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繁体版

第71章 巧做十三花

    秀秀的母亲怕秀秀改变主意,晚上,她迫不及待地在主窑昏暗的油灯下,和李望福商量着秀秀的婚事。

    李望福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地抽着旱烟,秀秀的母亲说道:“她爸,秀秀今天给我说了,她同意嫁给战奎。”

    李望福呆望着眼前昏暗的煤油灯,没有吭声,只是一个劲地抽烟。浓烈、难闻的烟雾,像一条条蓝莹莹的丝线,在李望福沧桑的眼前轻飘飘、慢悠悠地飘过,呛得人透不过气来。

    直至吐掉嘴里最后一口烟雾,李望福才瓮声瓮气地说道:“秀秀同意了就给办吧,这事不要拖得时间太长了,越快越好。”

    秀秀的母亲盯着李望福说道:“我想也是这样的,免得夜长梦多。我明天就去给李凤仙说一下,让战奎家里准备一下,把聘礼下了,再把办喜事的日子定下。”李望福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我知道我娃心里苦啊,娃娃不愿意这桩婚事。”

    可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不同意有啥办法哩?生米做成熟饭了,也由不得人了!”

    “是啊,只要秀秀和战奎一结婚,就一了百了。以后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秀秀的日子就好过了。现在的人嘴长,谁家有点事,就传得满城风雨。秀秀不嫁给战奎,还能嫁给谁呢?假如嫁给任何一个人,以后别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再说,如果谁把秀秀和狗娃的事传到战奎的耳朵里,战奎不要秀秀了,秀秀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秀秀的母亲忧心忡忡。

    李望福满脸的愁苦,还不断地给秀秀的母亲一个劲地交代着:“这几天,秀秀也不用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了,你在家里多陪陪她,再给娃娃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准备。秀秀结婚,也不能没有两件像样的衣服。你拿点钱去集上,看秀秀喜欢啥布料,给娃添件衣服。”

    “能成,明天我就去办这事吧。”秀秀的母亲叹了一口气。李望福点了点头。

    通过李凤仙这个媒人的协调沟通,秀秀家和战奎家都没有意见,这婚事就算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战奎的父亲张善武高兴地请来了党家的管事人,一起商议战奎和秀秀的婚事。根据老黄历推算,订婚的日子在农历腊月初十这天。经过李凤仙这个媒婆精心地谋划和撮合,秀秀的聘礼也敲定下了:彩礼是三百元钱和五斗小麦,还有四个银元,这在当时也算是天价。人家出手大方,彩礼给得也多。剩下的嫁妆和其他东西,两家人也没有多提什么要求。

    腊月初十这天,黄土高原滴水成冰,加之昨晚又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小雪,天气灰暗寒冷。

    为了把秀秀订婚的事安排好,秀秀的母亲早早就把院子里的薄雪打扫干净。各窑里都擦洗摆放得整整齐齐。她还请了村里唯一会做十三花宴席的女人——秀秀党家的兰花来到家里。

    为了准备这顿丰盛的订婚宴,秀秀的母亲亲手杀了自家养的一只红冠芦花公鸡,同时挤出钱还在街道上称了一斤猪肉。

    从头天晚上到第二天早晨,烟囱就冒个不停,煎炸炖炒的香味早就弥漫了大半个村子。

    可现在离过年还有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香味从秀秀家里飘出来,村子里的人不用想都能猜得到秀秀家该是什么事情了。

    村里一些爱看热闹的人,都聚集到秀秀家的崖背,时不时地探出脑袋向院子里张望,想看看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婿?

