狗娃的母亲也怕狗娃去了做出傻事,死活不让狗娃去参加秀秀的婚礼,一直让铜钱看护着狗娃。

    狗娃痛苦地躺在窑里的炕上,回想着他和秀秀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想秀秀和自己在春天村外的山沟里寻猪草;想秀秀和自己面对面坐在山坡上,看着秀秀像山丹花一样俏美的脸庞;想秀秀唱歌时那清脆银铃般的声音;想在秀秀家门前两棵枣树下,秀秀将一颗颗玛瑙般的红枣喂进自己的嘴里……这种幸福和甜蜜让狗娃愈加伤心。

    当狗娃想起这一切的时候,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对铜钱说道:“表弟,我想出去走走,我心里难受。”

    铜钱劝狗娃道:“表兄,大冷的天,你现在到哪里去啊?”

    狗娃伤心地说:“我想一个人到村外走走,散散心,你放心吧,我不会去找秀秀的,也不会做傻事的。”

    铜钱见狗娃心里痛苦,点了点头说道:“一个人出去走走也好。我去挑水,不然家里中午做饭就没有水用了。”说着,铜钱出了窑门,到院子里挑起水桶,去村外的沟里挑水去了。

    狗娃出了大门,沿着村里的土路一直向前,他知道这是秀秀今天出嫁的必经之路。

    自从他进山做土活,一直都没有再看见过秀秀。今天突然听到秀秀要结婚,狗娃感觉到心里一下被掏空了,身子快要变成一具空壳!

    腊月的朔风吹打着狗娃憔悴的面庞。狗娃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七八趟,任凭寒风掀起他的头发,吹干他的眼泪!

    按照当地嫁姑娘的惯例,现在这个时候,结婚的队伍应该出发了。狗娃静静地立在寒风中,他要等在这里,他要再看一眼秀秀婀娜多姿的身材和可亲可爱的脸;看看自己心爱的秀秀穿着嫁衣时俊俏的样子。

    狗娃的思绪此时还是混乱的。他甚至还天真地想:如果碰见秀秀他该向秀秀说些什么?难道自己当着秀秀的面说:“你怎么不爱我了?你怎么忘了你以前的海誓山盟?难道你真的就这么绝情地抛弃我,甘愿和别人结婚?”

    他不停地问自己:今天人家结婚,难道自己挡在路上,把迎亲的人打走,把秀秀抢回来吗?如果秀秀真把自己忘了,愿意嫁给一个比自己家庭条件好的人,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狗娃越想越多,越想心里越烦乱。他想逃离这条秀秀结婚的必经之路。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是一个和秀秀结婚毫不相干的人。既然毫不相干,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去挡别人的道呢?

    狗娃想站得远一点,躲开秀秀,不让秀秀发现自己的存在。他尽管这么想,但还是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他在这里究竟要等待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村里出嫁新人,一般都是在早晨十点多钟从娘家出发,这是狗娃知道的。如果过了中午秀秀不从这里经过,说明李凤仙说的都是骗人的鬼话,是来愚弄和耍笑自己的!狗娃的心里还抱着最后的幻想。

    浓厚的云层像一口沉重的铁锅,笼罩住了整个荒原。灰蒙蒙的天气,看不见一丝阳光,大地一片灰暗。北风肆意地吹着,扬起漫天的灰尘。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狗娃在这条土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徘徊着。当他走到一条岔路的拐弯处时,远远看见了一队骑自行车的人。狗娃的心立刻就紧张起来了。他定睛细看,料定这就是迎娶秀秀的队伍。自行车一辆接一辆地连成一行,像一群蝌蚪,摇晃着向这边游来。

    秀秀结婚有八辆自行车,这算是很排场的了。平常人家,谁能借上这么多的自行车?撑死一个生产队也就那么三四辆。

    狗娃心跳加速,紧走几步。他要赶在这娶亲的队伍从这个十字路口经过之前,尽量离十字路口近些。这样,他就可以看清这究竟是不是迎娶秀秀的车队。走着走着,他甚至心急地一路小跑了起来。

    狗娃跑到离十字路口十多米远的地方停止了脚步,他再也不能向前走了。如果再往前走,新娘果真是秀秀的话,他害怕自己会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一时冲动,干出莽撞的事情来。所以他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待着。

