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晚时候已经不早了，况且大汉每条政令军令的下达都要经过霍光之手，一想起明天还要跟这个老而不死利欲熏心的权臣较量一番，才有可能达成自己刚刚的设想，昭帝便有些心灰意冷了。

    随着走进听雨轩来到董美人身边，昭帝口鼻中充盈着平日里从来没闻过的一种异香。

    最近的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几乎夜夜不离这个善解人意、温婉又不失性感的美丽女人，对于她身上的香味再熟悉不过了，光凭着闭起眼睛呼吸就可以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他所迷恋的董美人了。

    可是今天却与以往不同，那股异香来得如此突兀，飘飘渺渺但却真实存在，昭帝在闻过以后，刚才想到家国大事的烦恼和意兴阑珊顿时被一扫而空，瞬间转变成了一种莫名的兴奋。

    吃过仙丹变得精神抖擞的昭帝心无旁骛，哪还有什么闲心去管这异香来自于何处。

    就当昭帝在昏昏沉沉中马上就要进入甜美梦乡时，然而因为那独特的异香，今天他却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反而变得口干舌燥起来。

    在董美人穿衣为他取水时，这口干舌燥竟然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肆意翻滚炙烤着昭帝年轻的胸膛，炙烤着他想要发声却已经变得无能为力的喉咙以及口腔。

    呼吸变得异常急促的昭帝只感到天旋地转，他出于求生本能大口地吸气想要摆脱窘境，却因为已经变得火热的喉咙的阻碍，那些可以拯救他的新鲜空气竟然半丝也进入不到身体里。

    极度缺氧的昭帝朦朦胧胧中看到了董美人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听到了董美人近乎于崩溃的哭声。

    自知中了暗算的昭帝此时已经无力回天了，他张着虚无空洞的双目，在身体忍受极热高温炙烤的折磨下，仿佛看到了死去时还年轻美丽的阿母，看到了已经两鬓斑白的舅父，两人怜惜地看着他，却又无计可施。

    转瞬间，这两位亲人的脸被一阵突然飘来的乌云所遮盖，云缝中露出了无数双恶毒阴险的眼睛在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可怜的奄奄一息的年轻皇帝。

    昭帝仔细辨认那些令人心惊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大司马、广陵王、昌邑王，甚至包括那个自己曾经爱过的上官皇后，正当他要仔细认清其余的眼睛到底是属于谁时，死神已经冷酷无情地把他与阳世间的所有繁华萧零、荣辱浮沉隔开，这个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的年轻人，再也不用费尽心机地处理家国大事了，不用再悉心理清后宫之中的恩怨是非了，更加不用再理会与权臣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明争暗斗了。

    关于昭帝的死因，尽管朝中有各种风言风语的推测，市坊民间更是有着诸多千奇百怪、天马行空的想象，但是霍光心里清楚，董美人衣服中的香帕必定与昭帝之死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当然那些由昌邑王和自己所进献的仙丹恐怕也难逃干系，或许还有什么其他原因，现在一时半会却是无从知晓。

    那香帕曾经出现在昭帝暴毙的现场，这个事情只有他和张安世以及已经死了的董美人知道，当然还有那个当晚就逃出未央宫的宫女小翠和神秘的幕后指使人。

    只是这小翠已经逃得踪影全无，甚至已经被幕后指使杀了灭口也未可知，线索中断，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有什么突破，现在就只剩下仙丹是否与昭帝暴毙有直接关系的问题了。

    然而这仙丹已经把大司马和昌邑王绑在了一起，若是查明这些仙丹确实有问题，那两个人谁也跑不了，大司马不会傻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更何况这仙丹他自己也吃过，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侍医也无法证明昭帝之死与仙丹有什么联系，这另一条线索也就自然而然无法再追查下去了。

    所有与昭帝暴毙有关的线索不是中断就是查无可查，关于昭帝死因的调查也只能是暂时甚至是永远无限期地搁置起来了。

    这个结果对于大司马霍光来说既透着悲伤无奈，又从心底里升起一丝带着侥幸的轻松和愉悦。

    在大司马和昭帝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中，从相遇相知到后来的互有龃龉，两个人之间有着同甘共苦的深厚情感，也有着势在必行的矛盾爆发和决裂，昭帝之死把两人之间的一切恩恩怨怨都已经带到了地下的另外一个世界，这让霍光心中无法抑制的感伤以及暗地里从烦恼之中解脱所带来的轻松惬意都变得不那么纯粹了，此时的他就像悬在半空却无处抓挠般无所适从。

    站在昭帝陵墓前的霍光一脸铁青，细雨打在布满沧桑的老脸上，并没有引起他的任何不适，反而让他变得无比地清醒起来。

    细小的雨滴在他的脸上汇聚并沿着皮肤上粗糙且深浅不一的纹路不断向下滴淌，紧接着在下巴上结成硕大的水滴直至最后掉落在了地上，溅起的尘埃刚刚升起便又被其他雨滴所打压变得永无出头之日，这些尘埃多像是马上就要入土为安的年轻天子啊。

    陷入空灵想象的霍光并没有擦拭脸上这些有点干扰他视线越来越大的雨水，就在这一片烟雨蒙蒙的氤氲视线中，他注视着昭帝的灵柩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了陵寝中，直到最后封墓，眼看着年轻天子被永远封埋在了地下，他才下意识地呼出了一口憋在胸中已久浑浊无比的气息。

    关于昭帝之死的调查也该随着天子安葬而搁置起来了，也必须要搁置起来，最好永远不要再有人提及，因为昭帝的死已经变成了霍光内心深处一个不能面对且无法解开的死结，更因为还有着另一件让人头疼无比的事情等着他去抉择，那就是大汉帝国的最高权力宝座必须要有人来继任，由谁来继任是当前最敏感也是最难以触碰的帝国核心地带中的死域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