    秀秀的大爸和大舅前一天就到了家里。他们都坐在主窑的炕上一边聊天,一边抽着烟,屋子里烟雾比崖背上的烟囱还呛人。

    李望禄提醒李望福:“秀秀是咱这十里八乡都找不到的好姑娘,咱娃要嫁人,说啥都不能嫁给战奎。我看他那尖嘴猴腮的样子就来气。这样的人咱宁可不嫁也不能把娃娃往沟里推,让村里人笑话。”

    秀秀的舅舅把胡子一抹,说道:“望福,你可要想好了。女子找对象,那可是娃娃一辈子的大事,家贫家富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品要好。别把娃娃给害了。”李望福心里清楚秀秀现在的处境,他尽管心疼自己家的孩子,但也很无奈。

    李望福艰难地解释着说:“我一辈子就这么一个闺女,从小娇生惯养,给娃娃找个家庭条件不好的,害怕娃娃将来生活上受罪。我和她妈的想法都一样,给娃娃找个家道殷实一些的。我也不图人家的钱财,只要女婿身体健康,嫁过去有吃有喝,生活上不受作践就行。至于女婿娃人长得俊不俊有啥关系吗?十个指头伸出来都不一样长呢。”

    说心里话,李望福根本就没有看上战奎的长相和人品。在他的心里,秀秀应该嫁给一个长相俊、人品好的小伙子。家庭条件好不好他倒认为不是很重要。他认为只要小两口相亲相爱,人勤快,穷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从战奎和狗娃的比较上,李望福更喜欢狗娃。虽然说狗娃家弟兄姊妹多,家里负担重,经常缺吃少穿的,但狗娃的人品好,长相也是李望福喜欢的那种。

    可是战奎已经把秀秀糟蹋了,加之秀秀的母亲说啥也不同意秀秀嫁给狗娃,总唠唠叨叨地嫌狗娃家穷,害怕秀秀嫁过去挨饿受冻。李望福也拗不过老婆,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所以,他才在众亲属面前说了这些违心的话。

    秀秀的舅舅问李望福:“听说秀秀对象家的条件不错。”

    李望福这才找到了台阶,舒了一口气说道:“人家的条件是很不错的。战奎的爸是现在每天闲待在家里,每月还拿四十多元抚恤金。全家人都吃着国库粮,家庭条件在咱这一带算是最好的了。”

    说到这里,他心里稍稍有了些许宽慰。

    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在这个场合,亲戚党家都觉得人家秀秀一家人都同意了,其他人在这种场合吹毛求疵也不合适,就一个个不再多说什么了。

    他们尽量聊一些轻松和无关紧要的话题,不再去谈论秀秀和战奎的婚事。这时,李凤仙已经领着战奎一家进了秀秀家的院子。只听李凤仙在院子里叫了一声:“秀秀,秀秀,我们到了。”

    这尖利刺耳的声音立刻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李望福听见李凤仙在叫,赶忙从炕上跳下来,快速地穿上鞋出了主窑。秀秀的母亲也紧接着从厨屋里出来。他们赶紧迎接战奎一家。

    秀秀的母亲忙说:“快进主窑里坐,快进主窑里坐。”

    秀秀的大爸李望禄和秀秀的舅舅也从窑里出来了,乐呵呵地迎接未来的亲家和亲家母,他们一个个满面春风,笑容可掬。

    张善武客气地说道:“走,我们一起进去。”说着几个人都客客气气谦让着进了主窑。

    张善武和战奎的大爸都脱了鞋,盘腿坐在了炕中间。战奎的母亲和李望福则坐在了东西两边的炕沿上,战奎自己拿了把凳子坐在炕眼门的位置。李凤仙待他们都进了主窑坐定后,则回到厨屋帮厨去了。

    上次张善武来秀秀家,那只是两家人见个面,彼此认识一下。这次是来下聘礼的,两家人都很重视。所以各自都请来了党家最重要的亲戚,张善武还带来了彩礼。

    张善武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兰州烟,给男人们都各敬了一支。李望禄接过纸烟,夹到耳朵背后,继续抽自己的旱烟。

    张善武乐呵呵地说:“今天我把秀秀的聘礼都带来了,亲戚们都看看,还缺什么,我再添置。”

    秀秀的舅舅说道:“彩礼和结婚的陪嫁,你们以前都说过了。只要你们两家都没有啥意见就行了,我们只是听听,没啥意见。”

    张善武还是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手表,我给秀秀也买了块上海牌手表,不知道娃娃喜不喜欢?”

