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灯火不知何时熄了。

    银瓶乍破水浆迸。

    一柄极纤细修长的剑闪着银光刺破窗，一个白鹤般的身影随之轻轻落下。

    女子青丝及腰，仅用一条白带束于脑后，神色清冷，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握剑，斜斜指向地面。

    女子自我介绍：

    “既然早就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人，为什么不上楼？”

    少女从积雪中拔出脚，稍微活动了一下，指了指心口，笑着说：

    “是想过干脆在楼里大打出手来着，不过姐姐最后念的真是绝妙好词，我的痴病又犯了。”

    女子轻轻挽起一个剑花，遗憾道：

    “我也是照了很久镜子才下了狠心，都说顾镜自怜，我这样漂亮的人，应该不会早早就死去吧？可惜，志同道不合。”

    少女指了指一旁一块地上的污雪，摆出一个拳架道：

    “姐姐在那笛声里藏了许多怨毒心思，只要我分神倾心听了，心弦都要被那幽怨笛子里藏的凄然杀意悄无声息搅碎，那时候可就不仅仅是狠狠吐上几大口血了。笛子吹得真好，也真可惜。”

    女子轻轻捧脸，眼神恍惚：

    “又生皱纹了。”

    江湖对敌，不喜欢持兵器的对上了惯使兵器的，越是贴身才越有胜算。

    须知土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并非没有道理，如那高手使大梨花枪，钻点扫扎，足以凭借充沛气机迎敌数丈之外，任对敌之人如何闪转腾挪，都只是跟一根死物枪杆较劲，伤不到本身。

    因此哪怕少女更擅长卸力破招，后手远比先手占优，此时仍要主动前冲，脚尖点地，身子几乎伏在雪上，如贴地疾飞，就为了能尽早突入对方身边六尺以内。

    女子无动于衷，任由她在雪上一连踩出十几步。

    少女猛地站住脚，一侧身子，屈指在半空一片雪花上轻弹，将后者以及其中巧妙蕴藏的那一丝剑气彻底弹碎，一步还未抬起，又不得不倒退一步，也将雪花屈指隔空弹碎。

    少女屈指接连弹碎七八片隐藏在漫天飞雪中的剑意，数九寒冬，额头却生出细密汗珠。

    女子仍然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俏立在雪中。

    寻常剑士对敌，无非凭仗手中三尺铁，撑其量加上一只手臂的距离和精妙步法在某些时刻能提供的些许距离。

    真正凶险的范围大约是六尺左右，越近越构不成威胁，倘若贴身搏斗，剑士连胳膊都提不起来，如何能圆融施展剑招？

    更厉害一些的剑士，这个凶险范围大约扩张到一丈以内，因为他们能做到生铁吐气三尺三，除去手中剑锋，还有一截剑气伤人。

    眼前这女子竟能把剑气蕴藏在雪花中，以满天雪花作剑。

    虽然如此大面积的御雪作剑，不可避免地威力随之大减，少女目测心算，大约三丈内都能凭空生出剑气伤人，但是否越近越强，强多少，不好说。

    完全可能发现，闯进那六尺范围，女子亲自舞剑后，杀力暴增。

    她当即觉得有些难办，比不得眼前女子以逸待劳，她不但体力精力双双未达到自身顶峰，更在刚刚恶战一场。

    最后使出的一拳，尤其耗费气机，她握拳的右手都在轻轻颤抖。

    如果不是生怕他逃离后会发生什么变故，她情愿将这一拳继续藏下去，藏到配得上这一拳的对手出现。

    女子见少女主动站住脚，神色犹豫在三丈以外，悄然一笑：

    “不如你先去杀别人试试？万一死在别人手里，也省得我拔剑。”

    少女斟酌瞬间后仍是轻轻摇头。

    少女先前虽站姿随意，神意却圆满，拳意流转于全身上下，很有些外松内紧的架势。

    这时，圆满流转的气机终于出现一瞬间的滞涩，几乎微不可察，仍被极为擅长把握气机流动的女子敏锐捕捉到。

    她本身就是气机鼎盛之辈，不然也做不到同时分心驭剑十一二，气机鼎盛，更善于把握蛛丝马迹。

    少女身前两侧积雪瞬间爆炸，两道伺机许久的剑气如毒蛇般从中窜出。

    女子满脸笑意，轻轻勾动食指。

    这个傻姑娘哦。自己什么时候说过，那化雪花成剑的手段只能在三丈内了？就算真说了，就能信了？

    少女瞬间暴退，可原本圆融流转的气机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裂隙。

    她脚步粘黏在地一瞬，剑气已至。

    少女神色不见慌乱，双腿一前一后站定，催动真气，递出双拳迎敌，一拳侧摆，一拳直击，两条剑气各被一拳砸中，顿时如死蛇般瘫软下来，一者落在少女身前，一者落于少女右侧，没入积雪之中，于少女身侧炸出两小朵雪花。

