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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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桥上黑衣拦路,雪中笛声寻来

    皑皑茫茫,好大一场雪,如无数鹅毛飘落,不由行人不断魂。

    少女仅着单衣,赤足,双手裹紧身子,瑟瑟发抖,被裹挟在人流之中。

    她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青丝已成雪。

    少女仰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是浑浊的暗红色,浮动着无数灰色的雪花,她扯了扯已干裂的嘴角,骂了句狗日的老天。

    待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城门后,她的眼中跃动起一丝夹杂着希望的喜悦。

    只要能进城,就有很大的可能活下来……

    哪怕在人家檐角下蜷缩对付一晚,也好过在城外徘徊。

    留在城外只有等死。成千上万的流民都清楚这一点,这才有了京城外排着的这一条长龙。

    少女不是没有想过插队,毕竟早一分抢进城,就多一丝活下来的可能。

    一匹通体雪白,只有四蹄乌黑的骏马正好经过少女身边,她立刻不动声色地垂下头,生怕引起马背上骑士的注意。

    骑士一身银盔银甲,神色倨傲地提着一柄长斧,巡游在人群周围。

    这名骑士,隶属于陛下的亲军,狴犴卫。

    狴犴好讼,明辨是非,秉公而断,故名之。全卫六千人,全员重骑,一百狴犴卫并排冲锋时,就如天地间一线雪崩,大地都会因马蹄而轻颤,让人心胆俱裂。

    陛下特派三十名狴犴卫前来维持流民秩序,这些仅仅忠于陛下的重甲骑士的手段只有一个,杀。

    谁不服就杀谁,谁挑事就杀谁。

    这般雷厉风行也确实震慑住了许多心怀鬼胎之人,也正是因此,城门前才得以规规矩矩地排起这样一条白色长龙。

    即使有人一瞪眼睛想要闹事,想起先前断肢遍地的惨状,也纷纷噤声——这里的路面曾被鲜血染红,污雪又被落下的新雪遮掩,再加上人踩马踏,如今已经变成了黑色。

    可所有人都记得那场屠杀。

    少女刚刚亲眼见到一个人仗着体格强健,拨开人流一路向前挤,惹出了不小的骚乱;不乏有被拨到一旁的流民大怒,挤什么挤?大家都是逃难来的人,都要活命谁都想先进城,怎么只有你的命是命,大伙的不是?!

    只是在这群拖家带口流民看到那人腰间悬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后,全都神色忌惮地忍了下来,只是在心里诅咒这人不得好死。

    然后一骑赶到,那骑兵坐在马背上,右手一捅一转,一枪就把那名恃力乱禁的家伙扎了个透心凉,然后用枪头挑死狗一样把他的尸体从人群里挑出来,甩到一边,又随手在那人衣服上和雪上擦去了枪上血迹。

    人群瞬间安静,那一骑未有只言片语,继续巡视。

    人群中,一直默默跟在这名男子身后的女子神色呆滞,竟是连哭叫都不敢。

    一骑逐渐远去了,这名怀抱着生病幼子的女子才捂着嘴,小声啜泣起来。惹来周围数道目光侧目,同情怜悯幸灾乐祸活该……各种意味都有。

    死状凄惨的男子蜷缩在路边,竟无人敢去收尸,只有女子悄无声息地撒下几滴眼泪。

    不多时,地面就多出了一个积雪的小丘茔。

    那名执斧的狴犴卫并未察觉到身旁少女一瞬间的紧张,或者说他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些人身上,也不在意这些流民死活,甚至巴不得全死尽才好。

    如果不是陛下有旨,谁愿意冒着这么大雪出城?

    锦帽貂裘,在府中檐下对着暖炉饮酒,看大地银装素裹,这是赏雪的风雅事,披全甲亲自在大雪里待上数个时辰,就是折磨人的苦差事了。

    大雪落在这一骑两肩甲胄上,他下意识轻轻拍去,即使甲胄内他穿了数件夹衣内衣,也依旧隐隐约约感觉寒意彻骨,铁衣难着。

    老天呦,这一场雪下的可真大,就是不知道内务府的炭补什么时候发下来。

    这一骑百无聊赖,突然想到,如果这时陛下一道命令,让他们三十个兄弟杀光这群流民,能不能办到?

