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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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快剑、头颅、乡中水

    邓侠波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直接一个虎跳跳下来的男子,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狭长苗刀。

    到底是实在心大,还是对自己的身手相信到了自负的程度?

    女子周青瞪大眼睛,立刻认出了关生。她下意识去寻找那个极可口徒弟的身影,接着蓦然联想起先前感知到的冰冷杀意,瞳孔微缩,往人群中挪了几步,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关生。

    老板娘也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关生,挑了挑眉,只是眼神玩味地安静嗑瓜子。

    苏隔江趴在瓦片上看得清楚,关生与其他人之间泾渭分明地划出了一道界限。别管先前表现得如何拍桌子瞪眼睛不对付,这群人在遇到外人时,首先选择的就是抱团对敌,关生说的是一点不错。

    苏隔江不由得咂咂嘴感慨道:

    “能做到洞明世事、人情练达,实在不比练武修道求出一个小宗师简单啊。”

    邓侠波沉吟片刻,开口道:

    “你真的要入伙?”

    古怪男子双手环胸,理所当然地点头:

    “当然啊,寨主讲了这么久,我听得心潮澎湃,想着去捞个有品级的武官当当。”

    邓侠波微微一笑:

    “咱这寨子虽然一向广结天下豪杰,可也得防备官府的探子混进来里应外合。不是我信不过你,只不过既然那么多兄弟推举我坐了这头把交椅,把命交到我手上,我怎么都得对他们负责不是?要入伙,没问题,只是实在对不住,得先接受一番考验。”

    关生一脸认真地附和道:

    “就是就是,官府探子太讨厌了。怎么考验我?寨主你说便是。”

    男子表现的越正常,邓侠波心头就越是沉重。他直觉眼前这家伙身上有古怪,却又说不上到底哪里古怪,一时戾气横生,几乎抑制不住拔刀将眼前人斩为两截的冲动。

    他舔了舔嘴唇:

    “考验嘛……去那道上守着,随便杀一个行人,把头割下来就行了。”

    关生思考了一会提问:

    “大哥,如果一直等不到行人怎么办?”

    谁是你大哥!邓侠波听了顿时有种吐血的冲动,强按下心中杀意,他笑着说道:

    “那就不好意思了,规矩毕竟是规矩。”

    关生十分遗憾地垂下眼帘,叹了口气:

    “这样啊……”

    刷——

    剑光一闪。

    出手之人并不是邓侠波,而是那位一袭白衣玉不离身,极有大侠风范的书生剑。

    书生剑黄驿,坐忠义寨第九把交椅,如今虽落草为寇,但仍养有一身再正统不过的儒家浩然正气。

    都说书生擅长用笔墨诛心,他则最好在那杀人后以剑蘸血,在地上写大字帖,美其名曰“君子当欠伸运笏,泽剑首,以彰其德”。

    平时下山劫路,如果正巧过路人读过书或者有功名在身,黄驿往往勒令手下不可伤人,再抬一顶轿子恭恭敬敬地请那人上山,到山上私宅里联句。

    若被劫的书生做出了精妙句子,就大大方方地赏银一百两,再命人客客气气地抬轿子送下山去;若那书生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就立刻一剑刺死,尸首绑上石头滚落山涧。

    挑在关生浑身气势松懈下来的那一瞬间,黄驿拔了剑,飞身一剑刺向男人心口。

    习武之人气机流转再快,往往也有个限度,一旦松懈下来,再想回到神溢气满的巅峰状态,需要时间。

    偏偏黄驿的剑极快。

    他出手并没什么特别道理,只是觉得这怪里怪气的男人碍眼。

    碍眼?那就该死了。

    邓侠波老僧入定般低眉垂眼,事不关己地退开一步,默默让出一条路来。

    黄驿眼神淡漠,仿佛在看一具尸体,此时剑上附着了浩然真气,就连金石挡路也能轻易地捅个对穿。

    关生不见如何动作,双袖静止不动,身子直直倒飞出去,接着站稳脚,一掌拍偏剑身。黄驿情绪不见波澜,步走龙蛇,手腕挽出一个剑花,剑锋诡谲一抖,自下而上阴邪撩向关生小腹。