    秀秀的大舅一听是上海牌手表,则乐呵呵地说:“秀秀肯定喜欢,别说戴手表了,我这么大年龄了,连见都没有见过手表是个啥样。”

    秀秀舅舅的话让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人之间的交谈和聊天一直都是在和谐愉快的气氛中进行。

    厨屋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锅里炖着鸡肉,冒着热气,煎炸翻炒的声音不绝于耳,香气扑鼻。可怜的秀秀一直坐在厨屋的炕上,心里像针扎一般难受。她一言不发,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无助的羔羊,正在大人们的欢声笑语中等待宰割。

    兰花见秀秀坐在炕上一言不发,还以为女娃娃遇到这事害羞,可她怎么知道秀秀心中的凄苦和哀愁呢?

    李凤仙从进门的那时起,虽然又说又笑地帮厨,但她时不时地瞄一眼秀秀,观察着秀秀的表情,琢磨着秀秀的内心世界。

    秀秀受到的伤害虽然是战奎酒醉造下的孽,可这事与李凤仙有直接的关系。要是没有她从中撮合作梗,缠三缠四地把秀秀推向战奎的视野,秀秀哪能受到这么多的伤害和打击呢?李凤仙知道秀秀喜欢的是狗娃。

    李凤仙知道秀秀为这事记恨自己,因此害怕和秀秀说话惹恼了秀秀,使秀秀翻脸。于是,她便知趣地只顾和兰花说话,尽量不招惹秀秀。

    只是兰花不知道底细,想开玩笑逗秀秀高兴:“秀秀,你看今天家里像过年一样,为啥这么热闹?”

    秀秀没有回应,依然坐在炕上只顾自己伤心。

    兰花又开玩笑道:“秀秀,今天是你订婚的日子,新女婿都来了,你是不是偷着乐呢?”

    秀秀突然哭了起来,伤心地说道:“我知道全家人都嫌我是个多余的人,硬把我往火炕里推,巴望我死了心里才痛快。”

    秀秀的话像一盆冷水突然泼洒开来,把兴趣盎然的兰花惊得目瞪口呆。兰花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竟然招致秀秀这么不近人情的冷语。

    兰花的脸突然变得绯红火辣。秀秀的母亲见兰花尴尬,便打了个圆场说道:“你别搭理这死女子,都那么大的人了,遇事也不知道深浅,别和她一般见识。”

    兰花知趣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我多嘴了。”这时,秀秀竟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秀秀孤立无助,满肚子的苦水也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家里越是热闹,她的心里越是凄凉。现在就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愿意搭理自己了,只管在厨屋里忙前忙后地操持做饭。

    秀秀的心里痛苦不堪。她真想立刻跳下炕去,找她心爱的狗娃哥,去把这满腹的酸楚和痛苦向自己最心爱的人倾诉,可自己心爱的狗娃哥,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啊?

    秀秀恨起了狗娃。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竟然没有他的一丝消息。要是知道狗娃在哪里,在这无路可走的时刻,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去寻找自己的狗娃哥,商量补救的措施或者逃跑的办法。可现在屋里的情形是四面楚歌,母亲竟然比平时还高兴。她不停地和兰花、李凤仙谈笑忙活着。秀秀觉得母亲不像个亲人,倒像一个心毒手辣的刽子手,满面笑容地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步一步地推向魔鬼的怀里。

    李凤仙正在炸丸子,她抄起一颗丸子对兰花说:“你看这丸子炸的成色还行吗?”