    秀秀坐在第三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身红色嫁装,头蒙盖头。她纤细白嫩的双手紧紧地拉拽着自行车的后座。看到这熟悉秀丽的身影,狗娃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秀秀……

    战奎弓着腰一个劲地向前蹬着自行车,还洋洋得意地唱着小调:

    一更子月牙儿升,

    来了些耍房人。

    糟蹋得我发瘫困,

    想睡睡不成。

    二更子月正东,

    新媳妇用脚蹬。

    妹子呀你别蹬,

    哥哥是明白人。

    三更子月正中,

    妹子要小心。

    气要细,声要轻,

    门外好像有人听。

    四更子月儿高,

    公鸡叫得早。

    骂一声挨刀子鸡,

    别再骚扰了。

    五更子天明了,

    小姑子来问嫂。

    我哥哥昨夜晚,

    对你好不好。

    新媳妇脸红了,

    低着头抿嘴笑。

    等你结了婚,

    就知道好不好。

    ……

    秀秀顶着盖头,蒙着双眼,听着战奎这些陈词滥调,心里滴血一样地伤痛。在自行车经过狗娃面前的时候,秀秀毫无反应地一闪而过,如同天空中一颗赤红耀眼的流星!

    狗娃感到一阵阵眩晕,他该怎么办呢?他不能去追秀秀,更不能为爱情自寻短见!爱情的魔力,让他摸不着,看不见,抓不住,留不下。想挽留,只是一厢情愿,想抓住,却像一阵清风,左不是,右不是,把个狗娃折磨得痛不欲生。泪水如山洪暴发,喷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此刻,狗娃的心像被锋利的刀子猛插进去,一下子就变得鲜血淋漓,他失声地痛哭了起来。哭声在寒冷空旷的原野上显得那么凄凉和无助!

    在狗娃懵头痛哭的时候,秀秀已经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狗娃想追赶上去,可现在追赶已经来不及了。驮着秀秀的车队已经出了塬头,下了山坡。

    狗娃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现在要想再多看秀秀一眼,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跑到村头山边的那棵老榆树前。这棵老榆树就长在村子塬头的最高处,秀秀迎亲的车队要经过阳面的盘山道,站在那里正好能看见对面。

    再说,载着秀秀的车队从塬头下山,绕过阴山要转过一个大弯,这给狗娃留出了目送秀秀的最后时机。

    狗娃发疯般地一路狂奔。当他一口气跑到老榆树底下时,看见了对面的盘山土路,像一条灰黄色的长蛇蜿蜒地缠绕在山腰。

    狗娃站在老榆树下,噙着泪水焦急地等待着秀秀的出现。他像一尊凉透了心的冰雕,毫无表情地站在老榆树下,立在这寒风里,凝望着、守候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自行车队好像溪中游动的鱼儿,一辆接着一辆,突然从山口逶迤而出。狗娃的心都碎了,他万分痛苦地站在老榆树下,发疯似地大声喊了起来:“秀秀!秀秀!秀秀……”

    狗娃的呼喊惊天动地,声音顺着沟壑川道传向了远方……

    不知道对面盘山道上的秀秀听见没有。只见载着秀秀的自行车队顺着盘山道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慢慢地变成了若隐若现的黑点,消失在了大山的背后……

    痛心疾首的狗娃肝胆欲裂,万念俱灰。再望望那远处的山峰沟壑,一切依然那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毫无生机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狗娃无力地抱住老榆树,再也无法呼唤秀秀的名字了。因为他心爱的秀秀已经在寒冷的风里,像一颗流星,只留下一道耀眼的光芒。而此时留给狗娃的只有无尽的伤痛和悲凉!

    狗娃抱着这棵百年的老榆树,把脸贴在粗糙沧桑的树身上,自言自语地说道:“老榆树啊老榆树,人们都说您是棵救人于水火的神树,您怎么就不能救救可怜的狗娃呢?”

