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补给
两日后,常福号到了江浙都司府辖金山卫外清水洋海面,进港补给。
金山卫是规模相当大的卫所,下辖十二所,背靠芦江府。芦江府纺织业极发达,号称衣被天下,十分繁华。
按照计划,常福号完成补给大概要两天,但是夏文南并不打算给军士们放假。
一群兜里有钱、购买欲爆棚的大头兵撒出去,惹是生非是一定的——万一有人买回几个丫头来,这队伍还带不带了?常福号的地位现在有些微妙,不要惹祸上身为好。
通知下达,安排完毕,金山卫的批复也来了:允许补给,不过金山卫水师操练,优先补给,你们排队要到下个月,这是常例。
海大福差点给噎死,老子又不瞎,码头上千帆云集,可是卫所用来补给的军码头却多有空闲泊位。排到下个月?糊弄鬼呢?
夏文南和匡愚却十分淡定,外来客军补给,没给你排到六月都是正常操作。
既然人家说了常例,那就按常例来吧。
金山卫的守备官的幕僚娄伯东是匡愚的同乡,也是一起进学的同窗。于是夏文南决定让匡愚带上海大福、卢二去拜访他一番。
娄伯东见故人来访,十分高兴,请匡愚去自己的外宅暂歇,先处理完手上的急务再叙旧。匡愚等三人跟着娄伯东的小厮去了。
匡愚和海大福对此没有什么不满,一屁股坐下,有茶喝茶,有点心吃点心。卢二却大皱眉头:“按我大明律法,平民欲要纳妾,须年满四十且膝下无子。这娄伯东不过三十许年纪,儿女俱全,竟敢纳妾!”
不等匡愚答话,海大福笑道:“前几年打仗,贫苦孤女流浪至此,眼看活不成啦,娄先生伸出援手,救人危难。后来又怕正妻脸上不好看,就在这里置办宅院,先凑合住着——娄先生顶着犯法的压力救人一命,这可是道德楷模啊。”
卢二点头:“原来如此,几乎错怪娄先生——不对,你如何得知此事?好你个海老粗,胆敢取笑于我!”
“我看卢阿直又轴又呆,特此点化于你,还不谢恩?”
“什么点化!一个连品级都没有,不入流的幕僚,也敢蔑视国法!”
“要不你再跳次海?”
匡愚怒道:“我等托人办事,你们却谈笑风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都给我闭嘴老实坐好,谁若再胡言乱语,我叫他三日不食!”
金针一晃,两人立刻正襟危坐,不敢造次。
茶喝了三壶,点心吃了两大盘,娄伯东匆匆进来了:“匡贤弟,愚兄来晚啦,实在是公事脱不开身,恕罪,恕罪啊!坐,坐!”
匡愚微笑:“先公后私,娄兄何罪之有?倒是匡某冒昧打扰,实在是唐突。不过,关系到常福号补给大事,只好厚颜拜求娄兄,还望娄兄周全。”
娄伯东扬扬手中匡愚的拜帖:“贤弟这里头已然说得明明白白,此事容易。军船补给向来有定例,愚兄也尽力周旋便是。”
他把“尽力”一词说得特别重。
匡愚自然知道他要什么,朝身后海大福使个眼色,海大福立刻掏出一个小小的粗布袋递了过去。
娄伯东见海大福竟然只是单手递送,心生不悦,瞥了他一眼,而海大福毫不客气地和他对视。
娄伯东被盯得一缩脖子,赶紧把目光移到匡愚身上:“匡贤弟的随员,真是勇壮凶悍啊。”
匡愚笑道:“这位是海大福,这位是卢二,两人都是常福号上血战厮杀的勇士,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一时礼数不周,娄兄莫怪啊。”
“原来如此,两位,失敬失敬……哦,这是!”
扎袋口的绳子散开,滚出两粒鲛珠,闪烁柔光立刻迷住了娄伯东的眼。
“好家伙,匡贤弟,真人不露相啊,一别数载,发了大财啦?”
“海上漂流,见过些许风浪,也算小有积蓄,不值一提。补给之事,金山卫那边,就多烦劳娄兄了。”
“好说,好说——唉。”
捻着温润细腻的珠子,娄伯东半晌没有说话,突然叹息了一声。
“娄兄为何长叹?”
“连日来,为了一件大事,金山卫上下官员僚属,忙得不可开交,愚兄方才正是在忙此事呢。”
“何事?”
娄伯东压低声音:“下个月可就是天子寿辰啦。”
一语点醒梦中人,匡愚和身后的海大福目光同时盯在滚在桌面的鲛珠上。
娄伯东慢慢站起来:“金山卫与芦江府乃是一体,芦江府是富贵繁华之地,不比他处。他处贡品一分,此处贡品至少要五分,纵十分亦不为过。眼前这些珠子价值千金,不过,要做贡品,却远远不够。”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袋子收进怀里。
海大福的脸一下子黑了,一旁的卢二脸色也相当难看。
这人真是个要脸的,我看改姓搂吧,搂钱。
匡愚不动声色,摸出另一颗大点的珠子推过去:“如何?”
娄伯东眼睛一亮:“龙眼核大小?虽然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宝货,但单颗还是不足,贤弟,这般大小的,还有多少?”
