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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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忍辱负重

    白露节气是西北农村收获的季节,也是冬小麦开始播种的季节。可今年夏天一场千年不遇的冰雹将大秋作物全部毁坏,补种的白菜、萝卜之类因天气干旱也没有长出几棵苗。稀稀拉拉的菜苗叶子几乎被虫子吃完,这个靠天吃饭的黄土高原,灾荒很快就呈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落木萧萧,一地凄凉;大雁南飞,满目惆怅!伤痕累累的黄土高原背后隐藏着太多的无奈和祈盼。

    没有大秋作物可收割,地里长不出庄稼,社员也闲着没活可干。偶尔队上组织个集体劳动,社员们也是去聊聊天,磨磨洋工,混几个工分就早早地回家了。

    一些懒汉早早地就进入了冬眠蛰伏期。白天围着自家的土院子乱转,晚上一家人缩在冰凉的土炕上,一直能睡到第二天早晨太阳晒到屁股蛋子。一些闲不住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集在阳面旮旯的避风处一起打扑克、掀花花、下象棋。还有一些屡教不改的经常偷偷摸摸地聚到一起搞赌博。输了钱,媳妇就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地闹。

    就是在这个深秋还没有上冻的时节,别人闲着没事干,可这正是狗娃做土活的黄金季节。

    狗娃想抓住这个机会,用自己的手艺和汗水多换取一些粮食来贴补这个贫困的家庭。他别无选择,不能偷懒。狗娃已经想了好长时间,做好了吃苦的充分准备——到后山去干土活。

    狗娃去向队上请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张有理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张有理考虑农闲时节,全村人都缩在家里等死,还不如让狗娃出去干土活,回来给队上缴副业款。再说,队上也需要花销。

    狗娃和张有理约定:要是队上出工的日子,他在外面干活,每天给队上缴五角钱的副业款,记八个工分。队上没活干,人都在家休息,挣的钱都归狗娃所有。这算是张有理对狗娃天大的照顾了。

    狗娃的信念就是挣了钱让家里度过灾荒,让全家人活下去。另外,就是尽快把给天保看病借别人的钱还上。这个欠账,让狗娃头上好像顶了一口沉重的铁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狗娃想尽快把它打碎,掀掉这个愁帽。

    对于和秀秀的爱情,现在家里这个烂包的日子,狗娃连想都不敢想把秀秀娶回家。

    家里穷得叮当响,狗娃就是把秀秀爱到骨髓里,自己都认为是白日做梦。狗娃现在迫在眉睫的是解决全家人的吃饭问题。

    首先狗娃家这烂包日子和一屁股的烂账,秀秀的母亲就不会同意把秀秀嫁给狗娃;再说秀秀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父母视若掌上明珠,李望福老两口把她含在嘴里怕化喽,捧在手心怕摔了;好吃的好穿的全都可着她。秀秀从小到大基本上没有挨过饿,受过苦。自己要是娶了秀秀,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自己一样挨饿受冻,食不果腹啊!

    狗娃要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换来一个有白面馍馍吃,有新衣服穿的好日子才敢向秀秀提亲。这是狗娃心里最真切的想法。

    有了这个信念,狗娃觉得浑身是劲。他一口气走了五十多里山路,到了没有受夏季冰雹袭击的后山地区去干土活。

    进了山,狗娃就和一个讨饭的人没有多大区别了。一路上,他孤零零地埋头赶路,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就像唐僧取经一样,不辞辛苦,翻山越岭。路上碰到人家,就敲开门,向人家借宿一晚。他也不讲究啥条件,只要晚上不露宿荒郊野外就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了。

    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在外面干活啥情况都能遇上。有时走在深山老林里,时常听见野狼饥饿地嗷嗷吼叫声。这些,狗娃都已经习惯了,他也不用特别害怕。因为他身上背着錾镢,随时都做好了与野狼搏斗的准备。

    遇上刮风下雨雪天,狗娃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山旮旯一躲,天气稍有好转,他就继续前行。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狗娃就赶紧找个人家住下。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就早早地起来赶路。

    苦与累,对于这个过早承担家庭负担的年轻人来说,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碰上干零活的人家,每次为工钱讨价还价,他也不会为这些争多论少和人家计较置气。如果遇上家里实在困难的,拿不出工钱,狗娃也会给少算些,甚至只要人家管吃管住就行。

    总之,狗娃认为多出点力气也没啥,出门在外,就是尽量不和人计较。但是有时也遇上特别难缠的人,总认为狗娃是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土匠,出来干土活是混饭吃,故意刁难克扣狗娃的工钱。

    这天,狗娃在给狼口崾岘队的一个人家干完土活后,又接了段老师家的挖补窑活。

    段老师在本村算是有钱的——村里就这么一个吃公家粮、拿工资的公派教师,也算是高人一等。

    从进了段老师的家门,段老师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狗娃一眼。

    狗娃心想:我是来干活挣钱的,你看不起我也没关系。我把活干完,你给了我的工钱,我就拍屁股走人了,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可这个段老师做事也太过分了,简直把一个卖苦力干活的土匠不当人看。段老师穿着打扮比较讲究。他身穿平平展展的灰色涤卡中山装上衣;裤子有棱有角,连一点土渣都不沾染,皮鞋擦得油黑发亮;梳着一个偏分头,还戴了一副有色眼镜;时不时地吩咐狗娃干这干那。看起来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可做起事来与他这个当老师的身份就极不相符了。

