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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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龙帝画符

    龙帝倨傲负手而立,神情却不平静。

    关生把苏隔江平放在地上,从袖中摸出一粒价值无数的九转蕴神金丹,轻轻撬开他嘴,将金丹压在舌下,又一托下颚,帮苏隔江服下,听到这话没好气道:

    “不但是剑子,而且还应该是哪位天道宫真神仙转世。你以为我就那么厚脸皮,非得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你这破地方都荒凉成什么样了,我稀罕上门?还不是听你念叨剑子念叨了这么多年,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知道你苦于真身被囚禁大言宫,又要分神镇守四海之水,抽不开身,所以才给你送上门一个?真是不识好人心,得,我媚眼抛给瞎子看,还连累我这徒弟挨一顿打。”

    白招矩表情复杂,一时默然,许久才轻轻出声:

    “谢谢。”

    关生一脸不可思议:

    “啥?你刚刚说啥?”

    白招矩眼观鼻鼻观心。

    先前局势紧张,苏隔江以为凶险万分,其实二人离真正死斗还差得远。

    甚至龙帝都未想多为难他。

    一来是因为苏隔江出言不逊,二来他也着实好奇,这个关生新收下的徒弟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才出手教训或者试探了一下苏隔江。只是止境与八品武夫之间,相差太过悬殊,苏隔江根本承受不住。

    即使苏隔江并未使出那一手精妙绝伦的心神御剑,并未显露出剑子之身,龙帝依然会及时停手,不会真要了苏隔江的性命,或者给他留下什么难以痊愈的根骨损伤。

    况且关生这人,虽然相对而言不擅争斗,但各种稀奇古怪本领层出不穷,别的不说,哪怕龙帝一个失手,保住苏隔江的小命绝对没问题。

    龙帝想了想,抬起右手,指尖缓缓凝聚出一颗鸡蛋大小珠子,珠圆玉润,散发着莹莹微光,哪怕比起皇宫中夜明珠也不遑多让,遥遥一点,珠子就飞向苏隔江。

    关生蹲在一旁,毫不客气地翻袖接下,接着却拿出了一颗足足小了一号、光泽和颜色也明显逊色的明珠,两指轻轻捻动,把珠子磨碎成粉,小心捧在手心,也给苏隔江服下。

    白招矩微微挑眉,倒也没多说什么。

    关生做完这些,轻轻哼起小曲,显然心情不错,袖中龙珠绕指灵动。

    人间有那将珍珠磨成粉入药的药方,服下可安神定惊、养护容颜,以东海老蚌含珠为最佳。

    只是再好的蚌珠,如何比得上真正的龙珠?

    龙珠磨粉入药,则能同时温养身魂,更能延年益寿、容颜有驻,只是龙族已多年不现世,龙珠哪怕用一座金山交换,都难求一颗,如今也只有皇家内府库才可能有收藏。

    磨成粉服用……连享受人间至极富贵的帝王家都觉得实在太奢侈了些。

    其实照关生看,苏隔江受得这点伤都不算事,以剑子出类拔萃的体魄,养一养就又活蹦乱跳了。

    不过既然有人舍得出一颗龙珠为他疗伤、镇守心脉,关生当然乐见其成,只是狸猫换太子就难免了——用他的话说,这叫资源的合理配置。

    关生依旧蹲着,指了指头顶,直截了当道:

    “收了你一颗龙珠的恩惠,我替他记下了。不过那些你们不屑于的小商小贩商贾习气,我可熟悉得很,最会也最爱斤斤计较占便宜。咱俩打开天窗说亮话,各论各的,你要他帮你斩因果,你我都知道,起死回生一事,连老天爷都可能勃然大怒。到时候他再想入超然,要么学我,躲躲藏藏当贼,要么学你,被关起来上百年。真要惹得天降雷霆,你我无所谓,他不是死定了?他娘是什么人你也大概猜得到,我呢,把她儿子拐走了,搞出来这缺德事,她知道了不得一剑杀了我?到时候我可搬来跟你做邻居。虽然按这小子的脾气,不在乎长生路断不断的事,多半会义无反顾地帮你,老好人嘛,可我这个当师父的不能看他当傻子,就得做回恶人。你打算拿什么当报酬?先说好,你要是扣扣搜搜的,到时候我就到丹若那边撒泼打滚去。”

    白招矩变回人身后,只比关生略高一些,他吐出一颗足足拳头大小的璀璨骊珠,云遮雾绕,上有七色光彩流动。

    关生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隐约猜到了什么。

    白招矩张口咽下龙珠后,神色平静地说道:

    “这颗龙珠是我一半功力凝结,就当做‘定金’,炼化后有我几成境界,听天由命。等他救了出丹若,丹若跻身超然后,我再给他另一颗。不然他仓促之下炼化不完两颗骊珠,我又功力全失,四海之水无人镇守,天下就要大祸。既然你说担心他逆天而行,被老天爷一怒之下断了长生路,那我就亲自送他一份长生。按部就班炼化骊珠,最次也是明烛见神,沿着我走过的路走,比起他自己披荆斩棘,肯定更为稳妥。这份报酬不算轻了吧?”

