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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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萧)

    萧肃,江姜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父亲跟好友的电话里,那是别人家孩子的代表,每每提及,挂掉电话之后都会伴随一声叹息。

    江姜知道那叹息从何而来,因为那个时候母亲也总会红了眼眶,他们大概又是在缅怀她的哥哥吧。

    在她之前,母亲怀过一对儿双胞胎,只是胎死腹中而已,据说,那是一对儿龙凤胎,她本来应该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而萧肃,应该是她姐夫才对。

    只是很可惜,他们死了。

    父亲很爱母亲,母亲也很爱父亲,但母亲好像永远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直到她被兴趣班的老师推荐参加了一场小比赛又恰好拿了第一名,她终于看见了母亲的笑脸。

    后来,她辗转于多个训练室,参加了大大小小说不清的比赛,她才知道,姜沅,她的母亲,是华南舞蹈剧院的前首席,因怀孕暂退,又因流产离团。

    她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最开始每次当她嫌累不想跳了的时候母亲总会抱着她哭,母亲哭的不是她,是自己。

    而面对陌生的舞台、陌生的观众乃至是陌生的指导老师,她总是很容易想起来母亲的眼神,可在他们提及母亲时,她也总是很难如他们所愿的念完那些事先准备好的讲话稿。

    当然,比起被试卷、作业和辅导班压垮的同龄人,可以全国各地飞又不用天天去学校似乎是要幸福的多。

    这样没什么不好,只是,好像除了训练和比赛,她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除了文化课老师定时抽查和指导老师的每周审核,似乎也没有人跟她说话了。

    那时候最值得期待的不是比赛后拿到第一时妈妈偶尔的笑,而是无论什么名次,都会收到的一份小礼物。

    有时是包装精美的毛绒玩具,有时是昂贵的点心零食,有时则是一套详尽又通俗易懂的辅导书,乃至是几片清岳不常见的树叶。

    那是她跟萧肃全部的联系,也是那几年唯一的外界声音。

    她知道那桩娃娃亲,早就知道。而在某次被同伴发现后起哄时,她也没有否认。

    如果他们未来一定会结婚,那她也没有说错什么,不是么?

    仿佛无止境的训练里,每一次跳到腿抽筋的时候,她都在想,萧肃在做什么?她下个月的比赛如果结束了,会不会又有一份礼物等着她签收?她应该回礼些什么呢?她每次送的小东西都宛如石沉大海,他是不是都不喜欢?

    这些江姜都无从得知,就像她根本不知道她那些托指导老师邮寄的礼物被直接转手,然后呆在家里的小阁楼里,跟一堆废旧家具呆在一起,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去过一样。

    她无数次畅想,终于在那一天得到了机会。

    那是一次由几个退了的编舞老师牵头的培训课,有意让她培养这方面的姜沅特意给她报了名,地点在某个偏僻的小剧院。

    上来就扣了他们几个半大孩子的东西,没有晚饭还摁着他们压了一夜的腿,江姜不喜欢那个主培训老师的眼睛,但还是照做了。直到第三天早上,那个老师让他们俩俩一组,男女搭伙,落单又小有名气的江姜成了老师的搭档,要示范,还要临场发挥。

    然后,她当着二十来个同学的面,跳到一半不肯继续,好不容易重新再来,她又不愿意了。

    姜沅隔着手机一边跟负责人道歉一边骂她不听话,江姜听了一会儿,抱着宽大的羽绒服跑了。

    这边她哪里都不熟,人不熟,地不熟,甚至是离了带队老师,她连下个路口怎么转都不知道。

    蹲在路边哭了好一会儿,江姜从地图上找到了一个她熟的地方——T大,萧肃的学校。

    09级经管学院经济与金融⑴班,萧肃,她记得。

    她不喜欢那个老师,她也不要喜欢姜沅了,老师会在跳舞的时候悄悄摸她,而姜沅只关心第一名。

    她记得上次收到的梅花花瓣,火红的颜色。

    她要去找萧肃。

    学校很有名自然就很好找,甚至于萧肃这个人也很好找,因为他也很有名,但面对友好指路的陌生漂亮姐姐,她攥紧了外套,也只是说她是萧大公子的妹妹。

    初冬的创业园早早开了暖气,跟干净明亮的图书馆相互依偎,入口贴着分布图,门口挂着团队成员名字,江姜一路假冒舞蹈系学妹,踩着饭点儿愣是刷脸刷到了那间小办公室门口。

    她终于见到了活生生的萧肃,不同于各种角度奇怪的照片,萧肃本人并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的样子,他正反坐在挂了一件外套的靠背椅上,抬头听别人讲话,一手放在桌沿上的本子边,拿着笔勾勾画画,旁边有个小指勾着眼镜腿揉眼睛的男生搭了一只手在他肩上,似乎是在借力站起来,还顺势跟他说了句话。

    江姜没去敲门,她还没想好要跟萧肃说什么,她应该说什么呢?

