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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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夜宿深山

    黄土高原深秋的交沟河,水流细得像一根弯弯曲曲的麻绳,穿越在山谷间。狗娃走累了,就停下来,把自己的提包放在岸边。然后下到河里,捧一把清澈的溪水,洗一把脸,抹去一路上的风尘与疲惫,继续寻找下一个雇主。

    他沿着羊肠小道继续前行。寂静的山野,没有嘈杂和喧嚣。他想静下来什么也不想,但是越清静的地方,狗娃好像心事越多。他想起和秀秀在一起时,秀秀那淘气和调皮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想笑。他觉得秀秀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小孩,总是那么幼稚和可爱。尤其是那年开春,他和秀秀去寻猪草的时候,秀秀唱的那首清脆婉转的歌,他还记忆犹新。

    想到这里,一下子勾起了狗娃的兴趣。山大沟深,旷野无人,狗娃也不怕有人笑话,便放开喉咙,扯开嗓子唱起了起来: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里十五挂红灯,

    红灯挂在大门外,哎哟,不知五哥来不来。

    二月里,刮春风,三妹子红鞋绿后跟,

    红绣鞋来绿后跟,不知道五哥亲不亲。

    三月里,桃花开,五哥放羊过山崖,

    折枝桃花头上戴,不知五哥爱不爱?

    四月里,四月八,娘娘庙里把香插,

    人家插香为儿女,咱家插香为夫妻。

    五月里,五端阳,糯米粽子包冰糖,

    冰糖砂糖加蜜糖,不知道五哥尝不尝。

    六月里,入伏天,五哥放羊在草滩,

    右手扬鞭又打伞,左手还拿放羊铲。

    七月里,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

    牛郎织女能相会,不知五哥在哪里。

    八月里,中秋天,家家户户献月饼,

    西瓜红来月饼甜,五哥不来不团圆。

    九月里,九重阳,大雁南飞菊花黄,

    五哥头发全剃光,妹妹以为你要当和尚。

    十月里,十月一,家家户户送寒衣,

    我做棉衣箱里放,不知五哥来不来。

    十一月,下大雪,我和五哥来扫雪,

    扫一扫,歇一歇,冻得五哥手背裂。

    腊月里,满一年,我给五哥算工钱,

    不用打来不用算,一个元宝两串钱。

    狗娃边走边唱,几乎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在了脑后。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无忧无虑和开心的日子,嘹亮的歌声在山沟里婉转回荡,唱得他嗓子发干,声音嘶哑。狗娃停下来看看山对面,夕阳的余晖已经洒在了半山腰上,霞光染红了山坡上的树木。这时他才意识到,天马上就要黑了,需要赶快找个地方住宿。如果找不到住的地方,晚上他就只能在靠着河道的半山腰找个地方过夜。

    狗娃加快了步伐,又走了不多远,羊肠小道越走越窄,最后竟然到了尽头。他知道这条小道是放羊人赶着羊踩出来的。狗娃只能返回原路继续沿着河道往前走。

    当夕阳沉下山顶的时候,河道里很快就暗了下来,狗娃有些心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母亲给他缝在裤衩上用来装钱的小口袋。

    这么多年来,他出门在外做土活挣的钱,都装在裤衩的这个小兜里。把钱装在这里,不论到了谁家,把衣服一脱,往炕上一扔。只要穿着这裤衩,钱一直贴着身子,他心里就感到特别放心。

    狗娃摸了摸钱鼓鼓囊囊地还在,他的心踏实了许多。但在这深山老林,荒郊野外,有钱也买不来馍馍。眼看暮色笼罩了大地,灰暗的天空渐渐地把山川埋没起来。顺着河道望去,还没有发现人家。狗娃心慌起来,他加紧了脚步。

    周围完全被夜色吞没了,耳边唯有空旷的山野上吹过来的一阵阵凉风,一切都被黑暗所吞噬。只有遥远的天际有几颗星星时隐时现。狗娃匆匆忙忙地往前走,时不时地被河滩凹凸不平的石头绊得打着趔趄。

    狗娃听见河道两边的树林里有鸟雀扑扑簌簌地在窜动,这声音多少能给狗娃壮壮胆。鸟雀、山鸡和兔子狗娃并不害怕,狐狸和黄鼠狼狗娃也不在乎。狗娃最怕的就是这深山老林里时常有豺狼出没。要是遇上狼,狗娃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呢。

    狗娃在很小的时候就遇见过狼。有一年开春,大约在傍晚的时候,哥哥带着他在大门外面玩耍。他突然看见一只狼慌慌张张地从他眼前跑过。他还以为是条狗,村民大呼小叫地追赶着:“狼来了,狼来了。”他才知道刚才从他面前跑过去的是只狼。那只狼也因村民们追赶得急,才没有来得及伤害他们。就是那次危险的经历,以后母亲就不让哥哥带他们在门外玩耍了。为了安全,母亲外出时,把几个孩子都锁在窑洞里,不让出门。这样的措施对于正在贪玩好动的孩子来说是非常难熬的。他们像被关禁闭一样地等待着,只要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就知道是母亲回来了。一阵欢呼之后,就急切地听着母亲拿钥匙开门。