“娄兄要多少?”
“嗯,这般大小的,若是十余颗缀连成串……不,二十颗,有没有?”
“二十颗的话……”
娄伯东满眼都是热切:“二十颗确实强人所难,可是事情紧迫……这样吧,也不能叫贤弟吃亏,十颗以上,愚兄按现下行市买!”
“二十颗?”
娄伯东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多了,一颗也不多要了,就二十颗!”
匡愚朝后一侧脸:“大福。”
海大福一脸警惕的看看四周,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另一个布包,双手捧了过去。
都不必接,一看那薄薄布包隆起的轮廓,娄伯东全身像麻了似的颤抖不已:“这、这、这……为兄多谢贤弟,多谢贤弟啊——咦?”
他双手去拿,那小包却像是在海大福手里生了根,分毫不动。
“这……匡贤弟,这是何意啊?”
海大福沉声道:“这里头是三十颗珠子。这些个东西,饿了不能吃,渴了不能喝,碰到海匪海妖又不能当兵器使,弟兄们拿着也是无用。可是这些个东西都是弟兄们拿命搏回来的!今天俺不为别的,就为多给弟兄们添一口饱饭,添一杆火铳,添一分活着回来、跟老婆孩子团聚的念想!丑话说在前头,送便送了,心甘情愿,可谁要是叫弟兄们一场空欢喜,就他&¥#的照着老子这把攮子说话!”
嘣的一声,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钉在桌面上。
匡愚大怒:“海大福,要你这夯货胡说八道,滚!”
海大福气得把袋子朝娄伯东手里一拍,大叫一声,跑出门去。
匡愚赶紧道:“卢二,跟上去,别叫这夯货惹出事来!”
卢二起身便走:“遵命!”
娄伯东小心翼翼把宝贝放在桌上,顾不上几乎被海大福拍肿的手,先细细查看一番,确定宝贝没有丝毫损伤,才长出一口气,擦擦眼角泪水:“贤弟,你们水师苦啊,常福号上的弟兄们吃不饱、穿不暖,还想着为天家增辉,为愚兄纾困,这份恩情,愚兄记一辈子!”
匡愚面色惨然,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朝娄伯东拱手:“夏总旗和常福号上的弟兄们,为了娄兄,可是把下半辈子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了啊。”
娄伯东目光坚毅:“贤弟放心!东家和愚兄绝不会亏待有功之人的!贤弟这份情分,愚兄记下了!”
匡愚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桌前,抓住海大福留下的匕首,用力扭了几扭,取下来收进怀里:“不过,还有一句不当讲的话,当今天子欲效法文景,行事节俭,若是操持太过,只怕适得其反啊。娄兄千万留神。”
娄伯东感动极了,用力拍拍匡愚肩膀:“贤弟,我的贤弟啊,考虑何等周全!这般掏心窝子的话,愚兄可多时未曾听过了!贤弟放心,此事愚兄自有安排。常福号不就是要补给吗?全包在愚兄身上。
“金山卫水师操练可是头等大事,我等横插一脚——”
“贤弟也忒实在,水师舟船众多,操演补给哪能一拥而上。两批之间多有空隙,常福号见缝插针,有何不可?到时候安排好手下,一有招呼便即入位补给,两不耽误。最晚后日卯时一刻,包你拔锚启航,若是晚半刻,愚兄变作个忘八,顶着补给送过去!”
两人一起大笑,娄伯东亲自去为匡愚沏上香茶,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卢二寻出门来,一眼看到海大福正在一个烧饼炉前大吃大嚼,两步赶过去,喝道:“你这蛮牛,还有心思吃喝?”
海大福嚼得满嘴芝麻香:“阿直别紧张,匡医官和我演戏呢。那种珠子在常福号上用大海碗盛,还用得着连叫带跳加动刀?动动脑子想想吧。这饼味道不错,你也尝尝——店家再来两个,要现烤的。”
卢二一边把半张饼往嘴里填,嚼了半晌,低声道:“卢二今日方知做事不易。”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海大福说着,接过热气腾腾的烧饼,一边抖手,一边道,“我很佩服你正直而又能坚持正直的勇气,不过,海上风浪大,要保住一船人的平安,只会打直舵恐怕不够。”
“卢二受教了。”
“什么受教不受教的,你以为我和匡医官愿意这样?夏总旗愿意这样?甚至说得再远些,皇帝老子愿意这样?”
卢二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一时间竟只剩下咀嚼烧饼的芝麻香气静静腾起。
“卢二斗胆请教,海兄,世事如此,前途如何?”
“哟,听这意思,隐士味道出来了啊?”
海大福呵呵笑着拍拍他的后背,顺便把手指在他衣服上蹭干净:“你要把个人命运和国家前途命运结合在一起,在实现社会价值的同时实现个人价值,要把有限的青春,投入到无限的学习和战斗中去!”
卢二看着海大福诚挚的双眼,眨巴了半天眼,依然不得要领,茫然摇摇头。
海大福哈哈一笑:“忘了你的忠臣孝子梦,随我来吧!”
说罢,吹着口哨,挺胸凸肚的迈开大步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