    关生唉声叹气,缩回手指,在面前汉白玉地上来回画圈,良久道:

    “你真舍得一身修为?”

    白招矩跪坐在御道尽头,御道重建后,尚与浮台隔了一截,他眼里有些落寞道:

    “从前是舍不得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后,总是会想开不少,大不了一步一个脚印,从头再来。”

    接着,龙帝眼中落寞一扫而光,笑道:

    “只是要我说,从头再来的话,未免太无趣了。下一世若能开窍,我会记得告诫自己别再修道了。这一辈子,莫名其妙地修成了天龙帝身,又莫名其妙做了四海龙王,从前一心向道,结果连人间都没怎么好好看过,就被困死在了归墟里,想看也看不成了。失了修为后,我想到人间走一走,亲眼看看镇守了这么久的东西南北四海,到底是什么样子,看看真正的日月跳出海水,晨光夕阳落在海平面上式,是何等壮阔。这些都做完了,我就在海边搭个房子,当个渔夫什么的。”

    关生默然,片刻后道:

    “凡人一生短暂,去除老弱,称得上壮年不过二三十载,亲眼看遍四海,很难很难。从东海行至长安城,再从长安一路向西,穿过大漠,穿过西域,才能到达西海;更别提向北和向南,北方冰天雪地,南方巫蛊瘴气……凡人之身就是九死一生,你以为还是现在的你?修行人已经算这天下少有的自由人了。”

    龙帝听了倒也无所谓,十分不雅地伸了个懒腰道:

    “那就能去哪片海就去哪片海,反正应该大差不差,看过了一处,别的大概什么样子,猜也能猜出来。”

    关生还要说话,只听一旁苏隔江捂着嗓子,咳嗽不断,一只手撑起身子,接着如惊弓之鸟般窜了起来。

    关生看着老鼠见了猫似的苏隔江,无奈道:

    “没事了,你摸摸全身上下,不还好好的么?”

    苏隔江咦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身体确实不疼了,气血格外充盈,甚至连气海内莲塘水都悄无声息上涨了些许。

    龙帝正襟危坐,温声道:

    “先前本帝对你有误会,主要你师父这人实在可恶,误将你当成了你师父同类人;如今误会解开,清楚了你不是那宵小之徒,自然不会再为难。”

    苏隔江一愣,感情好冤有头债有主,全怪关生以前手脚不干净,惹毛了这位有着长长一串骇人名号的龙帝?

    关生觉察到不信任的视线,翻了个白眼道:

    “徒弟啊徒弟,他其实是在拐弯抹角跟你道歉,只不过落不下那张脸而已。大致意思呢,就是说,之前的事他做的不对,你别跟他计较。”

    苏隔江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白招矩,白招矩竟然一板一眼地点了点头。

    苏隔江悄悄舒了口气,拱拱手,神色真挚地笑道:

    “前辈说哪里话,是我对前辈放肆在先;再说了,我师父这人也确实是王八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前辈对我有先入为主的坏印象也不奇怪。”

    白招矩张口吐出那颗七彩骊珠,一挥大袖,骊珠就悠悠飞至苏隔江身前,含笑说道:

    “这里有骊珠一颗,也算本帝对你的一点补偿。”

    苏隔江大吃一惊,再不识货,也知道这东西何止价值连城,哪能随便收下,习惯性望向关生。

    关生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古书记载,‘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故龙珠也叫骊珠。这颗骊珠是你眼前这位龙帝一半修为所化,炼化以后,保底能入超然,更有他此生诸多心得、种种体会,妙不可言。价值上不可估计,别说千金万金,拿什么都换不来。所以我就替他说了,拿了这颗珠子,你就得帮他做一件事。”

    苏隔江好奇道:

    “什么事?前辈这么高的境界都做不了,我能做?”

    白招矩主动开口道:

    “这事跟境界无关。”

    苏隔江眼珠一转,立刻想起一事,试探问:

    “敢问前辈,是跟我的剑子身份有关?”

    白招矩毫不掩饰,点头道:

    “剑子之胚和佛子识藏、道子开窍、兵家转世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天生奇才,妙不可言。剑子不但有通明剑心,格外容易获得剑道剑术相关感悟,最重要的是,剑子本身就是一把剑,虽然还只是未经锻打的剑胚,可也锋利无匹。”

    苏隔江了然道:

    “敢问前辈,可是要我帮忙斩断什么东西么?”

