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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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秀秀出嫁

    进入寒冬腊月,黄土高原寒风肆虐。树上的叶子早已凋谢,只有零零星星的枯叶顽强地躲在枝丫的缝隙间,被北风刮得发出刺耳的哨音。村子里几棵枯树上裸露的喜鹊窝,被风一刮,摇摇晃晃,让人担心随时都会掉落下来。河流早已干涸,山川光秃秃的,灰蒙蒙一片。

    就在这么一个令人期待春节来临的日子里,狗娃则经受着痛彻心扉的煎熬——自己心爱的秀秀今天就要嫁人了。

    天寒地冻,岁月无情。可李望福家,却另有一番景象。烟囱里的青烟大清早就冒个不停,炒菜炖肉的香味弥漫了大半个村子。

    太阳躲在沉重的浓云中,像一个布满了水蒸气的镜子,黯淡地挂在天上,发出惨淡的白光。秀秀家的崖背上已经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他们一个个把手插在袖筒里,缩着脑袋从崖背往院子里看。

    主事的总管和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都已经聚集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人头攒动,乱乱哄哄。

    一些亲戚和村里人躲在院子避风的墙角旮旯,围在一起抽烟聊天。院子的正中央,用两条板凳和门板搭起的香案,用一块红布包裹着,上面摆满了秀秀的嫁妆:两床用新里新面新棉花做的被子,上面印有龙凤呈祥图案的大红绸缎被面;两套床单;两双绣花鞋;两双黑色平绒千层底布鞋——这是秀秀的母亲亲手为新女婿战奎做的。秀秀的一些洗漱用品都装在搪瓷脸盆里。还有亲戚朋友和村里人送来的各种各样带有西北风格的刺绣礼品,琳琅满目地摆满了香案。

    刺绣是古塬地区农家妇女擅长的女红。种类繁多,有枕头顶、肚兜、针扎、绣片、披肩、绣帽、绣鞋、香包、针包、鞋垫、挂片、衣绣等等。图案内容广泛,包罗万象,有传统的花卉芳草、禽兽虫鱼、山水树木、吉祥文字、几何图案、人物故事等等,也有现代的革命口号或警句。刺绣技法多样,有平绣、纳绣、排绣、十字绣、齐绣、挑花、套针、䄌针等。姑娘出嫁,大多陪嫁的是绣花裙、绣花披肩、绣花鞋、绣花枕头等。

    黄土高原上女孩结婚的这种传统,不知是从哪朝哪代开始的,谁也说不上。当地人把这些都叫陪纺。

    这些陪纺是专门供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欣赏的:谁家女儿出嫁陪的东西多,则说明谁家的闺女身价高,娘家家道宽裕,将来嫁过去不被婆家轻看。一些年轻的媳妇、姑娘围挤在香案前,叽叽喳喳对秀秀的陪纺品头论足,嬉笑哄闹声此起彼伏。

    在主窑落座的是秀秀的党家长辈和重要亲戚。而秀秀的一些表兄表弟都在院子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凑在一起说着闲话。

    厨屋里现在忙得一塌糊涂,锅里升起的热气把屋子笼罩得烟雾弥漫,几乎看不清人,只能听到大厨和帮厨嘈杂的说话声。

    兰花和李凤仙在屋里忙前忙后指挥着洗菜、切菜、刷盘子、摆碗、烧火等。秀秀的母亲今天没有帮厨,坐在炕上专门陪秀秀梳妆打扮……

    从早晨到现在,灶火里的火一直烧个不停,和灶火连通的土炕被烧得热辣滚烫。秀秀坐在这热辣辣的炕上,而心却冰冷透凉。她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也没有笑容,宛若一尊冷峻的冰雕。

    秀秀的母亲今天有一肚子的话想给女儿交代,可秀秀心里凄苦,一言不发,这让她也不敢多言。

    眼看迎亲的时间临近,秀秀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她对秀秀说:“秀,今天是你结婚的大喜日子,妈给你梳梳头。”

    满脸哀愁的秀秀木讷地坐着,似乎听不见母亲的问话。秀秀已经伤心透了,她觉得现在坐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过去那个纯洁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秀秀已经死了,不复存在了!

    秀秀泪流满面,她默默地向自己的青春告别,向自己的爱情诀别……

    再见,我的爱情!再见,我的青春!

    秀秀的母亲把梳子在嘴里一抿,给秀秀梳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头,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

    梳完头,她对秀秀叮嘱道:“秀,结婚以后,你就不像以前在妈这里了。做了人家的媳妇,就要听公公婆婆的话,不能像在家里一样任性,啥事都随性子来。女人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去了要本本分分地做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想妈了,你就来看看妈。你没有时间,就给妈捎个话,妈去看你!妈这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没有兄弟姊妹,妈慢慢地就变老了,日子还要你自己慢慢地过……”

    母亲的话好像把秀秀从一个失去记忆的植物人给唤醒了,她把脸贴在母亲的脸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如秋雨打在芭蕉叶上,涩涩滑滑!

