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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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少年归不归

    苏隔江缓缓舒出一口浊气,如那算计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老农般,心里默默计较起得失。

    除去那练气士神行法,崔骥本就是六品武夫,尤其擅长拳脚功夫。二指厚的寻常实木桌面都完全吃不住他的凶猛拳劲,一拳就能在上面穿个窟窿且威势不减,换句话说,想靠着这客栈内复杂环境游斗崔骥,不太可能。

    二人刚刚交手一十六次,不去计算呼啸而来的拳风,苏隔江结结实实吃中的,一共是两拳一腿。

    第一拳砸在苏隔江肩头,整只左臂瞬间失去知觉,连疼都不疼。

    那一腿是崔骥一个出其不意地贴身低扫,他躲闪稍慢了几分,结果脚踝被直接扫中,如今甚至不敢站实。

    苏隔江右脚如蜻蜓点水,触地连连,试图缓解或者说尽可能习惯疼痛;其实相较于已失去了知觉的左肩,疼是好的,证明脚踝在关键时刻,还能承担他最起码一次的爆发。

    另一拳是最为凶险的,苏隔江没能分辨出崔骥故意卖的破绽,等觉察了为时已晚,被一拳正好砸中胸口。

    如果不是在最后关头横剑在胸,有鱼肠剑阻拦强行卸去大半冲力,苏隔江怕是要被这一拳击碎胸骨。

    苏隔江在心底自嘲一笑,自己生死相向的经验还是太少,与这种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没法比。

    崔骥并未乘胜追击,也调理着呼吸。

    他脖颈附近有一道寸深剑伤,只差一点就砍断了锁骨。

    十六次换招,崔骥也不可避免地被苏隔江刺中一剑。

    想起这一剑伤,崔骥眼神一暗。

    他刚刚托大,想着拿六品武夫护体真气硬吃苏隔江一剑,便可以顺势在苏隔江心口再擂上两拳,以伤换命;却没想到这一剑竟然砍瓜切菜般轻易破去了他的护体真气——如果不是变招及时,自己已经被一剑枭首。

    小宗师以下,江湖武夫争斗,总归还是持兵刃的一方要更占些便宜。毕竟以武夫坚韧体魄,只要不被正好命中额头咽喉这些要害,硬吃一拳一腿,或者膝顶砸肘,总归不太致命;但面对兵刃时就不行了,伤口会直接影响到后续搏斗的身体发力。

    尤其是鱼肠剑这等神兵利器。

    崔骥有些羡慕道:

    “你这柄剑,很好,你师父给你的?”

    说罢,他看了眼远处站着的那位“护道人”,忌惮中又颇有几分艳羡:

    一个传承有序的师门是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出行在外与人发生摩擦时,心里有了底气不说,在百年积累的名门大派里,连一些丢到江湖上能立刻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让人心甘情愿打到头破血流都不肯松手的秘籍神兵,都能凭借那山外一颗铜钱都不值的门派贡献兑换。

    让这些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江湖人怎么不眼红?

    崔骥能在忠义寨坐上第四把交椅所依仗的神行甲马,不过是当初一位云游长老一时兴起随手传授的。

    崔骥还记得那位和气老人的画符点睛手法,宛如仙人,他拼尽全力也没能记住一成玄妙,却已够用至今。

    崔骥收回心神,换一口气,双腿一前一后分开,前脚脚尖虚点,后腿站实,双拳一前一后,后手护在头旁,前手微微探出,他轻轻拧动手腕问道:

    “可歇好了么?”

    苏隔江点点头,全身紧绷。

    崔骥不再言语,稍弯腰,后脚蓦然发力,双手抱膝直直撞过来,整个人精气神浑然一体。

    苏隔江心中叹气,这人的拳脚,也着实太……霸道了点,以自己如今的眼力确实看不出有任何破绽,只能往旁边一滚,再次躲开。

    轰地一声,苏隔江身后一张桌子被直接撞碎,好似那城门遇见了羊角撞车。崔骥人刚落地,又朝苏隔江猛扑过来,肘锋如刀,更是带起凛冽风声,苏隔江屏息闪开;崔骥一击不中,上步再出拳,和先前关生的选择完全一致,贴身短打,不给苏隔江挥剑的空间。