    白招矩沉吟片刻:

    “我那徒弟的事,你也知道了大半。你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龙宫之前,我曾经请过一卦,虽然我并不擅长术算之事,可结果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犹豫之处,大凶!因此我特意打造了一副水晶棺,又悄悄分出她的一魂二魄保存在水晶棺中。这样一旦她在人间出事,由于魂魄不全,地府不会直接从生死簿上勾去她的性命,她的其余魂魄就只是散失在人间而不入地府。到时候我动用秘术为她招魂,待三魂七魄俱全后,再夺舍我准备好的一具肉身,损失顶多就是一具她的本来肉身。可谁知道,那天两位勾魂使者竟然玩忽职守,未查明所有魂魄是否齐全,就将生死簿上姓名一笔勾销,送入地府。除去本帝手中这一魂二魄残留世间,剩余二魂五魄都喝了孟婆汤,进了六道轮回,喝过孟婆汤,饶是本帝也没有办法,魂魄已被洗刷如一张白纸,本帝倘若强行为她招魂,只能得到一具毫无神智或是魂魄缺失疯疯傻傻的肉身,又不能以一魂二魄为基础重生其余魂魄,因为其余魂魄尚在人间,并未丢失。本帝只好以水晶棺镇住剩下魂魄的灵智,期待有一位剑子或者剑主出手,一剑斩断她魂魄之间的相连。”

    白招矩顿了顿道:

    “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难就难在术业有专攻,除了剑主和剑子,别人都做不来这件事,哪怕本帝已贵为一道道主也一样,想要一剑杀人,乃至一剑分魂,都简单,可要彻底隔断魂魄间的勾连,想斩断生死间的牵引,就做不到了。而本帝又因一桩旧事,被囚在大言宫中,无法行走人间,连请人出手都做不到,所以一直拖延至今。”

    苏隔江听了,忍不住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让魂魄彻底缺失的人重新补回魂魄,可我知道这个法子一定所需无数天材地宝。前辈,既然代价如此之大你都肯接受,为什么当初不肯直接到人间救人?”

    白招矩自嘲一笑:

    “你说本帝做事不爽利,倒也确实。只是她是人间的国君,本帝也是龙君,有些事没办法的。”

    关生一直在地上勾勾画画,此时终于抬起头,开口道:

    “天道律令所限,不能插手人间事物,尤其是这种改朝换代的破事。这法子虽然脱裤子放屁,但老天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钻空子了。真要敢去插手改朝换代的事,我估计当时一道雷就下来了。说到底,大家都是在这片天地下低头做人,即使是不朽圣人,也只好说‘随心所欲不逾矩’。”

    白招矩苦笑一声:

    “这方面,你师父还是要比我们自由点的。”

    苏隔江听罢沉默了一会,说道:

    “我想我很理解前辈,如果是我死了的话,我妈妈和韩叔叔,应该也会这样拼尽全力地救我吧?”

    他接着轻松一笑:

    “我会尽力去斩断生死,就当是一场剑道砥砺。至于两颗龙珠就算了,别人的境界,我不想要,有碍剑心。”

    关生收回手,郑重说道:

    “你知道斩断生死是逆天行事里最大不韪的一种么?他算从犯的话,你就是当之无愧的主犯。丑话说在前,你做成以后,这辈子想入超然,得到天地共鸣,难上加难,给你境界,是给你多一条退路。剑道是大道,剑子更是有望未来剑道扛鼎,你当真打算走我一样的小道,当个见不得光的贼?”

    苏隔江捧剑在怀,屈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笑道:

    “不走一样的路,还能叫师父徒弟?”

    关生耸耸肩,神色如常。

    白招矩郑重起身,对着苏隔江就要一拜到底,吓得苏隔江赶紧扶住他。

    白招矩思索片刻道:

    “既然你不肯要骊珠,那我就给你一样别的东西当报酬。你身边可有符纸?”

    苏隔江看向关生,关生无奈地摸出一张黄符:

    “诺,只有这个了,品秩不怎么高。”

    白招矩接过,无所谓道:

    “足够了。”

    他轻轻咬破白玉般的手指,一滴嫣红从指尖缓缓滚落,稍稍迟疑,将食指按在符纸上,从上到下指走游龙,一气呵成,立成一符。

    大凡符箓,多以气灵,注入龙气后,鲜血绘成的云篆顿时神韵十足,望之清凉,嗅之有烟雨气。

    白招矩将一纸灵符递还给苏隔江,笑吟吟打哑谜。

    苏隔江看着上面鬼画符一样的字就头疼,全不认识,递给关生等他解答。

    关生接过符纸,瞥了一眼道:

    “写的是‘敕雷电云雨立来急急如律令’,召雨符,用的时候念一遍就行了。”

    白招矩补充道:

    “这符以本帝精血所绘,更用龙气点睛,和寻常求雨符天上地下,有许多玄妙功效。投入江水,江水立停,投入海水,海水从中分开,佩在身上,可慑服十万种水族,符中一丝龙气护体,可辟邪祟。”

    苏隔江知道这符虽然比不过两颗无价骊珠,也是一等一的好东西,贴身收下后,向龙帝诚恳道谢。

    龙帝看向关生:

    “前往大言宫小叙?”

    关生笑了:

    “自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