    关生提气跃起,暂避锋芒,身在半空,双腿接连踢出,先一脚踢歪刺来的剑身,又一脚结实踢中黄驿手腕。后者手腕登时一麻,关生这一踢分量不重,却十分要命,正好踢在真气上运下行的关键窍穴上,踢得黄驿浑身充盈气机为之一涩。

    黄驿眼神一凝,体内气机蓦然汹涌,如两军对垒时,处在军阵最前方的披甲重骑听到战鼓开始碾压冲锋,瞬间气势攀至顶峰,竟然强行冲过关停,于剑尖处吐出三尺剑气。

    石家兄弟眼神炽热。他们一行人是行伍出身,一身功夫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悟出来的军中杀人技,甚至连心法都没有,也正是因此,修为至今卡在九品。

    要知道练外不练内,一场镜花水月,随着年龄增长、体魄不如从前,实力必然大幅下降,怎么能让他们不对黄驿又羡又妒?

    黄驿左手掐诀,右手挥剑横扫。

    我辈书生胆气粗,三尺剑外剑气足三尺。

    关生向后一仰,剑气擦着鬓角而过,斩落几根青丝。他当机立断拉开距离,乒乓飞起数脚,把一旁的两条长凳一张桌面都踢向黄驿,长凳桌面转瞬被切得七零八落,但仍旧成功逼得黄驿后退一步。关生抓住机会欺身向前,贴身短打下,长兵器难以发挥。不出几个回合,关生挥出一掌,正好击中黄驿胸口,黄驿顿时胸口气血一阵倒腾,他呼出一口气强行压下;接着关生上步砸肘、肩顶膝撞,寸拳爆发、再接背靠,黄驿连遮带挡,仍是被压制得不停后退,每次试图挥剑都会被眼前这人用巧妙手段按住手肘,再往旁边一带破去剑招。

    二十回合后,黄驿苦不堪言,终是被一记双峰贯耳结结实实拍中,又被一脚踏在胸口,一连倒退十几步。

    关生借着这一踏的冲力高高跃起,抬头大喊:

    “徒弟!剑借我一用!”

    苏隔江看得目不转睛,此时听到声音,第一时间把鱼肠剑丢了下去。

    关生一把接住,依靠下冲之势拔剑,鱼肠神剑在他手中轻轻蜂鸣,似极渴望饮血。

    黄驿果断屈膝上步,转腰挂剑,剑走立圆,做那背剑式迎敌。

    先前自己不小心被近身,吃了个闷亏,他竟然还敢主动拉开距离?

    黄驿神情阴翳。要知道他当初坐上忠义寨第九把交椅前,曾一人一剑杀的周边几个小寨子人员死净,更是亲手挑断两位不信邪的剑道“宗师”手筋,才挣得了书生剑这么个有书香气又滴着血的名号!

    黄驿手臂蓦然一沉,瞳孔随即缩为一点,眼前这古怪男子竟用脚尖点在剑气之上,身形摇摆如危石而不伤。

    周青美目闪动,据说轻功大成后,能做到凌波微步度大江,步步生莲花;或是人身轻一羽,立于竹梢,风过后人随竹弯……可这些不可思议之事听了千万次,总归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来的骇然。

    黄驿自知必死,缓缓闭起眼睛,一时间竟想不起任何值得记住的画面;他重睁开眼,嘴角勾起苦笑,似有话要说。

    一剑血气冲天起,人头滚滚落地;咣的一声,铁剑脱手,无首尸倒下。

    关生并指擦去剑上血迹,收剑入鞘,持在手中,笑看向此时神色无比凝重的邓侠波,轻轻把一颗脖颈还滴着血的人头踢过去:

    “诺,有了投名状,这下我能入伙了吧?”

