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繁体版

第十三章 江湖儿女江湖死

    关生轻轻翻上楼顶,苏隔江正托腮发呆。

    关生把鱼肠剑往徒弟身边一丢,接着舒舒服服一靠,双手枕在脑后,笑眯眯问:

    “看你撅着个嘴,怎么了?”

    苏隔江轻摇头,似把种种情绪摇出脑海,有些感慨地笑道:

    “没想到那个剑客死了,师父,你不也说过,他是那种有大野心的人。结果就这样草草死了。”

    关生睁开眼睛,一手支颐,侧头看向后者:

    “江湖不就是这样?你杀我我杀你,砍来砍去,要不怎么大家都喜欢装孙子?”

    苏隔江叹了口气:

    “我知道,但有点唏嘘。”

    关生双手抱头,重新合眼躺下,满不在乎道:

    “唏嘘什么,江湖儿女江湖死罢了,你看他那些结义的兄弟,哪个真伤心?啧啧,要我说,死得好啊。”

    苏隔江点头认同,然后问道:

    “那剑客应该没修成真正剑气吧?”

    关生点点头:

    “真气外放而已,算不得剑气。只是在土匪窝里,他居然都能养出一身浩然气,实在很有本领,能称得上善养浩然气了,如果丢到哪个书院精心培养培养,说不定能成个什么贤人君子?只不过啊,这点比我裤裆里鸟粗不了多少的浩然气,跟那些儒家圣人动辄挥袖摧山裂石的慷慨意气相比,总归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苏隔江想了想,又问:

    “剑子就是对剑相关的东西很敏感?”

    关生随意道:

    “差不多吧。”

    他支起身子看了眼下面:

    “你是要现在下去,还是再在这发会呆?我看着还挺热闹的,还有酒喝……不过这上面更凉快点。”

    苏隔江轻声道:

    “师父,你是什么境界啊?”

    关生咧嘴一笑,屈肘支起身体,抬手摸了摸苏隔江脑袋:

    “这个嘛,以后再告诉你。走吧,等会还有戏看。”

    师徒二人来到中庭时,这里已在杆上高高挂起了一串通红灯笼,跑堂的来来回回送菜,每道菜经过柜台时都要先暂时停步,高声报出菜名后再送到几张桌子上,十分热闹。

    三方人马似乎都默契地遗忘了并寨的事。忠义寨的头领忽略了黄驿的死,龙蛇寨的三位当家不提那些被杀的手下,周青也不再给自己这个“姘头”四当家要一把交椅。

    宾主尽欢。

    酒已开了七八坛,石家兄弟和龙蛇寨三位当家的在比拼酒量,一碗接着一碗下肚,酒量不好的金眼豹子喝得醉醺醺的;李铁牛和独臂匠金堃在靠门的一张桌上划拳,时不时给一旁拼酒的几个人起哄,大声叫好。

    老道士于德兴缠着女子周青,非说自己熟读道门正统典籍,尤其精于命理,要给后者看手相。周青白眼连翻好几个,实在躲不开,不得不认命。

    面白无须的神行客崔骥独坐一边,吃一碗素面。

    邓侠波默默饮酒,黄驿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被包裹起来放在他一边的桌上。披甲男子作陪,一行人中唯一女子依偎在他身边,二人名号分别是那银枪白马陆广平和罗刹女姜冰儿。

    陆广平看着大哥一碗接一碗喝酒,心中眼里满是关切,眉头微蹙,可是劝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忧心忡忡地待在一边。姜冰儿几次三番伸出手,想给这位白马银枪将舒展眉头,后者总是不耐烦。

    孙二娘站在柜台后面嗑瓜子,看着这些人,眼神迷离。

    关生轻轻推了她一把,伸手从那一小堆瓜子里抓了一把,拣一粒放在嘴里,咔地一声咬开,含糊不清地问:

    “怎么不去喝酒?”

    老板娘也咔咔地嗑瓜子:

    “没意思。”

    关生和她并肩而站:

    “你就这么爱嗑瓜子?他们聊到哪了?”

    孙二娘往旁边挪了两步,拍去手上瓤皮:

    “不嗑瓜子闲得无聊,算了,不吃了。我哪知道,反正并寨这事没人提了,嘿,拍了桌子死了人,现在居然还和和气气的,你说奇不奇怪?”

