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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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家庭变故

    张世德被抓了。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一辆汽车疾驰前行,一路狂奔着开到了关押张世德的看守所门前。

    三个警察让守卫把门打开,张世德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警察粗暴地带上了车。

    这几天,张世德一直在惊慌和恐惧中度日,他多次听说过街上打闹的可怕场面。

    张世德没有叫喊,也没有反抗和挣扎。他已经麻木了,脑子一片空白。

    当汽车开过一条街道拐进一个小巷时,车窗外一片漆黑,汽车雪亮的灯光把夜幕撕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好像驶进了地狱。一声惊天的炸雷,击破了天空这块硕大无比的玻璃,巨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在车身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暴风雨越来越猛烈,汽车的雨刷像两条不知疲倦的翅膀,急促地扇动着,来回刮扫着车窗上的雨水。

    从模糊的窗口,张世德隐约看见有人手持木棍,在巷道里互相打斗。其中一个手持木棍的人向另一个人头上狠狠一击。只见那人摇晃了两下,便栽倒在地。

    汽车疯狂地向前奔跑,碾开地上的污泥浊水,向道路两边飞溅开来。那些打架斗殴的看见汽车,一下子都跑开了,瞬间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张世德看到这一幕,吓得浑身发抖,头一晕,身体向右一靠,瘫软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清醒过来,隐隐约约感到裤裆里一阵阵温热潮湿。他想开口说话,刚一动就被高度警惕的警察使劲一摁,命令道:“不许乱动,老实坐着!”

    不知道汽车行驶了多长时间,才开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被两个警察押着,送进了一个又脏又破的重犯室。

    重犯室里,两个头发花白的囚犯,身上都穿着老鼠一样灰色的囚服,靠在墙角,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同的是,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嘴唇干裂得像一团锅巴。另一个没有戴眼镜的,眼窝深陷得像个黑洞。

    这两个人面无表情地看了张世德一眼,又眯上眼睡自己的觉了。

    “你老老实实地待着。”警察恶狠狠地说了一声。咣当一声,铁门被锁上了。

    夜,漆黑如墨,恐怖充斥着周围的一切,窗外电闪雷鸣,惊天动地。

    关进监狱的第二天,张世德被接连提审了两次。他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犯了啥法,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警察见张世德负隅顽抗,一阵拳打脚踢过后,把他铐在一个冰冷的铁柱子上,只有脚尖勉强着地。几个小时过去了,他感觉像在抽筋断骨。他实在坚持不住了,想一死了之。可这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警察看守着。活不成死也不行,他伤心至极,万念俱灰。

    他心里来来回回地呼唤:天呀,快睁睁眼吧,我究竟犯了啥王法?如果我真知道我犯了哪条,心里亮堂了,我死也瞑目了。可我现在连自己犯了啥法都不知道,我交代什么呢?

    恐怖的体罚总算结束了。警察从张世德口里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只能把他送回重囚犯室继续关押。

    在关押期间,张世德知道了同室两个囚犯的情况:没有戴眼镜的是农业技术专家,专搞小麦研究工作;戴眼镜的是内燃机专业毕业的,在一个科研单位工作,被抓的原因是资产阶级的反动技术权威。

    戴眼镜的又被提审了。回来的时候,头上多添了几道新伤痕,脸肿得像块面包,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

    三个苦命相连的人在监牢里,谁也无心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要是谁被提审回来,他们也只能以点头和眼神交流安慰。

    凌晨两点多钟,重犯室里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戴眼镜的囚犯因受不了折磨,突然一头撞到了墙上,躺在血泊中。人已经死了,可头上还汩汩地冒着血泡。地上的草垫子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这血腥的场面,把张世德吓坏了,他急呼:“死人了,死人了!”