    噗噗两声,孙二娘垂下眼帘,朝手心吐瓜子壳,心说话那黄驿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对象。仅仅是自己知道的,就还有三四手压箱底的绝技没用出来;想来是觉得一剑在手,收拾眼前男子当然不在话下,何必露底给其他别有用心之人看。

    只不过估计黄驿也没想到,自己甚至用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

    跟在邓侠波身后的几位头领瞬间交换了下眼神:

    虽说黄驿身死,可大伙都看到了是他出手在先,万万没有向眼前这人寻仇的理由。

    再者,忠义寨中,没几位头领真正喜欢黄驿这人。

    黄驿这人,实在是太……扫兴,已经落了草,大伙就该一起大口喝酒吃肉,大把杀人,时不时再一起脱了裤子到窑子里嫖妓女。可你一向独来独往是做嘛?读过几天书就端着个文人风骨看不起我们这些大老粗了?当年你被官府追兵撵死狗一样地撵到这交界地时,还不是大当家的好心收留了你,还让你坐了一把交椅!如果不是大当家的,你怕不是早就死在了哪处无名山沟里!

    不说别人,就说紧跟在邓侠波身后的那位彪形大汉,就对这书生不是书生劫匪不是劫匪的家伙看不顺眼很久了,半点好感都欠奉,此时别说给自家兄弟报仇雪恨,甚至恨不得叫一声好。

    邓侠波默默蹲下,伸手缓缓为仍在苦笑的黄驿头颅阖上眼皮,接着站起身,弯腰拱手道:

    “实在对不住,虽说黄驿是自己寻死,可毕竟他是咱斩过鸡头饮过血酒的结义弟兄。若是同意你上山,岂不成了兄弟杀兄弟,新人杀旧人?一则传出去不好听,二则山上恐怕人人自危,心思涣散。这样吧,我这有纹银一百两,全部送与你,就当是一点赔罪。”

    听了自家大哥这番话,几位头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邓侠波,然而无人出声反驳。

    就在这时,女子周青轻笑一声,从人群中走上前来:

    “邓大哥,你先前说合并寨子的话,到底做不做数啊?”

    邓侠波一怔:

    “当然做数。”

    周青了然地点点头,随即扭动腰肢走到关生身边,不重不轻地在他肩上亲昵拍了一下,转过头对众人道: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呢,就是我们花汀寨的四当家。这次知道我这个做姐姐的单枪匹马来跟各位当家的谈事情,心里放不下,所以偷偷地跟在了后面——这才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周大哥,我这弟弟虽有些憨,但手底下功夫你刚刚见到了,一点不弱,并了寨子以后,怎么也得坐上一把交椅。”

    那魁梧汉子听了,两条浓眉拧作一团,当即走出一步。他双手各拎着一把板斧,此时双斧举起,在空中一磕道:

    “狐狸精,你把大伙当傻子么?你们花汀寨什么时候有过四位寨主?是你的姘头还差不多!这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家伙也想坐一把交椅?哼,铁牛认了,铁牛这两把斧头可不认!”

    周青捂嘴笑:

    “李铁牛,他就是老娘姘头,怎么,你不服气?不服气你也杀个黄驿给我看看?”

    李铁牛铜铃大眼一瞪,似要发作,却没了下文。

    这头铁牛平日里好使两把板斧杀人,看似大大咧咧不拘一格,实则心细如发。寨子上坐交椅的头领里,除去熟谙军中技击的石家兄弟,就他一个不会武功,对敌全凭从前杀猪时养出的一身力气,把板斧轮圆了胡乱砍去。别说杀了黄驿,就是二人切磋,哪有半点胜算?真要生死相向,走不过十个回合,就要被剑气一剑刺个对穿。眼前这古怪男子杀黄驿杀得可谓是轻描淡写,更别说最后还露了那么一手。掂量掂量,恐怕十个自己都不是对手!想到这,李铁牛一缩脖子,不说话了。