    一击砸偏了两道致命剑气的少女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她垂在身侧双拳拳面皆是血肉模糊，右拳更是被狠厉剑气一穿而过，点点滴滴鲜血从攥紧五指指缝中滴落。

    如果不是少女强行并指夹住那道剑气，将其掷于一旁，已是连整只手都被割下。

    少女戒备地向后再撤一尺。

    女子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

    两条雪花构成的长龙一左一右，自她身后，各自跃向少女。

    巨龙初时只有个头颅身子的模糊轮廓，离地掠行一丈后已是鳞角狰狞、五爪张开的逼真模样，大风随行，竟能掠夺地上积雪来进一步填补自身。

    少女自然看出这两条纵横剑气为骨架，卷起积雪充血肉，最后以两抹珍贵龙气点睛的白色巨龙根柢如何，当即咬牙前冲，逆风雪而上，不再给它壮大声势的机会。

    少女一脚踩地，身子高高跃起，在半空中打个半旋，一拳重重落在张开血盆大口的雪龙前额，巨大龙头被生生砸至地面，雪花飞溅。

    少女刚想趁势干脆解决掉巨龙，另一条雪龙已至，低下威严龙首，以两只锋利龙角，直直顶向少女。

    她只好弃先前那条巨龙于不顾，转身面对庞然大物，双手牢牢抓住龙角，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向下一坠，仍是被巨龙接连推出数丈远，双脚在地上犁出两道深深沟壑。

    十数丈庞大龙躯虽然与真龙相差巨大，可此时盘桓在天中，也是几乎能遮蔽整片天空。

    一龙一人，以力相搏，竟然能僵持不下。

    少女轻喝一声，本来屈膝跪地的左腿一点点挺直，竟然向前踏出一步，饶是只有一点灵智的冰雪巨龙，巨大瞳孔中也带上了一丝恐惧。

    世间竟有能与龙族角抵，抵而胜之之人？

    少女握住龙角，大喝一声，重重向地上一掼，又提膝撞向和常人头颅差不多大小的龙鼻，坚不可摧的龙首竟被这一膝撞出裂痕。

    巨龙双爪按地，用尽全力试图抬起头颅。

    仍被少女重重掼下，然后再提膝，撞碎小半个头颅。

    先前被一拳砸翻的冰龙又至，一爪踩下，要连少女和同伴一并踩碎。

    少女双膝发力，抓住龙角，生生将身躯十数丈巨龙从地上抡起，不顾巨龙挣扎，砸向天空中另一条雪龙。

    雪龙虽然声势磅礴，毕竟只是依靠龙气暂存的死物，施展不出真龙本领，面对被人抡圆了照头砸的一座小山一样的龙躯，只能低吼一声，以身躯硬抗下一击，同时龙爪向下加速一按，要按死地上那渺小虫豸。

    一砸之后，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雪雾弥漫在半空，无数雪渣冰渣接连落下，一撞之下，相撞处巨龙小半个身躯节节破碎，龙气剑气自破损处纷纷冲天而去，两条巨龙顿时灵智丧失大半，沦为半死之物。

