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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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众人偷盗

    夏收虽然劳累,但也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最开心和幸福的日子。

    “麦黄米黄,绣女下床。”这已成了农民抢收抢种的一种传统,谁要是在这个时候偷懒,会被全村人看不起。尤其是那些年龄大的老人,如果遇上谁偷懒,他们见了都会追着赶着唠叨半天。

    全村的大人和能参加劳动的孩子们,全部都投入到了繁忙的夏收之中。这不仅仅是夏收的需要,还有另外一种回报和收获。在收麦子的时候,人们将麦穗放在手心搓下麦粒,吹去麦衣,开心地一仰头,把金黄的麦粒抛进嘴里生吃,这个谁也不会阻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边收麦子边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或者休息的空闲,搓些麦粒装进自己早已缝制好的衣兜里,下工的时候偷偷地带回家。

    精壮劳力都爬麦趟子赶着收割,十三四岁的小孩,负责把收割下来捆好的麦子,用架子车拉回队上的场里。年龄大的老人和身体不太好的妇女负责把麦子摊开凉晒。晒上一两天,等麦秸干透后,队上再抽调人手把麦捆子垒砌成垛,像蒙古包一样整齐地排列在队上的场里,等待田里的麦子全部收割完再进行打碾。

    学校上课的学生和机关单位工作的人员都放了暑假,只见麦田和场里到处是人,田野呈现出一派繁忙的景象。

    这个时候狗娃也不能例外,尽管因为不愿等着饿死,一年有几个月脱离队上劳动,偷偷地出去干些土活补贴家里。可在这个夏收的关键时候,狗娃还是以大局为重,积极参加到大集体的劳动中去了。

    狗娃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是一个不太受人尊重的土匠,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狗娃也有自己内在的优秀品质。

    收麦子的时候好多人偷偷地搓些麦粒装进衣兜裤兜带回家,狗娃不屑去做这些,他认为这是丢人损德对不起祖宗八代的事。

    这段时间,其他人都靠着偷来的麦子改善生活增加体能。狗娃则把自己阳面自留地里的麦子收割回来。晒干后吩咐弟弟妹妹用棍子捶打下来。狗娃的母亲把麦粒用锅焙干,晚上到磨坊磨成面粉,然后像撒调料一样地和苜蓿或野菜搅拌在一起,做成菜馍馍,让全家人吃饱,以保证有精力参加集体劳动。

    夏天,是黄土高原一年里最好过的季节。只要到了夏收,就不怕饿死人。队上山坡上用来喂牲口的几十亩苜蓿地,正开放着紫色的苜蓿花。白天蜜蜂蝴蝶忙碌地在这些小花朵间飞来飞去,不停地采蜜。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队上看山的人在塬畔搭的窝棚里看守。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即便是队上看山的人一眼不眨,看得再紧,晚上偷队上苜蓿的人也不少。

    等待看山的人困乏得死猪一样沉睡后,村民们便乘机下山偷捋些苜蓿花当粮食吃。紫色的苜蓿花和麦面掺在一起蒸上的菜馍馍,虽不抗饿,但还算可口,还能节约粮食,让人填饱肚子。

    千百年来,吃饱肚子是底层劳动人们最大的愿望。只要能吃饱肚子,他们便会满足于现状。有了劲头,这村里的笑声和吵闹声也就渐渐地多了起来。当饿得发慌,眼前发黑,困乏得连说话的劲都没有的时候,村子便死一样地沉闷,即使熟人见了面,都懒得说句话。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季庄稼从种子变成美餐,是一个艰辛而漫长的过程,这中间洒下的汗水和艰辛,只有劳动人民和这片黄土地才能亲身感受它的不易。

    源于对夏收果实的垂涎,人们总是希冀着能比他人多吃几口。

    这天,村里李富财的小脚老婆——人们都叫她孙二嫂,在场里碾麦时,偷了队上的麦子被李凤仙发现。

    人常说: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这个女人也是自己不长眼,别人偷麦子的时候都是避开李凤仙,而她偏偏就在李凤仙的眼皮底下偷。李凤仙哪能容忍这样的无视和冒犯呢!

    李凤仙一制止,孙二嫂竟然胆大包天地顶了一句:“你就是老汉吃柿子,专捡软的捏,其他人都在偷你怎么不管?就抓住我不放。”

    这话挑战了李凤仙的权威,彻底惹怒了李凤仙,也掀起了轩然大波。

    李凤仙撩起两只大脚片子,也不怕热,风风火火地跑到队部去找张有理告状,说是孙二嫂带领社员一起偷队上的麦子。

    其实张有理也知道村民家家没有粮,户户吃不饱,参加队上夏收这么繁重的劳动,身上无力,腿脚发软干不动活。所以按照往年的惯例,每年在这个时候,只要没有人告状,他和队上的其他干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也装着没有看见。全村人都把嘴管严,不对外透露出去就平安无事了。

    可这次自己的相好李凤仙前来告状,并且告的是孙二嫂,这也确实给张有理出了一个难题。张有理还想把这事给压下来在队上内部解决,可李凤仙受了孙二嫂的气,在张有理面前得理不饶人地耍起了脾气,一副不出恶气誓不罢休的样子。