    七八招后,苏隔江整个人弯成一座铁板桥,险险躲过一记回身踢,接着拇指食指一扣一弹,鱼肠剑终于出鞘,一道寒光直射崔骥侧腹。崔骥吃过一次亏,右手握拳成锤,轻轻砸偏剑势,拳上仍被无数锋锐剑气划出细小血痕。

    苏隔江偷袭失败,并未起身,索性借着这一剑膝行向前,滑出一段距离,鱼肠剑再次点向崔骥后腰。

    崔骥极速转身,再次一拳砸偏剑身,接着神行发动,瞬间就到了苏隔江身后。他眼神冰冷挥拳砸下。

    然而就在崔骥消失那一刻,苏隔江敏锐觉察到杀气自身后而来,他跪姿出剑难以避开,当即学起先前那名书生剑的背剑式。

    一拳重重砸在剑身,卸去一半力度,然而拳势仍不止,直到砸中苏隔江后心。苏隔江背后中拳,向前扑倒;崔骥上步却下意识看向了柜台旁的那位悠闲男子,犹豫片刻是否要斩草除根。

    苏隔江只觉得背后如被攻城锤擂中一般,胸口顿时一闷,气血翻腾,只能向旁一个翻滚卸去剩余拳劲。

    苏隔江咬牙持剑屈膝,竟在瞬间五感提升,进入一种玄妙境界,他当即把气势攀升到极致,脚尖点地前冲,心有灵犀般向近在咫尺之人递出一剑。

    方寸之间,炸响惊雷!

    一剑出,叠雷六。

    崔骥收回心神悚然,雷已至,只来得及以双臂交叠面前。

    雷声不绝,鱼肠剑上青紫色雷光一朵接一朵绽放,瞬间吞没掉崔骥半个身子。

    金眼豹子以一敌四仍显得十分轻松,石家兄弟身上多少挂了彩,却并未砍中他哪怕一刀。

    几人心中叫苦不迭。每次将要斩中这头金眼豹时,他都能以一个刁钻角度躲过斩击。

    最近一次,面对两把朴刀有意识地围剿,金眼豹子向前一扑,在半空中蜷缩双腿收进腹下,身体几乎对折,抓住那合力斩击唯一的空隙,生生躲过了那必中的一击,落地后又重舒展身体,四肢伏地,真如豹子捕食般扑出,在一旁掠阵的石老三小臂上留下一道深深伤痕。

    一击即中毫不留恋,立刻退走。

    所谓侠以武犯禁,可见一斑;在人数不足时,即使成建制的军队也难以应对真正的武道高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凭借超高机动来回在阵中冲杀,把一对几十的局面,生生化解为几十次的一对一,然而就算经验再丰富的百战老卒,也难以在江湖人手中撑下三个回合。

    因此军队围杀江湖高手时,要么是人数成百倍千倍于对方,如蚁群附象,生生拿人命堆死过去;要么是用人命堆出一个破绽,再抓住破绽,靠着军造处神机阁设计出的神机军械,将对方一击必杀,例如那威名远扬的神机重弩;要么就是让随军中的江湖人死死缠住高手,不让他发挥恐怖机动轻易冲散阵型,再用人命堆死过去。

    无论怎样,总归离不开一个人字。

    仅仅四对一的话……

    是否有点太看不起我们这些江湖人了啊。

    金眼豹子舔去指上鲜血,眼神凶残。

    另一边,李铁牛已被锦麒麟生生撕去了一条胳膊,板斧再拿不住,一脸掩藏不住的惊恐。

    锦麒麟双手伏地,双腿微微翘起,这位龙蛇寨大当家饶有兴致地盯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喉咙滚动。

    李铁牛往地上轻轻吐了口唾沫,强行镇定下来。

    自己怎么就脑袋一热,主动找了锦麒麟单挑?一定是最近听大哥吩咐,连着杀了好几个龙蛇寨的崽子,杀得都有点飘飘然了。

    妈的……

    不过这家伙看自己的眼神,怎么越来越不对劲,就像盯着一盘卤牛腱子垂涎三尺?!