    关生想了想:

    “不奇怪。”

    孙二娘瞥了关生一眼: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怎么看不明白?我一开始以为你真打算加入忠义寨,可现在看你似乎又没了那心思?”

    关生也拍拍手不吃了,平静道:

    “我说运气不好住了黑店,你信吗?说到底,给自己找乐子吧,顺便带徒弟见见世面。”

    孙二娘笑:

    “见世面?看我们这群坏的流脓的王八蛋?”

    关生一本正经:

    “好人常有而王八蛋不常有啊。”

    孙二娘哈哈大笑,走出柜台:

    “算啦,别看了,等会都要死了。”

    走了两步,她突然转过身,伸手摸向关生的脸颊,沿着颧骨一路摸至下颔。

    关生不躲不避,她确认了关生并未戴那改换容貌的面皮,五指蓦地颤抖,然后吐出一口气,嫣然一笑:

    “咱还以为是我那不成器的丈夫回来了,你除了没他长得英俊,说话哪哪都像。”

    老板娘说罢,自嘲地翻个白眼:

    “德行。”

    接着托起一坛酒,扭动腰肢走向那一大桌人。

    苏隔江看着那个曼妙背影,小声道:

    “师父,她干嘛跟你这样说话?”

    关生想了想:

    “可能是师父太帅了吧。”

    孙二娘端着一坛酒,摇动杨柳腰肢,款款走向邓侠波,途中见老道士于德兴对周青纠缠不休,干脆伸出手,不露痕迹地在这老不羞腰上轻轻推了一把,把他推到一边。周青抓住空隙赶紧抽身,感激地朝二娘一笑。

    于德兴还要觍着脸往上凑,只是见这位妖女眼睛一瞪真要发火,这才蔫在了一边。

    孙二娘走到那张桌前,轻轻一笑:

    “大哥,好久不见。”

    邓侠波放下碗,抬头苦笑:

    “大哥……你还认我这个大哥么?”

    孙二娘接过他的半碗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妩媚笑道:

    “当然认啊。这些年妹妹能在这开客栈做生意,不过是蝇附骥尾,全仰望大哥照顾。平日里大哥在山上日理万机,妹妹哪好意思凑上去打扰?今天总算得了机会,陪妹妹喝点,大哥可不要推辞啊。”

    邓侠波显然受宠若惊,赶紧拿来一只空碗,倒去碗中残余的水:

    “难得老板娘赏光,邓某真是荣幸之至。”

    陆广平有些怒意地瞪了孙二娘一眼,老板娘不予理会,只向这白马银枪将抛去一个勾人眼神。

    她把酒坛放在桌上,一掌拍开坛口封泥,清冽酒香顿时传出,邓侠波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香吧?这可是妹妹这客栈的招牌,这么多年被酒鬼老饕分得只剩下了这么一坛;说来也巧,现如今连我自己都再酿不出来这样的好酒。如果不是大哥来了,别人想喝那是万万喝不到的。”

    两道白线落入碗中,不多时就倾满了纯净澄明的酒。

    陆广平气势勃发,一拍桌子怒道:

    “孙双莲,你要点脸!你的那点心思谁不知道?”

    孙二娘眉眼一动,展露笑颜:

    “什么心思?小女子不过是个一心依附家里男人过日子的妇道人家,如今男人早死了,还有什么心思?”

    陆广平还要再说些难听话语,邓侠波摇摇头,破天荒抬手打断了他:

    “陪老板娘喝两碗酒有什么的?广平休要多说。”

    孙二娘把开了封泥的酒坛推到一边,伸手取过两碗酒,各自凑到唇边喝了一口。

    她手有些颤地将酒碗放回桌上,擦去嘴角水渍,眼神越发迷离:

    “知道哥哥最疼我,不过我也知道哥哥素来谨慎。所以这两碗酒我都先喝一口,现在哥哥可以放心了。”

    邓侠波取过离自己更近的那碗,在留有唇印酒痕处仰头饮尽,轻吁一笑:

    “哥哥岂是那样的人?”