    面对这样的问题,张有理不敢不管。状告孙二嫂偷盗的事,这是天大的事;其次这个孙二嫂竟然敢惹李凤仙生气,这等于是不给他张有理面子。他俩关系好,村里人都知道。平时村民看在张有理的面上,都忍着不敢得罪李凤仙。

    张有理尽管心里恨孙二嫂不长眼,但在心里也埋怨李凤仙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毕竟这是发生在自己权力范围内的事,让上面知道了自己也要背个管理不善的责任。

    张有理亲自把这事报告给了大队主任赵万权。赵万权也不敢消极怠慢,又赶紧打电话汇报给了公社苟主任。苟主任感到事态严重,立即召开干部会议,决定对西庄队的孙二嫂带头鼓动群众偷队上麦子的事召开典型会议,制止此类事情的蔓延。

    苟主任亲自打电话给赵万权传达了公社的决定,让大队立即组织人赶赴西庄队。

    接到命令后,赵万权紧急召开班子会议,传达上级的指示精神。赵万权快五十岁的人了,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拼了老命一路咣哩咣当地狂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第一时间赶到了西庄队,亲自指挥干部布置会场。当公社领导到达现场时,会场已经布置妥当。

    村里的大人小孩、老婆娃娃一个不少地都集中到了队上的打麦场上。

    会场的气氛是严肃和沉闷的。平时开会前那嘻嘻哈哈的状况没有了,社员们都屏住呼吸,等待事态的发展。

    尽管是孙二嫂贪心偷了队上的麦子被李凤仙告发,可这偷麦子的人不止孙二嫂一人。一些有眼色的人路上就把布兜里的麦子偷偷地掏出来扔掉。有些人则心存侥幸,妄图能逃过检查,麦子还装在衣兜里,现在想掏出来都已经来不及了。

    由于事态重大,会议由苟主任亲自主持。苟主任脸色铁青,再加上满脸的疙瘩,一发怒,面目狰狞得像一只蟾蜍,让人看了头皮发麻,心里发怵。

    他凶神恶煞般地吼道:“把孙二嫂押上台来。”

    张雕立即带着两个人,推着被五花大绑裹着小脚的孙二嫂上了台。

    孙二嫂知道自己罪责难逃,几次吓得站不稳,浑身发抖两腿发软。矮小的身躯被结实的麻绳一捆,像被网兜束缚的母鸡,缩成一团。那个鼓鼓囊囊、装满麦子的大袋子,难看地吊在孙二嫂的裤裆里,样子让人哭笑不得。

    孙二嫂几次跌倒在地,都被张雕从脖子上的绳扣处给提了起来。

    站在台前的孙二嫂吓得一股热尿禁不住喷了出来,顺着裤腿流到脚下,灌进了鞋子,流到了地上,脚下湿漉漉的一大片。台下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有的人在下面偷偷地议论,有的人忍不住偷偷地笑。

    会场死一样地沉寂。苟主任突然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大声宣布会议开始。

    在这节骨眼上,李凤仙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站在主席台的左面,把袖子一卷,喊了几句口号。顺口还揭露了孙二嫂的孙子八哥前些天散布谣言。”

    要说八哥,是李富财的大孙子。从小跟爷爷学了几句唐诗宋词,常常套用一些韵律说些小孩取乐的顺口溜。平时人们也没有太在意。大人都觉得这孩子天性聪明,能说会道,便给取了个外号叫八哥。

    李凤仙一揭发,张雕马上在人群中把八哥像抓小鸡一样拎上台来。

    这顿神操作后,苟主任让两个人抬来一个大木兜子放在主席台前,社员按指挥排起了长队。一个一个像衙里过堂一样,从主席台前的大木兜子前通过。到了木兜子跟前,有人专门搜身。通过搜身,结果有百分之八十多的人都在上衣和裤子里缝了准备偷粮的布袋子,有将近一半的人袋子里还装着没有来得及扔掉的麦粒。只有狗娃和少数几个人身上没有。

    这并不是狗娃不知道饥饿,也不是狗娃的思想觉悟有多高,只是狗娃从小受父母的教育:“即使饿死,也不能做贼剜窟窿。”狗娃把这作为做人的信条,一直坚守着这个底线。他要凭自己的努力和拼搏生活下去,要靠自己辛勤的劳动和汗水来养活全家,把弟弟妹妹养大成人。他觉得这样活着心里才踏实,活得有尊严,活得体面。

    开完会,孙二嫂被人直接带到了公社,等待她的将是法律的严惩。而狗娃和几个没有偷队上麦子的人,被苟主任在会上口头表扬,大加赞许。

    西庄队的群众集体偷盗麦子的事很快传遍了全县。县上为了防止胜利果实不受侵害,让各公社引以为戒,防止此类事情的再发生。

    折腾死孙二嫂不足惜,可这由孙二嫂引起的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却害苦了农忙季节的全县百姓。

    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凤仙则成了全县人民学习的榜样。县里的大喇叭小广播,几乎天天能听到关于李凤仙的先进事迹。因为她检举有功,还常被邀请到各公社各大队去做现场报告,介绍经验。

    李凤仙作为旗帜鲜明的先进人物出现在了公众场合和当地报纸的头条。

    可在群众的心目中,除了恨这个孙二嫂外,还默不作声地憎恨这个李凤仙。

    作为老百姓谁都知道这其实只是人们因饥饿而采取的一种不体面获取口粮的方式。说白了,像这样在麦收的季节,掐青扭黄的事在农村是屡见不鲜的。要是有粮食吃,谁还愿意来干这偷偷摸摸不光彩的事情呢?