    张世德被吓疯了,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警察把他送进了医院,接连几天,他不顾一切乱喊乱叫,有时候还把头往墙上撞,怎么也控制不住。

    张世德满脑子都是那个戴着眼镜血淋淋的面孔。他时不时就在医院里大喊:

    “死人了,死人了。”

    他时而放声大笑,时而放声大哭,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把整个医院折腾得不得安宁。医院建议把病人送回家里静养治疗。省上同意后,张世德被遣送回了老家。

    张世德被送回去的当天,狗娃正好去沟里挑水返回。当他走到距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时,看到自家大门口的路边有一大群人乱糟糟地推来搡去,像是在打架。他预感是自己家出大事了。

    狗娃甩掉水担,推开人群,一看是父亲被两个警察拼命地摁压在地上。张世德胡踢乱蹬,拼命反抗,嘴里不停地喊:“死人了,死人了。”

    狗娃冲向父亲,想拉开警察。结果反被警察猛击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趴在地上,发现旁边有一块砖头。他捡起砖头,一跃而起,把砖头举过头顶,向警察扑去。

    这时,张有理对几个小伙子吼道:“快把狗娃拉住,狗娃疯了,别让他乱来。”狗娃随即被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死死地控制住,并把砖头从他手里给夺下。狗娃血红的眼睛里喷着火,嘴里一个劲地怒吼:“把我放开,把我放开!”此时,谁敢松手?几个小伙子紧紧地抱住狗娃,强行将他推进了大门,控制在了边窑里。

    狗娃的母亲已经吓晕过去了。姜有莲赶紧掐人中。狗娃的母亲慢慢地苏醒过来,眼球翻得像个糖块,浑身颤抖,如同筛糠,双手乱抓,口吐白沫,想说什么嘴却不听使唤,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姜有莲和其他几个妇女把狗娃的母亲抬回了厨屋,放到了炕上;几个警察推着张世德,把他关押在了主窑里。

    狗娃的门前挤满了围观的群众。有关心同情的,也有看热闹、幸灾乐祸的。警察对张有理说:“张队长,你派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张世德看好,把他们全家安排好,不能出人命。”

    张有理挺着胸脯,态度坚决地说:“请领导放心,我一定派人看管好。”警察把张世德交给了张有理,开着警车扬长而去。

    狗娃家突然遭遇的变故,像冬天宁静的夜晚响过雷霆万钧的炸雷,像夏天绿树成荫的晴天降下啼饥号寒的苦雨,冷气和黑暗笼罩着这个不幸的家庭。

    到了这个地步,狗娃也无计可施。他憋着满腔的愤怒,嘴里不停地骂道:“狗娘养的,我爸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疯了呢?都是这帮狗杂种给害的!我迟早要和他们算账!”

    狗娃嚎啕痛哭了起来,哭声如山洪暴发。

    饲养员张占牛过来安慰狗娃:“你别哭了,你越哭心里越难受。既然这样了,你还是冷静一些,赶快把两位老人照顾好。”

    张有理看着这一家人的狼狈相,心里偷偷地乐着。但他还是假惺惺地说:“去找保管,从库房给狗娃家拿上五斤小米。”

    这貌似关心的举动,其实是他怕折腾了一天的狗娃父母有个三长两短,将来不好向上级交差。

    到了晚上,狗娃的母亲逐渐恢复了意识,清醒了过来。菊香把张有理派人送来的小米淘干净,在锅里熬了起来。屋子里顿时有了些许温度。

    张世德时不时还会闹腾几下,但比起下午那会儿,已经安稳了许多。在张世德闹腾的时候,人们赶紧给他吃上几颗安眠药,张世德就又死人一般地昏睡过去了。

    本来家里就缺吃少穿,平时父亲每月的工资是全家人依靠的支柱。这下父亲疯了,被送回了家,工作没有了,家里靠啥生活啊!看着家里弟弟妹妹那可怜而又瘦弱的身体,狗娃的心像被刀割一样难受。

    狗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便想去向村前的那棵老榆树诉说自己的不幸。

    这棵榆树在狗娃小的时候就有了,听村里的老人说,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全村人都认为这是一棵神树,谁家有小灾小难或者不顺的事情发生,都跑到这棵老榆树前点蜡上香诉说;谁家的孩子大人生病了,人们还会把红布撕成布条,给老榆树挂上红,祈求神灵的庇护保佑。灾难过去或者伤去病除,再去拜祭答谢神灵的恩赐保佑。