    孙二娘却没有去取另一碗,双肘搁在桌上,轻声道:

    “喝过送行酒了啊……那就该死了。”

    邓侠波听了脸色蓦然一变,霎时起身,一掌拍向孙二娘。孙二娘膝盖发力,把桌面往前一顶,撞得邓侠波倒退两步。

    听到响动,众人纷纷看向这边,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女子周青反应最快,美目一转,悄悄拦在了众人可能施援邓侠波的路上。

    离得最近的神行客崔骥哧溜哧溜几筷子吃完面条,从座上站起。只是他刚踏出一步就被苏隔江拦住。

    苏隔江目光坚定,手按在鱼肠剑上,心说话虽然不知道便宜姐姐你要干嘛,不过放心去做就好。

    关生看着徒弟奔出去的背影,缓缓舒出一口气,自嘲道:

    “江湖儿女江湖死呀……”

    邓侠波此时嘴角已流出鲜血,浑身气机宛如刀搅,疼得他赶紧一只手按压向胸口,试图用内力逼出刚刚喝下的酒水,仰头看向一脸无所谓的女子怒道:

    “我一向拿你当亲妹妹,孙双莲,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对你如何?!若不是我,你如何站得住脚!为了一个男人!你至于!”

    孙二娘嘴角也流出鲜血,只是被她咽下,她擦去鲜血,双唇艳红嫣然笑道:

    “小女子……一直都是个依附家里男人过日子的妇人家呀……有一天家里男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总得讨个说法吧。”

    邓侠波右手连点几处窍穴,强行止血,眼睛死死盯住这个他也分不清是爱是恨的女人:

    “你连自己都不放过?拼了命也要杀我?!就这样恨我?”

    孙二娘一笑:

    “知道你内力强,可这牵丝断肠红总归是我亲自配成的,总能比你捱得久一点。死在你后面,足够了。”

    听着二娘满是怨毒的话,陆广平终是按耐不住,伏到邓侠波边耳语一声:待我去擒下这毒妇,定能逼她交出解药。

    然后脚下一点,整个人飞身跃出,一声大喝,双拳如炮轰出。

    邓侠波“呸”地往地上吐出一口血水,随即就地坐下,心里直悔不听自己这位结义兄弟的话;然而清楚悔也无用,他立刻摒弃杂思,全力运起功法,试图以内力对抗毒性。

    孙二娘身子如游鱼般诡异一滑,滑至侧面,势大力沉的双拳擦胸而过。她伸出一手托住陆广平右手手肘,另一只手按住小臂,似女子依在中意之人身边情意绵绵,然而十指蓦然发力,竟然死死扣进臂甲之中。

    杀机四伏,一抬一拧间就要卸掉后者整条小臂。

    只是这一招还未用出,另一道鬼魅身影就到了她身前,一掌重重击在她的胸口上。

    孙二娘一股鲜血涌上喉咙,她强撑着倒退数步,与来人飞快连换四掌后分开,原来是罗刹女姜冰儿见心上人吃亏,果断出手。

    这位罗刹女隐隐约约比陆广平还要厉害几分。

    孙二娘强咽下鲜血,右手抚在胸前嘲道:

    “你看着他的眼神再情意绵绵有什么用,你那情郎眼中何时有过你?不知道你问过他究竟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没有?”

    姜冰儿脸色一僵,随即冰冷道:

    “我喜欢,你管我?”

    说罢身影又是一闪,冲向孙二娘。

    孙二娘强行提起真气,挥出一掌,双掌相对,竟然再次被迫向后滑出数步消力;只是还不等她站稳脚跟,一袭闪亮甲胄已至身前。

    陆广平重重一拳砸在孙二娘胸口,后者立刻如断线风筝般倒飞了出去,于空中喷出一大口再也压制不住的鲜血。

    陆广平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手,刚刚孙二娘口喷鲜血时,有几滴不小心溅在了拳甲上,让一向洁净的他心中怒意更盛。

    孙二娘竭力站起来,却是连吐数口鲜血。她无奈地趴坐在地上,低头看了看已完全被血浸透的前襟,扬起一个笑脸:

    “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

    姜冰儿眼中杀意大作,娇喝一声:

    “你找死!”

    孙二娘再次吐出一大口鲜血,随即喊道:

    “茶水厮、吃食厮、喂马厮、跑堂厮,来客人啦!还不给老娘招呼着!!”