    那时候,母亲还年轻,身体还好。在有了大妹的时候,母亲还不到三十岁。后来,母亲因大哥夭折大病一场,落下了病根。从那以后,母亲就再也不能参加集体劳动了。

    现在天这么黑,狗娃决定尽快离开河道,去到半山腰找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过夜。

    狗娃开始向河道旁的一个小山坡爬去。到了半山腰,他发现有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并不深,狗娃觉得晚上住在这个山洞过夜比较安全。只要他待在这个山洞里,即便是狼来了,他有碹窑洞的錾镢当武器,完全可以用来抵挡狼的袭击。

    这个碹窑的錾镢手柄有两尺多长,镢刃也有二寸多宽。狗娃把它视若珍宝。

    狗娃爱这把錾镢,因为这把錾镢不但能碹窑錾崖背面子,关键时候还能防身。

    狗娃进了山洞,把錾镢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打开提包,拿出了出门时常带的一件羊皮夹袄,准备一半当褥子一半当被子用。

    六月出门带上冬天的衣服,这是村里老人和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虽然这件羊皮夹袄有些破旧,但很实用。有多少次他在外面找不到活,晚上在荒郊野外露宿,都是靠着这个破羊皮夹袄来抵御寒冷的。

    狗娃把羊皮夹袄铺在山洞的掌面下,顺手取出了旱烟,不慌不忙地卷了一支,然后拿出了火柴轻轻地一划,火柴头哧啦一声,突然爆发出的火花瞬间就赶走了黑暗,把山洞照得十分明亮。这个不大的山洞,在漫长的岁月里,是被山洪冲刷出来的。现在狗娃待在这个山洞里,心里不再恐惧。

    狗娃点燃旱烟后,并没有马上吹灭火柴的火苗,他尽量让火柴多燃一会儿,直至火苗烧到他的手指时,他才扔掉。火苗熄灭了,但火柴棍上香头大小的火星还在亮着,那米粒大小的火星只持续几秒钟的时间,就完全熄灭了。狗娃又被黑夜笼罩起来。

    狗娃一个人在山洞里胡思乱想:要是今晚有月亮该多好啊!如果有月亮,他可以拿着錾镢出去砍点枯灌木棵子,搭上一堆火,这样就更安全了。狗娃看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空,他还是没有敢出去。因为外面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出去要是弄不好,脚下踩空,掉进山崖,会把小命丢在这里的。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要是出现意外,自己即使腐烂成灰也没有人会发现。狗娃觉得安全是现在最要紧的。尽管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乱叫,他也只能坚守在这个山洞里,等待天亮以后再想办法。

    深秋的夜晚,天气有些寒冷,但狗娃躲在山洞里,坐在羊皮夹袄上,屁股热烘烘的,还没有感到太冷。但他也不敢放心地睡觉,绷紧的神经使他只能坐在这里迷迷糊糊地打个盹。

    半夜时分,猫头鹰和一些不知名的动物长嘶乱叫,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这个时候,狗娃尽量给自己壮壮胆子,要么干咳几声,要么就弄出一些响动来,实在害怕了,他就把錾镢紧紧地抓在手里。

    这一夜,狗娃饿着肚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就这样,他一直坚持到天亮。当黎明到来的时候,狗娃倒睡得踏实起来。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狗娃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觉得精神了许多。狗娃把羊皮夹袄从地上提起来抖了抖灰土,叠好装进提包里,然后钻出洞口,小心翼翼地向山下走去。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这条小河沟沿着水流的方向绕过这座大山,寻找有人居住的地方。只要找到了人家,才能揽到活,也才能有安身和吃饭的地方。

    狗娃走了一个早晨,终于走出了这条交沟河。出了交沟河一个喇叭状的山口,只见河道突然变得宽阔豁达起来。河沟的两岸,有了一些高低大小不等的坪坝。

    狗娃站在高处远远地看见山脚下有几户农家院落。山里人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顺着山沟蔓延,在沟底形成薄薄的一层雾,如梦如幻,慢慢腾腾地扩散着。

    狗娃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兴,他惊喜地喊道:“我出山了,我出山了。”

    狗娃加快了步伐,向有人烟的地方走去——几乎是小跑。

    到了坪坝,狗娃见这里靠山角居住着不少人家。这确实是黄土高原难得的一个好地方。一条小河尽管水流不是很大,但经过成千上万年的冲积沉淀,竟然把河滩分割开来,形成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坪坝。茂盛的树木,平整的土地,景色十分优美。

    狗娃边走边想,是哪个先人带着他们的族人落脚在这么一块世外桃源?这里尽管远离城市,交通闭塞,几乎与外界隔绝,但这里绝对是一块风水宝地。

    这里居住着十多户人家。他们为了保护耕地,把窑洞都修在靠河岸的山脚和山腰,一层一层地,显得特别有序。而这川道里的坪地,没有一户人家在上面盖房子和修地方,看来保护耕地和环境是他们的先祖之明。

    狗娃沿着小路进了村子。当他去敲眼前这扇大门的时候,突然从墙拐角处窜出一条大黑狗。这把狗娃吓了一跳。大黑狗被一根绳子拴在狗窝前的木桩上,见了狗娃,便一个劲地扑咬。狗娃不敢上前敲门,他正要离开,院子的大门打开了,只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把头从半扇门缝里探出来问:“你找谁?”