    锦麒麟在旁听了,眼睛一亮。他始终不愿意合并寨子,就算到城里换了官身又能怎么样?被人管着拘着,哪有现在占山为王来的痛快?!哼,老子既然落了草,就没想过什么狗屁招安,招安招安,招甚鸟安!这邓侠波怕不是要卖了所有人给他换一顶官帽子!只是先前忠义寨势大,不好拒绝,此时横空杀出来这么一个怪胎,撒泼打滚也要坐那劳什子交椅,傻子都知道有古怪!不管出于私心公心,伪君子邓侠波肯定是死活不愿意放他上山,当即出声:

    “害,铁牛你知道个屁!早在几个月前,我就见到周仙子挽着……这位兄弟,俩人卿卿我我,一看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咱外人哪能那么清楚人家寨子里的事?你把花汀寨渗透成筛子了不成?”

    这时从邓侠波身后,又走出一披甲男子。男子披百花甲,腰挂一口宝剑,剑眉星目,身姿颀长,别有一种风流。他先对邓侠波拱了拱手,然后才说道:

    “哥哥,咱设立这忠义寨聚义厅,初衷就是为了招揽天下豪杰,好能在这乱世中抚悯孤弱、替天行道,不是么?如今这位兄弟身手不凡,又一心上山,依弟弟看,不如就让他补了黄驿哥哥的缺。至于恐山上离心离德,只要今天在座的几位都对此事缄口不提,只说黄驿哥哥不辞而别,我想也就能瞒下来。反正大家谁不晓得黄驿哥哥一向志向远大,不肯拘束在我们这小小寨子?”

    众人听了,隐隐点头。

    邓侠波忍不住瞪了这位自己最器重的结义兄弟一眼。你啊你,怎么就这么的不识时务不知变通?还真信了我们是那匡扶世道的救主不成?你也不想想,这家伙深藏不露,武功甚至要在我之上,好端端的非得挤破脑袋往咱们这小寨子里钻什么?但总不好当人家面这样说,于是先扶起自己这位结义兄弟,接着好言劝慰: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跟黄驿私交不好,可毕竟大家是发过誓同富贵共生死的结义兄弟,怎么能就这样草草掩盖过去?不说别的,难道他的尸首你们都不打算收敛吗!”

    邓侠波越说越是神情凄惨,到了最后甚至嘴唇微微颤抖,他捧着黄驿头颅,环视一周,包括憨直铁牛在内,无人敢触他目光,纷纷低下头,只有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子不为所动。那身披百花甲的俊朗男子听了更是双肩抖动,眼中有泪,长叹一声。

    老道士于德兴审时度势,立刻挺身而出宽慰道:

    “老道斗胆一劝,黄驿兄弟本就是天上星宿下凡,此番不过是再返回天上而已,邓寨主不可太过悲伤,需知流泪无声最伤身呐!”

    锦麒麟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最鲁莽的金眼豹子双手环胸,忍不住冷哼一声,随即被两位兄长喝止。

    女子周青率先打破僵局,朝一旁饶有兴致看戏的孙二娘敛衽行礼:

    “诗书上说,唯有乡中水,最能慰英魂。虽说黄公子不是此地人士,还望二娘取些酒水来,聊为祭奠也好。”

    孙二娘笑着点点头,把手心那点剩余瓜子倾在桌上,聘聘袅袅往柜台走去。

    周青又朝邓侠波几人调笑:

    “我可知道,二娘从前也是你们忠义寨里的人,后来才下了山开了客栈;她不会和你们提前商量好了,偷偷在酒里下药吧。”

    邓侠波已将头颅包裹起来,搁在一边,听了周青的话以后,面露愧色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周仙子放心,二娘早已不是我们山上人。唉,说来惭愧,相较于你们,也许她还要更恨我们几分。”

    那披甲男子轻声阻止道:

    “陈年往事,不要再提。”

    关生咳了一声,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出声道:

    “我那徒弟还在房顶上趴着呢,不如你们聊着,我去把他接下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