    她不知道。

    要是萧肃问她为什么来了这边,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

    要是萧肃问她接下来的安排呢?她有别的去处吗?

    她还是不知道。

    江姜蹲在一棵发财树旁边麻了腿,居然把人蹲出来了,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自己跟萧肃打招呼,她就看见对门有个女孩子笑着融入了他们这个全是男孩子的小团体,还一把勾住了萧肃的手臂,他没拒绝。

    依稀看着他们消失不见,江姜被手机铃声惊醒,摸出手机一看,还没看清联系人是谁,豆大的泪珠就已经砸在了屏幕上。

    被江桓打来的电话训斥一番,江姜顶着不敬师长还气晕母亲的罪名,第一次挂断了父亲的电话,然后扭头追了出去。

    同学而已,没什么的。

    食堂还没开始供暖,选择堂食的人寥寥无几,亦或是饭点儿才过,现在实在是没多少人了,江姜一眼就看见了他们,然后小心翼翼背对他们坐在了临桌。

    她听见了那个女生在问萧肃为什么不接受自己,江姜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就又提到了嗓子眼,绷直了后颈,像是比那个女生更想知道原因。

    但萧肃还没说话,江姜就听见另外几个人在打趣他,他们说萧肃有个小未婚妻。

    江姜抿唇,悄悄竖起耳朵,精心养护的指甲快要被她抠破了。

    他听见萧肃骂他们:“什么年代了,娃娃亲你们也当真呢?人家小姑娘我脸都没见过,亲什么亲,都说是娃娃了,还传谣呢?你爹我不恋童,别瞎扯。吃饭都堵不上嘴了?这方案还没改完呢,我开年就走了,不抓紧把活儿干完让你老大安心去征服美利坚,还想着这些东西!有没有良心?嗯?”

    江姜一个愣神,撕劈了的指甲划破拇指,传来迟钝的痛。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小剧院的了,也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又跳了一个多星期的双人舞的,只记得她后来的舞伴也是个女孩子,还记得另一个女生代替她成了老师的示范舞伴,记得后来警察带走了那个老师,以及后来的那个示范舞伴。

    在姜沅的痛哭流涕里,江姜被接回了家,她得到了两个星期的长假期,不用练舞不用早起不用比赛,甚至在那之后她可以回学校上课而不是跟家教。

    江桓第一次插手了江姜的教育问题,强硬的请了个离退女警来教江姜散打,不顾姜沅的阻止与反对,停了她小半年的演出与比赛。

    而那一年,她十四岁,这一年她有个爱人,叫康风,生年不详,死于这年仲夏。

    后来她如姜沅期待的那样,跪了姜沅旧友为师,考进姜沅的母校,拜入姜沅老师的门下,甚至年纪轻轻就加入了姜沅当年的舞团,然后在她进舞团的第一年,姜沅死了。

    那天其实是姜沅的生日,江姜一早训练结束就回了家,还帮忙布置了晚宴的气球,但她没等来回家过生日的母亲,只接到了警察发来的讣告。

    那是江姜成年前最后一个生日,也是她进舞团第一年,江桓执意风光大办,早早发了请帖要宴四方宾客。

    可那天他们临时有事,一早出门,承诺中午前一定回来,可他们没能活着回来。

    所谓墙倒众人推,往往不需要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只是人性使然罢了。

    但江姜还真没被谁为难过,事后想想,她觉得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江桓知道她靠不住,很久之前就开始培养自己的经理人团队,为的就是自己有个什么意外,妻女依然衣食无忧;其二,萧肃出手太快了,落井下石的人还在观望,她就被接走了。

    是的,江姜次日清晨就跟萧肃通了电话,当天中午就被萧肃师妹接走,不到三个小时就离开了清岳,与世隔绝待了小半年,然后回舞团没住几天又扭头住进了萧家别墅。

    在萧家别墅那段时间,面对萧家父母的试探和关心,江姜就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在那个节点打开大门,为什么要拨那个电话,为什么要搬进来,又为什么要默认这桩婚事,直到她搬进萧父准备好的婚房,看着混在一起放的西服和长裙,看着属于她的东西一点一点填满陌生的房子,又慢慢充斥着另一个人的生活气息,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答案。

    七年而已,你情我愿而已。

    哪怕自欺欺人,也是你情我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