    兰花看了一眼说道:“再稍炸一会,颜色有点浅。”李凤仙把刚捞起的丸子又放回到锅里。

    秀秀的母亲坐在灶火边只管噼里啪啦地拉风箱烧火。兰花在案板上把煮熟的鸡蛋切成月牙形,黄金白银一样地码成葵花状。

    兰花是村里出了名的巧媳妇。她会做十三花、十全、九魁、八件子等各种宴席,用的调料和工艺都很复杂。其中,十三花最为讲究。

    吃十三花也是招待客人最为隆重的仪式,据传说:十三花是北魏的宫廷菜,有三十五道菜。其中:十三道凉菜,二十二道热菜。

    尽管家家户户都缺吃少穿,但宴席上的每道菜,兰花都按照当地的传统做法严格操作。没有排骨、牛肉、鸡鸭鱼肉等,兰花就用其他的辅料代替。比如这四喜丸子,需要的肉多,没有太多的猪肉,兰花就把土豆蒸熟碾成土豆泥,然后汆成丸子,用油一炸来代替。没有牛肉,她用豆腐挂糊后做成假牛肉,装盘装碗……

    人常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这兰花总能把一些白菜萝卜之类的东西变作花样做出各种可口好看的饭菜。这让村里的女人无不佩服。

    兰花在屋子里忙前忙后,已经七凑八凑地做好了八道凉菜。而这热菜还差两个,她还在挖空心思地在想办法。

    这时,秀秀突然从炕上下来,穿上鞋,泪眼婆娑地说了一句:“妈,我心里堵得慌,我想出去到门外走走。”

    秀秀的母亲见秀秀要出门,担心地提醒道:“别走远了,在门口转转就回来,马上要吃饭了。”

    秀秀没有吭声,径直地向大门外走去。

    秀秀站在门口的枣树前,望着灰蒙蒙即将要下雪的天空,心如死灰!

    兰花、李凤仙和秀秀的母亲,三个人在厨屋里忙了一个早晨,一桌农村礼遇很高的十三花宴席总算完成了。

    秀秀的母亲对李凤仙说道:“你去窑里说一声,把油布铺上,菜已经能上了。”

    李凤仙“哎”了一声,脚勤手快地直奔主窑,在门口叫了一声:“表弟,你出来一下。”

    战奎出了窑门,李凤仙低声对战奎说:“你进去说一声,饭已经准备好了,开饭吧。有一块油布在窑掌的木箱子盖上放着,你铺到炕上。”

    战奎点了点头,抬腿进门说道:“我大婶把饭准备好了,我们吃饭吧。”说着就到窑掌,拿出了油布铺在炕上。

    古塬地区,有个风俗,一般做两亲家,女方的父母是最尊贵的大客。而今天战奎的父母来到李望福家,是李望福家的贵宾,所以李望福再三推让不坐上席,执意要让张善武坐在上席的位置,自己则坐在了张善武的右手位置。

    据当地的县志记载:坐十三花宴席待客,宴席有定规,排座有礼规,酒席宴前分高低,以示尊老爱幼。宴席多设于桌,一般八人,以应对“八仙”,表示尊敬之意。正面为上席,为位尊、辈高、年长者座位;两边为侧席,为一般客位;对面为下席,为年轻辈小者座位。尊卑上下,不可颠倒。客人入席,相互谦让,但不可坐错位次,否则受人讥笑。上菜也很有讲究:三十五道菜,大菜双端四回,小菜单端八回,最后端五围子一回,共十三回。故名“十三花”。

    秀秀家没有八仙桌,只能坐在炕上。所有的人都以张善武为核心,依次坐在了自己该坐的位置上,等待开席。

    屋里没有人端菜,只有李凤仙一个人忙前忙后地往窑里端。

    李凤仙按照十三花宴席的规矩要求,把端来的菜依次摆放开来。

    张善武看着摆好的碟子,笑着说:“秀秀妈真强,这菜做得像艺术品。”李望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她哪有这本事,这是我请队里的兰花做的。”第一道菜上来,战奎拿来白酒,启盖开瓶,给每位长者都斟满。战奎的母亲不喝白酒,只是让战奎斟满后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一桌丰盛的十三花酒席,大家吃得满心喜欢,气氛十分融洽。尽管窑外天寒地冻,但窑内则暖意融融。而秀秀现在的心情又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