    狗娃正在干活,段老师背着手大声喊道:“土匠,你过来一下,找个筐子,把那堆柴禾挪到右边的柴窑里去。”这种口气让狗娃不能接受。

    狗娃心想:平时我给别人家里干土活,别人都很尊重我,叫我师傅。你这个段老师看起来是个很有修养的文化人,怎么还这么不懂规矩,看不起底层人,张口就叫我土匠,还对我吆三喝四的。再说,在别人家里干活,人家都是自己先把施工场地腾开,把施工用来搭脚手架子的椽板绳梯之类准备齐全,大工才来干活。这些零碎活自从他跟李望福拜师学艺,走州过县,到了谁家都没有让匠人来准备的。狗娃忍着气,极不情愿地按段老师的指挥,干起了本不属于他这个匠人干的杂活。

    狗娃把一堆柴草苅子一篓一篓地搬到了另外一个专门堆放柴草的小窑洞里——其实也不叫窑洞,只是一人高的小洞洞,是专门用来装柴草的。狗娃刚把这堆挪完,段老师又背着手转过来叫到:“土匠,你过来把猪食槽搬走。”

    狗娃有些忍耐不住心里的怒火了,生气地说道:“我一个人搬不动。”

    段老师又指着本村一个帮忙的小工说:“你过来,和土匠把猪食槽搬到院子的西边去。”

    这是一个用整块石头凿出来的猪食槽,看起来足有三百多斤重,狗娃和小工一前一后艰难地抬起猪食槽向前挪动。

    段老师眼看着两人抬着猪食槽吃力难行,也没有过来搭把手。

    狗娃越抬心里越气,说:“这个太重,我们两个人搬不动,你再找两个人来一起搬吧。”

    和狗娃抬猪食槽的小工也看不下去段老师的做法了,开口说道:“太重了,你看着办吧。”

    他们两人放下猪食槽,都站在原地不动,等待段老师过来帮忙。

    段老师摆出一副财大气粗、不屑一顾的样子,责问狗娃:“你们两个刚才都抬起来走了一截,现在怎么就抬不动了呢?”

    狗娃争辩道:“你过来搭把手很掉价吗?确实太重了,两个人抬不动。”狗娃的话让这位自命清高的段老师非常生气。

    段老师冷冷地说道:“如果你们觉得太重就暂且放这里吧,过几天我再找两个肯出力的过来搬。唉,当下有的人啊,没有富贵命,偏偏又惜力,这样的人不受穷谁受穷?”

    段老师这带有侮辱性的话语,终于把狗娃心里压抑的怒火给引了出来。

    狗娃狠狠地顶了一句:“你别把我们不当人看!你不就是个教师吗,有啥了不起的,我们受苦人怎么了?我们凭自己的力气干活挣钱,吃的是光明正大的饭。你财大气粗,不把我们当人看,这活我不干了,你把我的工钱给我结了,我走人,你另请高明。”

    段老师一听狗娃尥蹶子要走人,竟然开口骂开了:“就你跟讨饭的有啥两样?一个穷土匠,还自我尊贵个啥?”

    狗娃不甘受辱,骂道:“别狗眼看人低,我人穷志不穷。你有几个臭钱就这样欺负人!”

    段老师指着狗娃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不依不饶地继续侮辱狗娃:“你看看你那穷酸相。家里要是有吃的喝的还跑这么远出来干这牛马不如的活,说你两句你还不服气。”

    狗娃这下子彻底被段老师惹怒了,他冲过去要打段老师。那个和狗娃一起抬猪食槽的小工忙上前拉住狗娃,说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那样的人,仗着当老师吃公家粮的势,瞧不起村里任何人。村里也很少有人和他打交道。”按理说,段老师叫来帮忙的小工都是本村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当着狗娃这样一个外地人的面,都这样不客气地对段老师进行评价,可见这个段老师的为人该是个什么品行了!

    听见院子里的吵闹声,一个中年妇女从窑里出来,忙劝道:“师傅,你别生气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不要和他计较。”

    说话的这个中年妇女不是别人,正是段老师的妻子。她转身走到段老师跟前,推着段老师说:“你总是这样,干点活就指手画脚,也不知道给师傅帮个忙。这是给咱自家干活,又不是你在学校里指挥学生娃娃,想怎么指使就怎么指使。人家师傅出来也不容易,你不能对他们态度好点吗?”说着,就把段老师推进了偏窑。

    听得出来,段老师妻子是一个比较贤惠懂得事理的女人,她能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显得通情达理。

    看在段老师妻子的面子上,狗娃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才稍稍有所平息。

    狗娃对段老师妻子说道:“我虽然是找到你们家里挖补窑的土匠,可你们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下苦人。我靠力气和手艺干活,怎么惹上你们了,你们这样对待我们。你们家的活,我干不了。”