    “妈,您啥也别说了,就让我这样静静地再抱您一会吧……”

    崖背上看热闹的人焦急地在寒风中等待新女婿的到来。几个戴着破棉帽的小孩,冻得鼻涕像房檐上的冰溜,挂在鼻尖,流到了嘴唇上。他们用袖子一擦,又伸长脖子挤着往院子里张望。还有几个淘气的孩子,在崖背后面捡起土块,追打着玩闹。一不小心,几颗土块扔下了院子,正好打在战虎的头上。

    战虎一抬头,指着崖背上看热闹的人吼道:“是谁扔的?”他的怒吼把几个小孩吓得赶紧缩躲到大人的后面去了。

    战虎今天也是李望福请来送亲的。虽然说战虎平时不好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地里的庄稼活也不会干,自家的自留地里都长满了野草,家里穷得叮当响。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平时蛮横不羁,算是个村霸。所以村里的人为了少惹麻烦,大事小事也都要叫上他。平时在路上,村里的小孩看见战虎眼睛一瞪,大声一喊,都会吓得远远地躲开。

    今天,李望福出嫁女子,除请了战虎外,他还请了建奎和拴奎这兄弟俩一起去送亲。他们三人觉得很有面子:一是说明秀秀的父母看得起他们;二是新郎战奎和他们都是喝过酒的拜把子兄弟,日后有啥事好通转;三是送亲当大客,被迎来送往、好吃好喝地招待,光彩体面。所以他们三人自然一百个乐意了。

    战虎的一声吼叫,吓跑了崖背上挤着看热闹的小孩。战虎还准备上崖背去追赶这些淘气的娃娃,这时,崖背上突然有人喊道:“娶亲的来了。”

    哗啦一下,站着看热闹的人都撤离了崖背,向秀秀家左侧的那条土路上跑过去看新女婿去了。

    战虎一听娶亲的来了,也顾不得去追赶小孩,便返回到主窑门口,说道:“娶亲的来了,快收拾一下窑里。”

    一时,窑里坐在炕上的人都慌乱起来,纷纷从炕上下来,出门去迎接娶亲的客人。

    屋里正在做饭的兰花听见娶亲的来了,对帮厨的几个女人说道:“娶亲的来了,你们都手脚麻利些,快点把做好的菜都装上盘子。”

    坐在炕上的秀秀见人们都慌乱起来,心里一惊,想马上弃婚逃跑。

    秀秀一动,秀秀的母亲赶紧拉住秀秀的手,说道:“你坐着别动,让她们忙去,一会我给你把嫁衣换上。”此时此刻,秀秀真想放开声大哭一场!

    院子里和主窑里的人几乎都撤上了崖背。这时,娶亲的自行车已经到了秀秀家的坡口前。从院子里上去的和崖背上看热闹的人一下子把娶亲的都围了起来。

    战虎和拴奎挤开人群,过去忙拉住战奎的手说道:“姐夫,恭喜您了,您终于如愿以偿了。”

    战奎满脸堆笑,不停地点着头说:“是啊,是啊。”

    李望福、秀秀的大爸和秀秀的舅舅都涌上崖背,去迎接亲戚,热情地互相问好。

    一些客套话过后,战虎和拴奎将娶亲的自行车接了过来,推下小坡,把自行车整整齐齐地停放到了大门前的两棵枣树之间。其他人则接过包裹簇拥着进了院子。

    按照当地的风俗,这时应该有迎接的唢呐声和鞭炮声。可这些年破四旧,树新风,谁还敢请来唢呐大肆喧闹。再说,李望福这几年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就省下了吹唢呐钱和买鞭炮钱。

    没有了唢呐和鞭炮,这喜事就缺少了喜庆的氛围,只留下了这吵吵嚷嚷的人声。

    娶亲的人潮涌着进了主窑,重要的亲戚被安排到炕上就座,主窑里拥挤得风都吹不过去。

    厨屋里,兰花和李凤仙忙着收拾便饭,也是乱作一团。秀秀的几个党家姐夫和表兄表弟,都手提盘子站在厨屋门前,等着端菜上饭。

    院子里,和秀秀关系好的几个同村姐妹,将摆在香案上的陪纺叠码整齐,包裹起来。几个本家的小伙子把从村里其他人家借来的凳子和方桌都搭在了院子里,准备开席。

    便饭是当地人最讲究的红汤荞面饸饹。没有钱买羊肉,秀秀的母亲只好提前几天,在街上用几升黄豆换了几块豆腐,做成了豆腐红汤。

    厨屋的炕上,秀秀的母亲正在给秀秀换嫁衣。同秀秀一起长大关系好的女孩葡萄和海燕,在收拾完院子里的陪纺后,也来到屋里帮秀秀化妆打扮。

    葡萄看见秀秀愁苦的样子,想逗秀秀开心,说道:“秀秀姐,今天是你结婚的大喜日子,怎么不高兴呢?笑一笑给妹妹看看。”

    秀秀没有吭声,海燕又接着说道:“秀秀姐不高兴,是不愿意离开我们。”

    葡萄和海燕都知道女孩出嫁时难离故土和亲人才伤心落泪,可她们哪里知道秀秀心里真正的苦处呢?