    从城门排这里,大概有个两千人,不算少了,就算是两千头满地乱跑的猪也得杀上一会。

    但他们可是狴犴卫,全国上下唯一的一支重骑,精锐中的精锐。

    真要大开杀戒,都不用冲锋,甚至最少有最少三分之一的人,会死于因恐惧而互相踩踏。

    真是一群愚蠢又脆弱的人啊。

    狴犴卫提了提长斧,稍微活动了一下右臂。

    少女感知到骑士渐行渐远,这才抬起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知是天太冷,冻得人实在不想开口说话还是怎样,流民都杵在雪里静默着,只有在一点点向前挪动身子时才有些许生气。

    人流缓缓地进入城中。

    少女递交那一纸伪造的户牒时,手不可察觉地抖了抖,一颗心也几乎提到了喉咙。

    不过那负责守门的骑士似乎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挥了挥手就让她入了城。

    一天入城的流民好几千,这些狴犴卫哪有那个挨个比对的闲心?反正这群饭都吃不上的人,也翻不出花样。

    少女蹲下去捡起那张被随手丢在地上的户牒纸时,眼里隐匿着几分不为人知的惊喜。

    捡起户牒,她低着头,快步进了城。

    京城依梧山而建,却是别出心裁地将梧山也规划进城中。皇宫就建在山腰上,坐北面南,统览京城,一如陛下坐在那张龙椅上气吞山河,稳稳地俯瞰天下。

    各位将军大臣的府邸按品级递减,依次拱卫在皇宫四周,如一张蜘蛛网。

    少女此时所在的地方,只是京城最外围的一角。

    她心情大好,看着覆雪的瓦,近处酒家已被寒风吹僵的酒旗,民坊上细细的白色,咧嘴一笑。

    这一笑,一股夹杂着雪的寒风直接灌进肚子,冷风呛人,她捧着喉咙咳咳咳一连好几声。

    这些买不起冬衣御寒的穷苦人,最怕的就是被寒风灌进肚子,他们对抗寒冷全靠身体的温度,一旦进了冷风,肚子里的“火炉”冷了下来,那可就怎么烧都烧不热了——毕竟体内越冷,对抗寒冷的能力越弱,对抗寒冷的能力越弱,就越会觉得寒冷,直到最后,在日出前就活活冻死在街头。

    因此这些人一般都死死地闭着嘴巴,生怕肚子里进了冷风。

    少女直起腰,沿着道路徐徐而行,这里大多是一些杂货铺子,这么晚了已不再做生意,只有楼上还悬挂着一盏盏或明或暗的大红灯笼,看上去如秋后柿子挂枝头。

    大雪弥漫,行人大都早早归家歇息了,外面风雪寒,家中可暖,或与妻儿煮一壶酒,谈笑起白天的见闻,街上连小贩都销声匿迹。

    只有这些入城的难民还盘桓在街头,身着单衣,冻得哆嗦,眼神麻木地抱着双臂坐站靠躺,蜷缩在店铺门前,指望着那一寸檐角可以为他们挡下多少雪花。

    少女继续前行,路两边渐渐热闹了起来,有推杯换盏的声音,投壶行酒令的声音……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行人,不论穿着打扮如何,身份地位如何,都有着一股与那些狴犴卫一样的派头。

    眼神睥睨。

    并不全是霸气外露,也有趾高气昂、眼高于顶、装腔作势种种,但总归是看不起人。

    少女走过一家酒店,听到里面传来醉醺醺的声音,那声音嚷嚷着:

    “要我说,咱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做人呐太仁慈,这么多野狗都让他们进城,咱们的日子以后还怎么过?谁不知道,这些野狗饿的眼睛都发昏了,哪怕你手里拿着一块饼,他们都会直勾勾地盯着你看。”

    少女揉了揉脸,一刻也不想驻足,加快了脚步。

    酒店里人却已经注意到了她,那醉醺醺的人大声拿她取乐道:

    “喂,我这里有吃的,你把衣服脱了,身子给咱瞧瞧,咱就让你吃顿饱饭,我还不知道你们这种人?有口吃的什么都愿意干。”

    少女站住脚看向酒店中,灯火通明,晃得她只看见人影交织,一张张面孔都那样模糊。

    她抽了抽鼻子,继续前行。

    一个馒头从里面丢了出来,落到她面前的雪上。

    少女蹲下拾起馒头,又轻轻擦去上面的雪沫,拿在手里,继续前行。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十几个馒头被丢了出来,有些砸在她的头上,有些砸在她单薄的脊背上,砸得她身子一晃,瘦削两肩和发梢上的积雪扑簌落下。