    段老师的妻子急忙给狗娃赔礼道歉:“师傅,你千万别生气,这都是他不对。我孩子他爸就这坏脾气,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我也是吃百家饭,走千家门的人。第一次见到这种不尊重人的人,亏他还是个当老师的呢!不论咋说,你家的活难干,我也干不下去了,你另找高明吧。”

    说着,狗娃就要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段老师的妻子苦苦相求:“师傅,你千万别走,算我求你了。我这孔窑都等了四年了,也没有钱收拾。全家人省吃俭用积攒了好几年的钱,才打算把这孔窑洞收拾一下。再说,我们这里也没有匠人,你走了,我到哪里去找匠人?”

    这位段老师的妻子说话入情入理,费了好多口舌,总算把狗娃给留下了。

    狗娃和段老师吵了一架,好像吃了芒刺,心里别扭难受。他觉得自己一个外地人出来讨生活,人生地不熟,没有必要和东家怄气。再说,自己出来干土活,也是因为生活所迫,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他还是尽量宽慰自己,不要和别人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如果自己在段老师家耍脾气走人,以后在这一带干土活,会对自己造成不良的影响,坏了自己的名声。

    段老师家的活确实难干。中午不让人休息,吃饭规定半个小时。每次吃饭还都是那又黑又硬的高粱面馍馍,再烧上稀得能照见影子的米汤,也没啥菜下饭。这是狗娃出来干活第一次遇见这样招待匠人的人家。

    狗娃给别家干活,有的人家连衣服都穿不起。可人家宁愿自己节省点,也千方百计地把匠人和前来帮忙的小工招待好。可这个段老师,从身上穿的衣服和家里摆设的家具来看,比那些一贫如洗的人家光景好多了。而他却偏偏仗着自己是个教师就把穷人不当回事。

    如果狗娃要报复段老师,他完全有理由停工。从脚手架上下来休息,拖延段老师的工期,让段老师多付工钱,可狗娃没有。再说,狗娃也不是这样的人品,他也不会这么做。

    狗娃在脚手架上已经连续干了三四个小时了,嗓子好像要着火似的,实在渴得忍耐不住,他才对背着手在院子里站着监工的段老师说道:“你能不能给口水喝?”

    段老师抬头看了看狗娃,指着从脚手架上下来的一个小工说:“给他用马勺舀上一勺递上去。”

    狗娃一听这话,火气又从心里窜了上来。“能不能烧点开水,你能修得起窑洞,难道就连一碗开水都舍不得吗?”

    段老师听狗娃的口气有些生硬,眉头一皱说道:“烧开水还得用柴费工夫。你们这些干活的,哪来的这些穷讲究、臭毛病,喝凉水还能把你肚子喝坏?”

    狗娃听了段老师这不近人情的话,毫不客气地骂道:“看你穿得光光堂堂,人模人样的,还是个老师,文化人。你做事怎么连猪狗都不如呢?谁家干活连口热水都不给下苦人喝?”

    段老师瞪了狗娃一眼,傲慢地骂道:“看你那怂样子!身上脏得和个牲口有啥区别?还那么多的穷讲究,给你口凉水喝就算看得起你了。”

    狗娃实在不能容忍段老师的侮辱,突然从脚手架上跳下来,拿起錾镢冲向段老师。其他几个小工见狗娃要打架,忙过去阻拦。段老师见狗娃两眼发红,气势汹汹过来,吓得大惊失色。

    一个当老师的,耍嘴皮子还可以,但遇上像狗娃这样有血性要和自己玩命的农民,他自然也发怵。

    段老师心想: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惹怒了狗娃,就趁着别人拉狗娃的档儿,飞快地跑到院子外面去了。

    其实,狗娃并不是怕人说他穷。可从狗娃的内心来讲,他是把做人的尊严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他尽管家里穷,但从小他的骨子里就有一种特质:他深恶痛绝那些没有同情心和恃强凌弱的人。狗娃的内心是坚强的,这种坚强和不甘受辱的特质是支撑他顽强地生活和克服一切困难的有力支撑。这种信念和决心,伴随着他在艰难岁月里一路前行。

    被惹怒了的狗娃手里提着錾镢追着段老师出了院子大门。傲慢的段老师被狗娃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他惊慌失措地不知道跑到哪个土沟沟躲难去了。

    狗娃站在门外的山边,手里提着錾镢,被自己刚才的鲁莽举动竟然惹笑了。他静下心来,望见一条蜿蜒的小河绵延着流向远方。再抬头看看蓝天,一片白云从山头上悠闲自在地飘过。狗娃深吸了一口气,情绪平静了下来,心里的怒火也渐渐地平息了。

    他回到院子,找到段老师的妻子说:“你的活我不干了,工钱我也不要了。”说完,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起装着工具的破提包,头也不回地出了段老师的家门。顺着山上崎岖的小路下了坡,然后又沿着沟底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走向另一个偏僻的山村,为全家的生存去寻找新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