    秀秀见这两个和自己从小一起玩大的姐妹,更加伤心痛苦,她泪流满面地说道:“好妹妹,姐姐命苦啊!要嫁给一个不想嫁的人,这辈子我是自己把自己给毁了。”

    秀秀的话让葡萄和海燕不可思议。

    葡萄安慰秀秀:“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今天是你结婚的大喜日子,你应该高兴才对。不论怎么说,你算是掉进福窖里了。这么好的家境,你一辈子就坐享清福吧!”

    这话又刺痛了秀秀的心,她抽泣着,伤心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流泪……

    海燕见秀秀伤心,也捉摸不透秀秀的心思,劝秀秀道:“秀秀姐,你不要伤心,想妹妹了,你就回来。咱们离得也不远,随时都能见面的。”

    葡萄和海燕见秀秀的眼泪像丝线一样唰唰地流个不停,也不愿意和自己说话,她们两个也不敢再和秀秀多开玩笑了。

    秀秀内心的伤悲苦情,让这两个不明就里的姑娘也跟着伤起心来。葡萄和海燕眼睛一酸,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打在秀秀的嫁妆上,渗透在秀秀的红棉袄里!

    秀秀的母亲见时间不早了,催促葡萄和海燕:“别顾着哭了,快把衣服换上吧。迎亲的人都在窑里等着呢。换完衣服你们也快去吃几口饭。”

    葡萄和海燕噙着泪水,咬着嘴唇,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秀秀像个服装店的塑料模特,任凭母亲的摆布,机械地抬腿举手,无奈地换着嫁衣……

    秀秀换上里外全新的棉衣棉裤,外罩大红翻领上衣,下着红色裤子,脚穿一双姐妹们送给她的红色绣花鞋,像霜枝上初绽的腊梅,冷峻而凄美!

    秀秀的母亲给秀秀扎了一对整齐的短辫。葡萄又在秀秀的头发上抹上蓖麻油。油黑发亮的头发,与秀秀白净的皮肤相互映衬着,俨然一个冰雕美人。

    当所有的人都吃过便饭、坐罢席,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秀秀出门了。主事的总管大声喊道:“准备好了我们就送亲。”

    这时,吃完饭的人呼啦一下都集中到了院子。只见战虎领着战奎来到了厨屋,对已经打扮好的秀秀说:“秀秀妹妹,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母女连心,秀秀紧紧地抱着母亲,难分难舍,泪如泉涌!

    秀秀的母亲为了秀秀以后的吃喝不用发愁,却亲手断送了女儿的爱情,她心里也倍感内疚;尤其一想到自己从小视若明珠的女儿如今就要远离自己,嫁到一个陌生的人家给别人当媳妇了,便不由得悲从心来,伤感不已!

    接送秀秀的人不见秀秀出来,在院子里等得着急,便喊了起来:“别在磨叽了,快送亲吧。”

    李望福赶紧跑回窑里,拨开拥挤的人群,站到炕前说道:“时间不早了,人都在院子里等着,别哭了,走吧!”

    李望福拉了秀秀母亲一把。

    秀秀的母亲松开秀秀,葡萄和海燕将秀秀扶到了炕沿。秀秀大妈的娘家侄子李向前两臂一揽,将秀秀抱出了窑门。

    李向前顺着小坡一直把秀秀抱上崖背,战虎双手紧紧扶着自行车——他害怕自行车被拥挤的人群推倒。

    李向前小心地把秀秀放在垫有红棉垫的自行车后座上,等秀秀坐稳后,战奎从战虎的手里接过自行车,行将出发。

    院子里的亲朋好友几乎都跟着涌上了崖背。秀秀的母亲由于伤心,没有上来送秀秀,在屋里由李凤仙陪着。

    战奎把腿一跨,骑上自行车,载着秀秀出发了。李望福见秀秀渐渐远去,老泪纵横地挥了挥手,转过身哽咽道:“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

    海燕和葡萄一个劲地向秀秀招手示意。秀秀头顶盖头,木偶似的也不曾回头,只管自己伤心。

    秀秀像疾风中的一片花瓣,被战奎娶走了!漂亮的秀秀心如刀割,她心有不甘地迎着寒风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