    少女拧动腰肢，再次将巨龙身躯如鞭子般抡圆，砸向半空中茫然巨龙。

    又听嘭地一声，少女只觉得手上蓦然一轻，地面一抖，半空中稍大块的冰雪渣如雨落，身畔白雾浓得不见五指。

    她好奇地一看，那巨龙只剩个头颅连着一截脖子还被她拿在手中，后半截身躯已全毁。

    少女一指戳入巨龙头颅，没了灵气维持的龙首和冰雕雪雕相仿，不复刀枪不入，被这一指轻松戳碎，在手掌上化为一堆雪。

    少女轻轻撲去掌上积雪，看向前方。

    先前站立处，已空无一人。女子身影在白雾中一闪而逝。

    少女神色一凝，本能地向后一掠，一柄纤细银剑随后刺破浓重雪雾。

    少女一路后退，女子步步紧追，剑尖始终离少女咽喉只有数寸。

    少女蓦然身子停住，人顺势后倒，斜在半空，一膝微屈，一腿微微前踢保持平衡，避过极为凶险的一剑。

    女子一剑落空，反应极快，脚尖一点，剑斜指地，重新隐没回白雾之中。

    少女本打算抓住机会，欺身上前，一鼓作气闯进剑士那最为脆弱的三尺之内，不想到被女子轻易看破意图。

    少女重新站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提神，改换一个松散拳架。

    如果按世俗境界划分，御雪为剑大约在三品上下，藏于雪中的两道剑气，则一跃至二品。

    那无厘头的冰雪巨龙，单单一条大概触摸到了一品门槛，若是能同时统御两条，就算主人指使起来不那么自如也是当之无愧的宗师巅峰手笔。

    刚刚为了摧去冰龙接二连三的爆发，饶是少女体魄异于常人也有些吃不消。

    她又是一个短暂失神，银剑瞬间以一个不可思议角度，刺向她的小腹。

    这女人竟然一直伏身在地？！

    少女瞳孔极缩，提气跃起。

    然而她快，那一剑更快，剑光暴涨，瞬间就刺入了她的小腹，剑尖轻挑，一路向上，轻松破开皮肤，激起一抹血花。

    少女闷哼一声，伸手握住剑刃，不顾手上瞬间鲜血淋漓，也要阻止她这一剑刺得更深。

    天地间，除了白色，终于有了别的颜色。

    她轻轻撒手，清脆一声，粘血的剑跌落在地。

    她不顾被剑刃割伤流血的手掌，仍将手掌按在伤口上，试图堵住剑伤。

    看都不必看，她也能想象到那里是如何的凄惨光景。

    女子的剑，太准也太毒。

    一剑斜插小腹，几乎深至肋骨。

    一剑不成立刻退走，那女人甚至愿意干脆弃剑。让本想趁机使出那最强一拳，近距离的分出生死的少女有些挫败。

    更加要命的是这一巨大创伤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体力流失。

    周遭白雾虽然已消散了许多，但也只是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了些而已。

    少女手指轻轻捻动一粒雪珠，指尖冰凉，面色平静，她的另一只手依旧按在伤口处，即使最外处的鲜血已被低温冻结，仍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流出，再将冰渣浇融。

    少女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单膝跪地，自她习武有成后，第一次觉得身体里，有些发冷。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可能等不到这场如雾的大雪消失了。

    最多还有五十息。

    她不由得神游，回想起这短暂的一生，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也似乎一直都在独来独往。

    就连父母，自三四岁他们双双殒命后，脑海中如今连那对男女的一点样貌都不剩下了。

    她有些自嘲地一笑，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的。

    狗老天嘛，那个文绉绉的说法她没记住，总之就是把所有人都当狗一样对待。

    她垂下眼帘，渐渐有些困了。

    少女其实睫毛很长，此时一根根睫毛都在翕动，像一只敛翅悬停在枝上的蝴蝶。

    一直如游隼般巡掠四周的女子终于还是没忍住。

    少女忽明忽暗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柄雪花构成的剑，剑尖刺破白雾，点向少女的眉心。

    她连一个无奈的笑容都露不出来，按住伤口的那只手满手滑腻，血已经不再流了，湿透了她的整件单衣，融化了身前的雪地，如今连血都已不再热了，右臂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垂在身侧。

    她轻轻攥拳，攥住一片雪花，五指无力的松开。

    少女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身后忽然风作，有人破开白雾，仗剑前来。

    叮的一声。

    两柄剑相交，一柄瞬间碎去，化为满天雪花。

    白衣女子脸色变了又变，如鹤般起落，终于退去。

    少女倒下去前，睁开眼看了一眼眼前人，是个有些俊秀的少年，他伏在自己身前，神色焦急地说着什么。

    少女看着他嘴唇张合，嘴角勾起一抹笑。

    少年手忙脚乱地摇着少女问：

    “喂，你就是白丹若吗？你别死，说话啊！你死了我怎么办？！”

    少女靠着少年膝上，突然觉得，死前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身前，倒也不错。

    她想了想，突然觉得这样不好，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嘴唇微动，说道：

    “我不是，我叫白幽伏……傻瓜……”

    一只手无力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