    发生了这事,全村人都议论开了。一个剪着短发的女人说道:“狗娃家没有人挣工分,全年分不到一麻袋粮食,他家八九口人,他不偷不逮,我一点都不相信!”

    又一个女人接着刚才的话茬:“他不偷全家人早都饿死了,还能活到现在?”“就是,即使狗娃再有本事,是个孙悟空也变不出粮食和馍馍来,不是偷来的谁信呢?”

    “狗娃他爸挣工资,每月五六十元呢,人家家里有钱,用钱买粮哩。”

    “听说是高工资,谁知道呢。现在听说在外面工作的人,每月只有三四十元钱的工资,自己吃过喝过,也剩不了几个,哪能养得起他全家八九口人吃饭呀。”

    “狗娃全家靠他爸那点工资养活全家人根本不可能,人家狗娃有做土活的手艺,全家人全凭狗娃的手艺养活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和猜测着狗娃家的情况。觉得狗娃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法。既然猜不着摸不透,那些爱说闲话的女人又拿狗娃说事了。

    一个女人慢腾腾地说着风凉话:“狗娃家有秀秀家给帮衬着,没有吃的时候秀秀就偷偷地送来了。”这话一下子引起了女人们的兴趣。

    “秀秀和狗娃好上了。你说狗娃家穷得冒凉气,秀秀那么漂亮,家里虽然不富裕,但也算家境不错,秀秀看上狗娃图个啥呀?”

    “秀秀真是瞎了眼,虽然说狗娃长得帅气,但他那烂包家庭,谁家女子嫁过去,还不一辈子跟着受穷?”

    “对着呢,都是秀秀鬼迷心窍,被狗娃勾引上了。”

    这勾引两字又引来了另外一些人的兴趣,“狗娃也不是个啥好货色,前段时间他给天保家挖补窑出了事。天保的腿被窑塌砸断后,住在医院里还不知是死是活呢,他就跑去骚情天保的媳妇,你说丢不丢人。”

    “真是的,巧巧按辈分算是狗娃的侄媳妇,再骚情也不能和侄媳乱来呀。”

    “那都是巧巧勾引狗娃,母狗不摇尾巴,公狗怎能上身呢?”

    “就是呀,说起来都怪丢人的,这不坏了咱们村的风气和名声吗?再说,狗娃和巧巧是没有出五服的阿伯侄媳,听起来都让人肉麻。”

    这些无聊的谈论像潮水漫过葱茏的河滩,像乌云布满湛蓝的天空,一切都变了颜色和味道。

    在一旁的李凤仙今天十分反常,她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仔细地听。当人们说得口干舌燥,全然无味的时候,她才开了口:“狗娃和巧巧真有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李凤仙想把话题引向深入,得到消息后再向秀秀的母亲说叨这事。

    平时爱捣点闲话的女人说道:“这事是巧巧队里的光棍李扁头亲口给我说的,人家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还说是他当时在队上的饲养场亲眼看见的。”

    “那个李扁头的话你还能相信啊?”

    “李扁头说话虽然没有个准,可他说是亲眼看见的。当时他就在饲养场里喂牲口,巧巧也搬在饲养场里住,狗娃是跑到饲养场里找的巧巧。李扁头还亲眼看见巧巧大白天躺在狗娃怀里,这话还能有假?”

    李凤仙假装糊涂地追问:“巧巧怎么能住进饲养场的啊,我怎么不知道?”“你真不知道啊?狗娃给天保家挖补窑,窑塌了,把天保的双腿都给砸断了。后来做了截肢手术,现在正在地区医院住着呢。巧巧没有地方住,就住进了饲养场。”

    李凤仙“哦”了一声说:“原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我真跟死人一样。”

    “你现在是全县的名人了,广播里整天播放着你的事迹,你又到处去做报告,哪有时间知道这事啊。”

    李凤仙抽出一小撮麦秆去追打那女人,嬉骂道:“你别寒碜我了,我哪里是什么名人。只是那个孙二嫂太过分了,我才检举她的,要不我才不管那破事呢。”

    “这次你检举有功,说不定过几天队长就推荐你去当公社的妇联主任。到那时,你就成了吃公家粮的脱产干部,管着全公社的妇女们。连生娃娃的事你都管着,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巴结你呢。”

    李凤仙虽然听出这话有些讽刺意味,但她还是爱听别人抬举她的话,虚荣心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觉得这次检举孙二嫂确实值得

    这时,一个女人故意放大声音说道:“李大主任,以后这女人生娃,母鸡下蛋,母猪生崽的事全都由你管了。”

    这一句,惹得在场的妇女都哈哈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