    她顿了顿,没有回头地走向前方,也没有再去捡地上的馒头。

    身后传来愤怒的叫骂声,不多时就听不见了,只剩下风雪呜呜声。

    走过了一个转角,她在阴暗角落里蹲下,靠着堵墙,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了一整个冻硬的馒头。

    少女仰起头,看向苍茫的天空,伸手去接那缓缓落下地雪花,轻声自言自语道:

    “狗老天,想弄死我有那么容易?老娘就是活下来了。”

    她轻轻一甩手,甩落手上不多的积雪,从墙角小心地挖了一捧干净的雪,仰头吞下。

    唇舌喉咙冰凉,她却惬意地眯起眼。

    她已经一天多没有喝水了。

    少女拍拍手,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皇宫方向走去。

    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又喝了些雪水,少女总算有了打量两侧建筑的兴致。

    穿过一片白了头的平房,又是一小片的酒家,这次她只站在最边缘处,鼓动鼻翼,用力地嗅了嗅顺风飘来的香气,就果断走向了另一边,还不忘咽了咽口水,那香气让她想起来了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卤肉,软糯丰腴,夹在筷子上一秃噜。

    这条街卖胭脂水粉,虽然已几乎全关了铺子,可她抄起手,看着琳琅满目的牌匾,已觉得知足。

    就这样走走逛逛,终于来到一处长桥。

    桥边一块石碑上刻着枫亭桥,桥下红枫河。

    前者因近处有那著名枫亭而得名,是赏枫的最佳地,后者则因两岸遍植的枫树得名。

    少女眯眼看向河岸,枫亭不知所踪,脍炙人口的枫树还在,只不过枝条光秃秃的,半片叶子也没有,像扫帚一样难看地支向天空。

    据说深秋之时,红枫河两岸齐齐红遍,水中倒影与水面落叶相映,天水难分,是京城一盛景。

    更是有无数诗豪大家为此流连,在水畔将一篇篇名作记于笺上,投入河中,名之“祭红”,相传若所写之诗妙笔生花,直至目断,笺仍不沉。

    这一条枫河上出过不知多少传世之作,最有名的当数一首夜泊,其中‘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两句,写景之凄凉,让无数落魄学子推崇至极。

    少女站住脚,好奇地眺望起对岸,一瞥之下,她已看到了清一色飞檐角的建筑,裹了貂裘或是狐皮的行人,道观,雪夜下隐隐约约铁青色的高塔,还有更远处,半空中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宫殿——那座宫殿坐落在半山腰,山色与夜色极为相近,宫殿又格外显眼,因此看起来如同浮在半空。

    少女轻轻搓了搓手,哈了一口气。

    一桥一河,无形中将整座京城划分为了内外两城。跨过这座桥,就到了更为繁华的内城。

    少女走上桥,汉白玉桥柱上都落满了雪,看不出雕刻的是什么,她索性用手轻轻擦去每一柱柱头的积雪,全不顾落雪之快,她这无异于杯水车薪,甚至她擦至第四柱时,桥头的第一柱就又盈满了雪。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犯了蠢,无声无息一笑,缩回手。

    自桥上看,桥下河水已冰封,纯黑色的河面上落着灰尘般的积雪。

    少女吃力地登着台阶,一步一步,抬头时却发现拱桥正中站着一个人拦路。

    那人双手抱胸,一身夜行衣,背靠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如果不是大风吹扬桥上积雪,片雪如龙似蛇地扭动在天幕里,几乎要忽略掉有这样一个人。

    他或者她脊背挺拔如一把剑,孤独地拦在路中。

    少女轻轻一笑,双手圈成喇叭,喊道:

    “喂,你就是第一个来杀我的人吗?你叫什么?”