    狗娃木然地站在刺骨的寒风中,他哭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这棵老榆树。只见干枯的树杈上有一个凌乱的喜鹊窝,两只无聊的喜鹊飞出窠穴,站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

    狗娃心烦意乱地捡起一块石头向树上扔了过去。喜鹊一惊,两腿在枝杈上一蹬,伸开翅膀惊叫一声,便离开这棵老榆树,飞向了远方……

    狗娃回家后,大病了一场。一连几天都发着高烧,咳嗽不止。眼看就要过年了,狗娃还迷迷糊糊地睡在炕上,时不时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来。

    狗娃的母亲让狗链请来了大队的赤脚医生,给狗娃把了脉,用听诊器听了听狗娃的心脏。医生说狗娃是伤心过度而引起的风寒。

    狗娃的母亲让狗链去公社卫生所给狗娃抓了药,每天看着给狗娃服下。一直到了腊月二十八,狗娃才退了烧,也渐渐地清醒过来了。

    狗娃的母亲见狗娃退烧了,也不说胡话了,关切地问狗娃:“儿啊,你的心思妈知道,可是,哪怕是天大的事,也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啊!人啊,不能和命争,你看你,高烧了好几天,虚汗一直流个不停,还常常说梦话,差点把妈给吓死了!”

    狗娃看了看母亲,痛苦地说道:“妈,我没有事,您放心吧。可能那天风太大,受凉感冒了。”

    “你可要多注意身体啊,全家人都指望着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妈怎么活啊!”狗娃的母亲说着眼睛就湿润了。

    “妈,您给我端点水来,我口渴,想喝口水。”

    说着,狗娃动了一下,想挣扎着爬起来。

    母亲按住狗娃说道:“你躺着别动。”

    她把头转向窑外喊道:“菊香!把暖壶提过来,再拿个碗,你哥要喝水。”菊香在院子里应了一声。赶紧回屋把暖壶提来,倒了一碗开水,双手递给母亲。

    狗娃的母亲接过开水轻轻一吹,抿了一口,感觉水有些烫,她端着水碗,边吹边对狗娃说:“我的儿,妈也知道你心里苦啊!可这事你一定要想得开。秀秀现在已经结婚了,你就不要再去想这些折磨自己的事了。等过完年了,妈打问打问,有好姑娘的话给你介绍一个。你现在的年龄也不算大,慢慢来,咱不要秀秀了!”

    狗娃凄婉地说道:“妈,找对象的事,您不要再提了。您一说这话,我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现在我啥也不想,我就想一心一意地把弟弟妹妹们养大成人,供他们上学,让他们能有出息,将来能端个吃公家粮的铁饭碗。我这一辈子就知足了。”

    为了不再让狗娃伤心,狗娃的母亲转移了话题,说:“娃娃,你知道你病了几天了吗?你把妈都给吓死了。”

    狗娃疲惫地看了一眼母亲,说道:“我不知道,我感到我就是睡了一觉。”

    狗娃的母亲心疼地说:“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再有两天就过年了。你迷迷瞪瞪地睡了好几天了。”

    狗娃伤感地问母亲:“都二十八了,那家里的年货都置办了吗?”

    狗娃的母亲回答道:“还没有,你这两天病得厉害,我哪有心思去办年货。”狗娃的母亲望着虚弱的狗娃,心痛地转过头去,不敢再看狗娃憔悴的脸。“妈,您不要担心,我的身体好着呢。明天我就去赶趟集,置办点年货。再穷再苦,也要过个年。这次,我进山做土活挣了点钱,您看过年需要啥,给我说说,我明天上集买回来就行了。另外,我在街上偷偷地打问打问,看看谁家有粜的麦子,我去买上几升。过年了,我们也不能太寒酸,得让弟弟妹妹大年三十晚上能吃顿饺子。”

    母亲长叹一口气说:“我们一大家子人,就你挣的这点钱,也经不住花。一个漫长的冬天,啥时间才能熬到开春啊。”

    “妈,您别担心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会想办法的。”狗娃宽慰着母亲。母亲给他拉了一下被子,说道:“娃娃,你别动,啥都别想,好好躺在炕上休息,我去把厨屋收拾一下。”

    母亲走后,狗娃躺在炕上,望着窑洞天窗口那张布满灰尘的蛛网,他的脑子里又是一片迷茫。蛛网只有盘子般大小,被窗口的风吹得摇摇欲坠,不时有灰尘从上边洒落。狗娃静静地看着,突然,一阵寒风吹进来,蛛网被瞬间撕裂了,狼藉地挂在天窗上。

    “唉!我和秀秀的爱情之网,和这张支离破碎的蛛网是何等地相似啊!”狗娃这样悻悻地想。

    狗娃痴呆呆地望着蜘蛛网,联想着自己的爱情遭遇,感到头疼欲裂,心烦意乱地又蒙头昏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