    狗娃害怕大黑狗扑上来,站在原地没动,说道:“我是个过路的,口渴了,能给碗水喝吗?”

    老妇人见是一个穿着破烂的过路小伙子,善意地说道:“你进屋喝吧。”妇人把大黑狗拉住,不停地对大黑狗说:“别咬了,别咬了,是自己人。”

    大黑狗好像能听懂主人的话,乖乖地回狗窝去了。

    狗娃刚一进大门。这时,从窑洞里传出一个老头的声音:“是谁来了?”

    老妇人答道:“是个过路人,讨口水喝。”

    老头披着件破棉袄,佝偻着身子从窑洞里出来。他见狗娃年龄不大,穿着破烂,样子也不像坏人。便问道:“你是哪里人?到这里来干啥?”

    “我是个土匠,昨天在枣树旮旯给人刚碹完窑,从那里来的。我口渴得厉害,想讨碗水喝。”狗娃认真地解释着。

    “我知道枣树旮旯,那里离这有六七十里路,你是怎么来的?”老头抖动着杂乱的胡子,抬眼又看了狗娃一眼。

    狗娃自我介绍道:“我是个土匠,给人干完活,顺着河道一直往下走,沿路想再找找活干。”

    老头听狗娃是个修窑的土匠,忙说:“小伙子,你进屋喝水吧。”

    老头看起来一脸的慈祥。他满脸褶皱,嘴角凹陷,牙齿所剩无几,说话泄风漏气,可给人一种温和慈善的感觉。狗娃觉得人家能给自己一碗水喝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怎么好意思进到人家窑里去坐呢?

    狗娃满是谢意地说:“老大爷,我喝口水就走。”

    老头真诚地对狗娃说:“没事,过路人喝口水,这有啥客气的。你进来坐着慢慢喝,喝好了再赶路不迟。”

    这时,老妇人从厨屋提来了暖壶,拿了一个白瓷碗,进了主窑。

    主窑里摆放着简单的家具,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炕上的被褥叠得有棱有角。从这个窑洞的布局来看,这家人是个爱干净和比较讲究的人家。

    老头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镇安县峁梁人,到后山来找点土活干,因为家里穷,没有啥吃的,只能出来干点活混口饭吃。”狗娃边喝水边说。

    老头见狗娃实在憨厚,就和狗娃聊了起来。狗娃把自己家里的情况和雨季的一场冰雹把庄稼损毁的事情给老头说了一遍。

    老头摇头叹气地说:“现在这年景,到处都不好过。你们那里又遇上了冰雹和秋旱,秋粮颗粒无收。今年一个长拉拉的冬季可怎么过呀!”

    “这也没有办法,村子里的人都眼巴巴地干瞪着眼,冬天实在揭不开锅,那就只能外出找活干了。”狗娃显出一脸的无奈。

    老汉对狗娃所说的处境叹息起来:“你来得正好。我们村子里以前有个老人家,窑洞破得已经没有办法住了。说起来我还和他有亲戚。他和我说过,想把那个快要塌的窑洞收拾一下,你是个土匠,我问问他,看他收不收拾窑洞。”

    狗娃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赶紧说:“那就多劳大爷了!我到这里来,就是想找点活干,我一个出门耍手艺的人,只要有活干就烧高香了。麻烦您老人家帮我问问。”

    可能是狗娃目前的状况打动了这位老人,老头放开嗓子叫到:“他奶奶,他奶奶,你过来一下。”

    老妇人听见叫声,从门外进来问了一句:“你叫我有啥事?”

    老头说:“你去问问他五爷,他前几天给我说他要收拾那个烂窑,今天咱家碰巧来了个土匠,看他收拾不收拾他的那孔窑洞?”

    老妇人点了点头,就出门去帮狗娃打问去了。

    老头问狗娃:“你都会干啥土活?”

    “挖补窑、碹窑、墁窑、崭崖背面子这些我都会干。这些年,我主要是给人墁窑、崭崖背面子、扎窑肩子、箍窑。”狗娃非常实在地介绍着自己的手艺。

    老头可能有些耳背,总是斜着个脸,他费力地听完狗娃的话,说:“看你年龄不大,还挺有本事的,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二十三了。”

    “这么小的年龄就一个人出来闯荡,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