    听到老板娘吆喝,立刻有几个声音干净利落地回应;接着自客栈二楼窜下四条人影。

    “得嘞!”

    “这就来!”

    四道人影直接从缠有褪色红布的栏杆上翻过,落地一滚后立刻起身站定。四人都是一身利落打扮,小衫短褂,肩上搭一条手巾——正是之前给众人牵马跑堂送茶水吃食的四个小厮。

    接着四人分工明确,两个去拦李铁牛和独臂匠金堃,剩下两个直奔二娘这边。

    说回刚刚邓侠波大怒后,锦麒麟和滚地狮子两人眼中再无半点醉意,互换眼神后默契起身,一前一后拦在了石家兄弟之前。

    石老大抽出朴刀狞笑:

    “两位寨主是存心和我们过不去咯?”

    锦麒麟把已彻底醉死过去的金眼豹子踢到身后,微微一笑:

    “听说忠义双全邓大侠已摸到了五品的边,好威风呐。他不死,我怎么睡得着?”

    滚地狮子抓住空隙,抓起金眼豹子,连扇了自己弟弟三四个耳光;耳光势大力沉,终于把后者扇醒过来。

    金眼豹子一摸火辣辣的脸颊大怒,跳起来就要拼命,看到打自己的人是二哥后愣了片刻。

    滚地狮子也不与酒没醒的他废话,只是一指眼前石家兄弟:

    “你缠住他们,不用想着杀人。”

    金眼豹子听了,伸手摸着红肿脸颊,扭过头朝石家兄弟露出一个狰狞笑容:

    “咱寨子里不少兄弟被你们杀了,嘿嘿,今天也该留下几条命赔给咱了。”

    虽说他在三人中武功最差,可拦住这石家兄弟四人没什么难度。如果放在一对一单挑下,他能轻易撕了这几名根本称不上江湖人的老卒。

    石老大把朴刀刀柄上缠着的纱布又紧了紧,摆出一个战场刀架,眼神坚毅。

    我们兄弟四人俱在,那绞肉机般的战场都趟了几趟下来,还怕你这头金眼豹子不成?

    滚地狮子叫醒三弟后,立刻与大哥一起扑向不远处的李铁牛与金堃。

    李铁牛早扯去了上衣,露出生有浓厚胸毛的雄壮上身,见到二人,把双板斧一碰,主动迎了上来;金堃虽是独臂,可力大无比,使一柄铁杖,能舞得水泼不进。

    二人坐的偏远,因此没能第一时间赶去救援自家大哥,这才被这两位龙蛇寨当家的拦住去路。

    这边,于老道搓着手,讪笑着望向周青:

    “不如咱俩别打了,你干脆收我当那花汀寨四寨主咋样?”

    周青笑道:

    “我正好也不愿意和老真人为敌。”

    崔骥活动了一下手腕,操着浓重口音斟酌道:

    “邓侠波,人不错,娃娃,你让开。”

    苏隔江摇摇头,抽出鱼肠剑。

    崔骥似乎有些遗憾地摆出一个架势:

    “放心,娃娃,我不会杀你。”

    话音刚落,人竟瞬间消失不见。苏隔江瞳孔一缩,瞬间抬头,只见崔骥不知如何到了自己头顶正上方,一拳高高拉起,随即重重砸下;苏隔江当即在地上一滚,避开这一拳。

    崔骥一击砸空,苏隔江分神去看,那坚硬地面上竟被他生生砸出一个寸深的小坑,当即更郑重几分。

    关生悠闲地靠在柜台上,嗑着瓜子,嘴角勾起:

    “挑谁不好,居然挑了个最能打的?”

    神行客崔骥,坐忠义寨第四把交椅,擅神行法。

    取神行甲马绑于腿上,能日行五百里;最多在两腿绑四个甲马,可神行八百里。拦路神行之人皆一撞分尸。

    与人对敌时身法快到极致,犹如瞬身,常人根本无从应对,往往被突来一拳砸碎头颅、贯穿心口。

    关生有些吃腻了,吐出嘴里的瓜子壳,一招手,柜台中最后一坛酒自行飞落到他手上。

    他拍去封泥,没来由叹了口气,怅然道:

    “江湖儿女江湖死,江湖不待是非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