    李铁牛突然想起一事,龙蛇寨这三位当家外号各是一种凶兽,可并不单单因为他们修行的功法《蛮荒百兽行》……

    事实上,这三位可都是真正吃过人的!美其名曰这样彻底地模仿凶兽,才能更好贴近功法中的那股凶残暴戾神意。

    想起这么件事,李铁牛一下子打怵起来。

    李铁牛一清二楚,自己能在这忠义寨中坐一把前十交椅,实际上全靠与邓侠波颇为亲近,邓侠波也看中了他的忠心耿耿;真论武艺恐怕也就能欺负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此时对上实力极为不俗的锦麒麟,他丝毫不怀疑再打下去,自己能被这吃人肉的变态一寸一寸地活活撕碎……

    反正那些龙蛇寨的崽子都被自己亲手宰得干干净净,没走漏风声,也没人看到是谁杀的人。

    虽说邓大哥对自己不薄,还专门给自己一把交椅,可自己去求他教自己武功时,他从来都是各种推脱!哼,这算什么兄弟?!如果不是他耍滑头,自己今天怎么会丢了一条胳膊!这龙蛇寨几位当家虽然风闻极其残忍,可对那本《蛮荒百兽行》却是半点不藏私……

    李铁牛眼神开始游移,怒气也不知不觉平息了。

    不如干脆……

    李铁牛突然胸口一痛,他茫然低头,只看到一截刀尖在外。

    那人唰地抽出刀,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李铁牛双手捂住刀伤,鲜血仍止不住地从指缝流出,他踉跄跪倒,眼神开始涣散。

    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余光瞥到了那刀客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惊:

    这不是之前那个倒酒倒撒了,屁股上还挨了自己重重一脚的小厮么?!

    他什么时候?!

    李铁牛再思考不了任何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身下好大一摊鲜血。

    好俊的刀法!

    虽说杀个李铁牛没什么了不起的,可这小厮出刀的时机显然大有讲究,是个不错的刺客。

    锦麒麟嘶了一声,为之一惊,下意识朝这名不苟言笑的小厮一点头。

    对方却理都不理,直接提刀奔向一旁以一敌二不落下风的独臂匠金堃。

    锦麒麟也不记仇,转头去助杀得兴起的金眼豹子,石老二猝不及防下被他一把捏碎喉咙,应付一只豹子就已极为吃力的石家刀阵瞬间被破。

    罗刹女姜冰儿和白马银枪陆广平并肩而站,脸色极不好看。

    就在刚刚,姜冰儿挥掌要取下那孙双莲性命时,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个小厮,毫不费力地接了自己一掌,救下了那老板娘。

    陆广平刚要助阵,却被另一个小厮纠缠住,双方拳对拳,硬碰硬走了十几个回合,陆广平咬牙一步不退,对方退回孙双莲身前后,他小臂至今还在隐隐作痛。

    这都是哪里冒出来的高手?!

    陆广平眼神阴狠地盯向被两名小厮护在身后的孙二娘,心中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那女人却是极为平静地跪坐在地上,对着自己笑。

    看到这笑陆广平就生气!恨不得一拳锤去小厮脑袋,再一拳把她砸得稀烂。

    他悄悄回头看了邓侠波一眼,只见邓侠波脸色已是苍白如纸,嘴唇失了血色,气息虚浮,身子歪向一边。明眼人俱能看出已时日无多。

    陆广平心头一凛,轻轻拂退一旁的姜冰儿,低声叮嘱道:

    “我接下来这一招使出来威力巨大,但用出来立刻就会失去全部力气。你不要管我,抓住机会,去逼那女人交出解药。我就不信她舍得去死。”

    说罢,陆广平舒出一口气,向孙二娘极速狂奔,右手虚握拖在身后。

    喂马厮和跑堂厮默默迎上。

    陆广平冲至二人身前数步,小腿霎时绷紧如满月弓弦,接着高高跃起,右臂举起,手中如握无形斧钺重重挥下。

    一股有如实质的恐怖气势爆发出来,连两位小厮的头巾都被肆虐的无形狂风紧紧压在了鬓角上。

    挥出这一斧的动作瞬间抽得陆广平气海中荡然无存,接着整条小臂被生生折断,手臂上附着的臂甲寸寸崩落,整个人从半空中失力坠落。

    姜冰儿一咬牙赶紧跃起,轻轻接住他,及落地时,陆广平已晕在了她的臂怀里,面如金纸,双眼紧闭,手臂以一种不可能角度向后折去。

    喂马厮和跑堂厮对视一眼,眼中皆是骇然。

    跑堂厮轻喝一声:

    “保护老板娘!”

