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柔条旦夕劲，绿叶日夜黄。过了白露，种完冬小麦，队上的农活就基本结束了。

    劳碌的农民可以暂时放下手里的农具，像蛰伏的动物一样，即将进入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晚秋的时节，在西北这片荒凉的地方，尤其显得萧疏。忙碌了大半年的农民本该享受一下秋收的喜悦。由于近些年来不断的天灾人祸让本来就不富裕的西北人更是雪上加霜。

    无论是从队上分得的粮食，或者是自家自留地里种的土豆、萝卜等蔬菜总还有一些，眼下的日子还能将就着过得去。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里，一些人则抓紧时间修缮一下已经破旧甚至危险得无法再住下去的破窑洞。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狗娃承揽土活的黄金季节。今年的年景不好，狗娃想尽量多揽些土活，多挣点钱和粮食，以免到时候缺吃少穿的没有办法。狗娃再次做好了进山做土活的准备。

    不过，眼下要做的就是把给天保看病时，借表弟铜钱的五十元钱给还上。当时在借钱的时候舅舅一再提醒，这五十元钱是全家人省吃俭用存了好几年准备给铜钱结婚时用的，这个钱狗娃不能拖欠。

    狗娃回到家里，让母亲拿出了五十元钱，步行走了七八里路，去给铜钱还钱。铜钱见了狗娃，高兴地说道：“表兄，你啥时候回来的？”狗娃笑着说：“我前天刚回来。”

    铜钱问：“你这次到后山干得怎么样？”

    狗娃介绍道：“山里面还可以，后山比前塬地区的活好干一些，山里人的家境普遍比咱们前塬人好。人家的山地多，沟沟边边、犄角旮旯的山地，农民自己偷种点杂粮，队上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太管。”

    狗娃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道：“他们有些人家里还养羊养猪养鸡，咱们这里谁家敢养啊。像这样下去，咱们的穷日子不知道啥时间是个头了啊！”

    被饿怕了的铜钱像听天书一样听着狗娃的讲述，他觉得这后山简直就是人间的天堂了！

    铜钱睁大了眼睛问道：“表兄，你再出去的时候，能把我带上吗？”

    狗娃呵呵一笑，说：“你也想当土匠？”

    铜钱从口袋里抓了一撮旱烟，往烟纸里边放边说：“我想学，就是不知道表兄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徒弟。”

    狗娃见铜钱不是说着玩的口吻，思谋了一下说：“当土匠一辈子没有啥出息，也让人瞧不起，有时还比较危险，活也累。你真要学的话，就得想好了。”

    铜钱听狗娃有心收自己做徒弟，赶紧把卷好的烟卷递给了狗娃，说：“你刚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了。可现在不学个手艺，每天跟着队上混工分，能有个啥出息？还不如学个手艺，养家糊口踏实些。”

    “你说的也是，我觉得干土活虽然累些，确实比参加队上混工分强多了。”“表兄，你出去这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狗娃没有直接回答铜钱的问题，而是笑着说道：“一个干土活的能挣多少钱？每天一块钱。”

    铜钱一听，羡慕而又吃惊地说道：“一天一元钱？挣这么多钱啊！”

    “也不算多，出去辛辛苦苦拼命地干活，时不时还遭人白眼，吃下眼皮饭也不容易。不过给人干活，除了能挣一块钱外，自己还能落个肚子圆。”狗娃这么一说，更坚定了铜钱学土匠的信心。

    铜钱赶紧划着火柴，给狗娃把烟点上，嘴里像抹了蜜似地说道：“表兄，噢不，师傅！我就跟你学土匠活吧。我给你当徒弟，你可千万要收下我啊。”

    “收下行，但有些话我得给你说清楚。咱表兄弟就先小人后君子，免得以后把我们兄弟的关系搞坏了。”

    铜钱迫不及待地说：“表兄，你就别给我卖关子了，你有啥事就说吧。只要你愿意收我做徒弟，出去我一定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不是干活的事。你现在跟我学做土活，出去干不了大工的活。如果谁家需要帮工，你就跟着干帮工，拿帮工的钱。如果人家不要，你就只能闲待着了。”铜钱知道拜师学艺的规矩，要拜师学艺，第一年主要是跟师傅学手艺，不能谈工钱的事情。为了打消狗娃的顾虑，铜钱说道：“表兄，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和你出去不要工钱，只要你把手艺教给我，我每天能吃饱饭就行。”

    狗娃见铜钱一心想跟自己学土匠，笑着说：“好朋友明算账，我们是表兄弟，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要是有人家要帮工的话，你就做帮工。你拿你帮工的钱，我拿我的大工钱，咱们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关键是有些人家连帮工都不要，你跟我出去也没有地方吃住啊？”

    铜钱听狗娃这么一说，以为是狗娃不想带自己，有些心灰意冷地说道：“唉！看来表兄还是不想带我这个徒弟。我出去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能给家里省点粮就心满意足了。”