    这棵老榆树就在村子东头最高的峁上,家家户户都能看得见。山峁上风大地干,其它树都栽不活,只有这棵老榆树长得高大粗壮,苍老遒劲。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事的沧桑,这棵老榆树自己修成了仙骨道风,守望着全村的乡亲们。尽管树身被虫子掏出了很多的小洞,一些骨节处还流淌着黏糊糊的黄汁。但每年春夏秋三个季节却依然枝繁叶茂,顽强地挺立着。

    据村里的老人们说,这棵老榆树不但有灵气,而且在战乱灾荒年代,还救过不少村民。那时候其它地方人们卖儿卖女,易子而食,可村里人却能在春天吃榆钱,夏天吃榆叶,冬天吃榆皮。甚至在无可奈何的年月,人们把榆树皮都剥了个精光,可这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却无怨无悔地挽救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老榆树对全村人有恩,才使村民们把它神化了起来,当神一样地敬着。

    过了几天,待全家人稳定下来的时候,狗娃对母亲说:“妈,咱们家这几年都不顺,我想去给老榆树上支香。”母亲默默地点头同意了。

    狗娃的母亲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给狗娃拿了一元钱,还有半斤面值的粮票和菊香卖猪蹄时换回来的一两粮票,认真地说:“孩子,你去买上一把香,再用这粮票买上三个白面馍馍——一个白面馍馍二两粮票五分钱,好好地敬敬。尽管我们没有啥吃,但对神灵要虔诚,让神灵保佑我们全家平安顺利吧。”

    狗娃点了点头,从母亲手里接过粮票和钱。第二天他就按照母亲的吩咐去镇上把敬神的东西置办齐全后拿回了家。

    晚上,一轮圆月从东面的天空升起,清冷的月光如同寒霜一样铺洒在大地上,田野一片寂静。

    狗娃走到老榆树跟前。他虔诚地跪在了人们常跪着敬神的地方,从篮子里拿出了香纸和三个白面馍馍摆好。他先给榆树叩了三个头,嘴里念念叨叨地说:“树神,请您为我们家免去灾难,保佑我一家人平平安安,保佑我父亲好起来,保佑我弟弟妹妹长大成人。”然后他又给榆树叩了三个头。

    在冬天里,老榆树的枝干是干枯的,借着月光看上去好像死掉了一样。但狗娃知道,只要一到春天,这棵老榆树就会发出新芽,到了夏季便会枝繁叶茂。这或许就是生活的道理。只要坚强地度过寒冬,春天就不会遥远!

    一阵寒风吹过,狗娃看到被月光拉长而印在地上的树影似乎动了起来,他感到老榆树要活过来了。

    狗娃心想: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老榆树这个神灵,还是老榆树要对自己显灵了?其实这只是狗娃内心深处的一个期盼!

    狗娃站在老榆树下,寒冷的北风吹过了他的面颊,他没有感觉到寒冷。或许这刺骨的寒风已经将他那年轻的身体冻僵了,包括脸和四肢已经处于麻木的状态。这就和他现在的生活处境是一样的!

    狗娃站了好久,向老榆树一再地祈祷着保证着:要扛起养活全家的重担,把父亲的病看好,把弟弟妹妹养活大.....

    在狗娃要离开老榆树的时候,他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紧紧地抓起一把树下的黄土,站起来向空中扬起。黄土随风飘过榆树。这是一把向困难宣战的黄土,是向命运发起挑战的黄土。他是想让禁锢自己的贫穷与落后,饥饿与困顿早日随风而去……

    拜完老榆树,狗娃一边往家走,一边仔细地想:这一家八口人,就自己一个人参加集体劳动,挣的工分还不够上面的摊派提留。自己白干一年全家人一颗粮食也分不到。狗娃觉得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黄土地上,依靠这块土地生活,而今这土地好像要抛弃自己了。

    狗娃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靠去外面做土匠活来养家糊口。如果自己干土匠活,每天可以挣一元钱,一元钱上能买到十斤高粱米。如果每天有了这十斤高粱米,全家人就能活下去。狗娃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不再去参加队上的集体劳动,他要离开这个地方,摆脱束缚,去寻找一条能活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