    喂马厮立刻单膝跪下,双手拄地,弓起背。

    跑堂厮助跑两步,一脚踩在喂马厮的背上,后者顿时一顶,跑堂厮借着冲力跃至半空,面对那一轮气势极大的无形斧斩,他一咬牙,双手在胸前做合十状,就要夹住这汹涌气机。

    无形斧刃劈至跑堂厮身前时,他浑身衣服瞬间破碎成布条,接着浑身无数道血痕。

    跑堂厮瞪大眼睛,双手拼命合十,试图夹住这一轮无形气机,却依旧被压得不停下坠,胸前额头更是一片血肉模糊。

    千钧一发之际,跑堂厮眼角余光看向了身后奄奄一息或是说回光返照的老板娘,老板娘跪坐在地上,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懂她要说什么,配这一剂毒药她从没有留过解药,喝下那一碗酒后,她就已决心去死了。

    跑堂厮转过头,目眦欲裂,干脆张开怀抱,一把抱住那道无形气机。

    喂马厮瞬间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大喊:

    “不要!”

    然而已迟了,无形气机瞬间爆开,青色狂风涟漪般吹向四周,撞在客栈墙上又折返回来,那一串大红灯笼被直接扭曲成一个奇怪形状,罩在外面的红纱随即被烛火点燃,变为一条在风中舞动的火龙。

    空中人在第一时间就被爆发出的气机绞碎,尸骨无存。

    喂马厮瞬间红了眼睛,瞪向一旁神色温柔看着怀里男子,对万事漠不关心的姜冰儿。

    老板娘轻轻闭上眼睛,蓦然想起一阵旋律。

    那有些刺耳的声音她回忆了半天究竟是什么,直到最后才有些惊讶地想起来,是叶笛。

    叶笛,多少年没听过了呢?

    那年山中,有个跟在自己后面天天喊姐姐的少年最会吹这个,卷一片树叶在唇边呜呜吹响,她一靠近他就红着脸往后躲。

    她好奇过这玩意是怎么吹得响?他就细致入微地从如何挑叶子,讲到卷叶子的手法,再到吹奏出各种音调的技巧。

    后来她也烦了,索性把叶子一丢,不吹了。

    那年她还是个对江湖满心憧憬的少女,总做着哪天会有个白衣大侠御剑接自己下山的梦,梦里大侠为了她不惜横眉冷对天下人,两人一人一剑,做一对神仙眷侣,天下何处去不得?

    只是去哪身边都得跟着四条甩不开的小尾巴,日子久了,她也就理直气壮地指使起他们,去给她捉蝴蝶,抹村里死对头一个大泥脸,或者采一朵长在高处她摘不到的花。

    有天突发奇想,她对他们说,自己以后要开一家客栈,因为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一定很有趣。

    这四位少年当时就拍了胸脯,口气震天响,说要给她当小厮。

    她笑着问,给我做小厮?不想当那跺个脚山都抖一抖的好汉啦?

    于是这四个少年又愁眉不展蹲在自己身边纠结起来。

    再后来,她下了山,又上了另一座山,然后稀里糊涂当了土匪,又稀里糊涂下山开了客栈,日子就那么稀里糊涂过去了。

    她进了江湖后,再没做过那个大侠的梦,只是偶尔会想起来,想起来她就一拍桌子,让拿一坛酒过来,喝多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睡过去后,她总依稀听到一阵有些刺耳的声音,要不是睡的太熟,她真想跳起来给那人一巴掌,不会吹就不要吹!

    原来是叶笛呀……

    回想起来,那正是个花明柳媚的好春天啊。情窦初开的少年个子随野草疯长,她还无忧无虑地在山中赤足荡秋千。

    春草年年绿,少年归不归?

    少年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