    狗娃见铜钱不理解自己的意思，接着说道：“表弟，不是我不愿意带你，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你真心想跟我学做土活，我就把你带上。到时候给别人干活，我尽量给人家多说些好话。如果人家要帮工，那就好办，吃住都没有问题。如果人家不要帮工的话，你就给人家白干活。给谁家干活，估计人家给你管顿饭还是不成问题的。到了晚上，你就和我睡在一起，你看行不行？”

    铜钱听狗娃这么一说，沮丧的心情马上又云开雾散了。他高兴地说道：“表兄，这太好了。如果有人要帮工，我就当帮工。要是人家不要，我就白干活挣饭吃。只要跟你出去学手艺就行。”

    狗娃嘿嘿一笑，说：“只要你不怕吃苦就跟我走。”

    铜钱还有些不放心，说：“那我今天就拜你这个师傅了，这次进山，一定要把我带上。”

    狗娃觉得进后山干活，山大沟深，离家又远，一个人出去没个搭伙的也很孤寂。如果把铜钱带上，相互也有个照应，他的心里也会感到安全踏实些。

    不过让狗娃犯难的是，如果铜钱去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消费。如果人家真的不要帮工，那该怎么办呢？

    狗娃思前想后，左右为难。他想了想说：“如果人家不要你当帮工，不给你管饭，我们就多带点馍馍应急。如果能赶上另一家干活，我少收点工钱，让他们给咱们做点干粮带上，这样我们就能撑过去了。”

    铜钱笑着说道：“表兄，还是你有办法。不过这样表兄你就要少挣钱了。”

    狗娃心有余虑地问：“出门在外，挣不了钱，你回来给队上和家里人怎么交代？”

    铜钱痛快地说：“表兄，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一到农闲时候，大多数时间人都闲待着，如果队上非要向我收副业款，也收不了几个，我把家里的钱拿出来垫上。至于家里人，他们不会向我算工钱的。”狗娃想了想也是这个理。

    两个人聊了一会，狗娃拿出了五十元钱，要把借铜钱的欠款还给表弟。铜钱把手一挡，说道：“表兄，这钱你先拿着，我现在也不急着用。”

    狗娃嘿嘿一笑，说道：“我这次出去挣了点钱回来，先把你结婚的钱还给你，我心里就安稳了。”

    铜钱见狗娃坚持要还钱，笑着接过狗娃手里的钱数了数，接着拿出了五元钱，说：“表兄，这五元钱你拿着，算是我的学费，我也知道拜师的规矩。不过，咱们表兄弟就不用弄太多的仪式了。你把这钱拿着，我心里就放心了。”

    狗娃回绝道：“表弟，你这是干啥？我带你可以，但这钱我不能拿。你要诚心和我出去学做土活，明天就把家里安顿一下，我准备后天就出发。”

    铜钱听狗娃马上要带自己出发，高兴地说道：“表兄，那我收拾收拾，后天就和你一起去。”

    “行。”狗娃爽快地就答应了。

    说完这些，狗娃起身要回家，铜钱说道：“表兄，今天就在我家吃饭吧。”

    狗娃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我也回去收拾收拾。”

    铜钱见狗娃执意要走，也不强留，一直把狗娃送出了大门口。

    铜钱按照狗娃的交代，抓紧时间用狗娃还来的钱给自己购买了做土活用的錾镢、瓦刀、泥抹等工具，还准备了一件已经穿了好几年也不敢拆洗的破棉袄。这件棉袄穿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为了给铜钱存结婚的钱，全家人已经两三年都没有添加过一件新衣服了。如果这破棉袄一旦被拆洗，就再也缝不上了，只是哪里破了就在破处打上个补丁。

    一直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铜钱才对父母说：“爸、妈，我和我表兄进山里学做土活去。你给我带上够在路上吃三四天的馍馍，我进山的时候在路上吃。”

    铜钱的父亲听后骂道：“你这个狗日的，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提前商量一下？”

    铜钱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道：“我没有和您商量，就是怕您不同意。”

    铜钱的父亲眉毛一蹙，说道：“你这个怂娃娃，干什么事总这么自作主张。这事也不是个啥坏事，你给我先说一声，我能把你吃了？”

    铜钱从父亲的骂声中听出了应允，赶紧给父亲装烟。父亲问铜钱：“你和狗娃都商量好了？人家带你吗？”

    铜钱肯定地说：“带，我表兄前天来，我和他都说好了。”

    “学土匠还需要一些工具，你都准备好了吗？没有钱，你拿啥去买？”

    铜钱赶紧说道：“工具我都已经买上了。”

    铜钱的父亲追问：“你哪里来的钱买工具？”

    铜钱嘻嘻一笑，说道：“是我表兄前天还咱家的钱，我拿了十块买了这些做土活的工具。”

    铜钱的父亲听铜钱这么说，把眼一瞪，生气地骂道：“这可是给你娶媳妇的钱，你花了，拿啥给你说媳妇？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吗？”