    桥上人没有说话,却在那一瞬间前冲,居高临下,一脚重重踩向她的头顶。

    少女敏捷地向后一跳躲过,接着十指相叠,双手外翻,拦在胸前,轻松接下那黑衣人的凌厉一拳。

    她身形往旁边一游,来到黑衣人侧面,一手擒肘,一手抓腕,同时鞭腿踢向对方小腹,黑衣人赶紧抽回手臂,避免被她拿住,顺势往后一撤,躲开鞭腿。

    少女变踢为踏,右腿重重落地,将踢劲化为一股冲劲,轻轻蹬地,追向倒退的黑衣人。

    二人在空中四掌相对,最终落到阶梯尽头的一段平台上站定,随后气机翻腾,以二人为中心,周遭一丈内积雪皆被激起。

    少女退了两步,黑衣人却退了三步。两人各自站定,少女嘻笑,黑衣人却神色凝重。

    少女左腿微屈,脚尖点地,右腿自身前缓缓划出一个半圆。

    地面浮雪上多出一道弧线,露出黑色的桥面。

    积雪不落。

    少女右拳缓缓抱大圆,飞雪沾袖不湿不散不坠,最终收于腰腹,拳心朝上,五指虚握。

    黑衣人转身欲逃。

    少女轻喝一声,右拳向前挥出,袖上所粘飞雪瞬间被充盈气机震落,右臂笼罩在白色雪舞中。

    以少女为起点,至黑衣人脚下,路径前方积雪尽数激向两旁,露出两臂宽的一截桥面。

    狂乱的飞雪渐渐歇了,少女缓缓走向伏地不起的黑衣人。

    她蹲在黑衣人头边,想了想,伸手替他摘去了遮面,露出一张清秀面孔,只是七窍流血,眼神涣散。

    少女撩了下耳后发丝,问:

    “你叫什么?”

    那人气若游丝,声音细如虫蚊。

    少女俯下身,跪在积雪中,把耳朵凑到少年嘴边。

    少年竭尽全力蠕动嘴巴,吐出几个字:

    “白尸狗,我叫白尸狗……记住……”

    每说一个字,就有鲜血从口中溢出,热腾腾的血融化了他面前的积雪,又飞快地凉下来。

    少女等了一会,确认他的确死了后才站起了身子。

    她走下桥,脸上无悲无喜。

    即将下桥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回头看向桥上。

    尸体、鲜血、污雪,都已消失不见。

    少女沉默了一刻,又继续向前行。

    这岸行人多了许多,也许是因为能在这内城生活的人,最差也是中富之家,家家皆备有裘衣。

    不趁着现在穿,难道要在衣柜里藏整一个冬天?

    少女行走在街上,从这些人的眼神中看不到明显的恶意,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如果说外城人的睥睨,是来自一份投胎天子脚下的自得,来自衣食无忧的底气,是一种自我满足。

    那么五世君子、三代公侯、积富之家的内城人,就是一种骄傲,或者说难民贱人什么时候有资格入了他们眼了?

    他们并不把这些流民看做人,而是看做如风吹雪一般,与冬天同时出现的附带物,讨厌又清除不去,只好就像无视满天积雪一样无视掉,反正绝大多数都会在雪化后一起消失不见。

    少女撇撇嘴,格格不入地穿行在街上。

    内外城之别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房价,跨过桥以后,房价从一平数两银子暴涨至几十两。寸土寸金,内城居难,可不是说说而已。

    少女突然神色一动。

    风雪中不知何处有笛声飘来,呜呜咽咽,时断时续,凄凄惨惨戚戚。

    飞雪使人身上清寒,笛声却使人听后凋朱颜。

    少女轻轻舒出一口气,神色不解:

    “是何人吹笛,竟从笛中吹出千万片雪花?”

    少女侧起耳朵,寻声音而去,初始慢走,接着变小步为快走,再到后来已是在雪上全力奔跑,迅疾如飞,不顾行人诧异眼神。

    一曲终了。

    她停在一处三层精致小楼前,雕花木窗,画栋飞檐,黛瓦上落着安静的雪。

    院墙上探出一枝被雪压低头的红梅,楼中有轻柔乐曲飘渺传出。

    楼前安静停着数辆马车。

    进门处左右手边各题着一行字:飞花落裙裾,笛声绕云烟。

    楼上牌匾,离恨轩。

    轩内忽然传来一声极慵懒呻吟,夹杂在风声雪声乐声之中,送入少女耳畔。少女屏息凝神,寻着声音,抬头望向二楼,只见灯火恰巧映出一曼妙身影,女子春睡方醒般舒展身体,轻轻拔出发簪,解放一头如瀑青丝。

    那女子似对妆镜,唏嘘低叹一阙词道:

    “梅粉梢头雨未干,淡烟疏日带春寒,暝鸦啼处,人在小楼边。

    芳草只随春恨长,塞鸿空傍碧云还。断霞销尽,新月又婵娟。”

    少女站在楼下,听了先是一怔,随后双眼蓦然睁大,竟是干脆驻足飞雪之中,不顾单衣已湿透,积雪已没足,只将字句怔怔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