    “爸，我出去学土匠，就是为了挣钱。以前我想拜师学艺还没有人要我。这次我表兄也不收拜师礼钱，白白地收我做徒弟，这机会多好啊！您还让我在家里干等着干啥？要不学点手艺，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烂包，我看以后连买灯油的钱都没有了。这次把钱花了，学了手艺，以后很快就能赚回来的。”

    “就你这笨头笨脑的，啥时候能学会。你和狗娃不能比，你看看人家狗娃，一看就是个灵巧聪明的娃娃。你平时干个活连个眼色都没有，还能当土匠？”

    “爸，我是没有我表兄聪明，可笨鸟先飞。我这次出去，一定和我表兄好好学。我表兄人品好，我们又是亲表兄弟，他一定会好好教我的。再说，我现在也有一身的力气，只要不怕吃苦，一定能学成。”铜钱向父亲拍着胸脯保证着。

    这时，铜钱的母亲在旁边插话道：“娃娃出去学个手艺也好。要不学手艺，一辈子跟队上混工分，我看这穷日子就没个头。你看看人家狗娃，全家大大小小八九口人，也没有个能挣工分的，还不是凭狗娃这土匠手艺养家糊口。我看铜钱跟他表兄出去学手艺挺好的，你就让娃去吧。”

    铜钱的父亲听屋里人这么一说，也就不反对了，反而关心地对妻子说道：“学土匠确实是个好事。娃走的时候，你多给带点馍馍。出门在外，路上有吃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铜钱的母亲看了丈夫一眼，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你就不用操心了。”

    铜钱的父亲还不放心，给妻子安顿道：“晴天带伞夏带袄，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经验。现在都已经深秋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你给娃娃把棉袄补一补，让他带上，免得晚上没有店住在外面冻着了。”

    铜钱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感觉舒服了很多。笑着说道：“爸，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棉衣我都拿上了，您就不用多操心了。”

    铜钱顺手把钱往父亲面前一送，说：“爸，这是我表兄还来的五十元钱。我买工具花了十块，还剩四十，您拿着。”

    铜钱的父亲接过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极不情愿地拿出五元钱往铜钱手里一塞，说道：“穷家富路。这五元钱你带在身上，在外面遇上急事了用。”

    铜钱推诿着说：“爸，这钱我就不用带了。我只要带上这馍馍和棉袄就行了。”

    铜钱的父亲一再地叮咛：“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出门在外，啥事情都能遇上。你还是带上保险，如果不用，你就装在身上。”

    铜钱的父亲虽然嘴里在不停骂着铜钱，可这当父母的哪有不疼儿子的？他还是坚持把钱往儿子的手里塞。

    “爸，家里过日子也需要钱，这钱我不能拿。”

    当铜钱把塞在自己手里的钱又往父亲手里送的时候，铜钱的母亲过来劝道：“娃娃，你拿上吧，身上有钱，心里不慌。出去如果遇到个啥事，或者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的都能用得上。”

    铜钱见父母都劝自己把钱拿上，心有不忍地接过了这沉甸甸的五元钱，解开裤带，小心地把钱装进了裤衩的兜兜里。铜钱的母亲还不放心，害怕把钱丢了，又拿来针线，把兜兜口粗针大线地给缝上。

    铜钱的母亲为铜钱准备了十五个高粱面馍馍，装进了铜钱爷爷以前常出门背的那个褡裢里。一切都准备妥当，铜钱安安稳稳地在家里睡了一夜，天刚一亮，他就背着褡裢，提着提包去狗娃家了。

    进了窑门，铜钱见狗娃和姑姑、姑父都在家里。他向姑父姑母问了好，又和狗娃打了招呼。他看地上放着狗娃常出门带的帆布提包，就知道狗娃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等他了。

    狗娃和母亲坐在炕沿上说话，铜钱放下行李，拉过一条凳子坐下。狗娃问道：“该带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吗？”

    铜钱回答道：“我带了够吃两三天的馍馍和一件棉袄。”

    狗娃的母亲说道：“多带点吃的对着哩，出门在外，你两个要相互照顾。能干就多干几天，不能干就赶快回家。”

    张世德坐在炕上说道：“狗娃，你把我带回来的那个水壶带上。出门上路要带点水，有水喝有馍馍吃就能撑得过去，我常年在外搞地质勘察，这水壶从来都不离身。”

    狗娃也感受到了水壶的重要。记得有一次自己在荒山野外的山洞里，想喝口水都没有办法。这次父亲让带上水壶，他觉得还是父亲想得周到。

    狗娃去窑里拿了水壶，回到厨屋把水壶灌满。一切都准备妥当，狗娃对铜钱说道：“咱们别再耽误工夫了，趁早出发吧。去后山的路很远，我们还得抓紧时间赶路呢。”狗娃说着就提起地上放着的提包，背上水壶，准备往外走。

    张世德要下炕送送狗娃和铜钱，铜钱说道：“姑父，您身体不好，就不用下来了，我俩走了。”

    狗娃的母亲把狗娃和铜钱一直送到大门口的小道上，眼看着狗娃和铜钱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不舍地转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