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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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冤家宜解不宜结

    苏隔江按下一剑戳死这王八蛋的冲动,情真意切地问:

    “师父,徒儿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关生一摊手,无辜道:

    “徒儿,马就在外面,你就放心地去吧,为师要睡觉了!”

    苏隔江心知肚明这回肯定是被这王八蛋算计了,真要和他对着干,保不齐刚走出客栈门就撞上几位兴致勃勃的绿林好汉。

    他咬牙切齿道:

    “你到底想干嘛,直说吧。”

    关生笑眯眯道:

    “让你见见世面嘛,见一见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苏隔江刚要说话,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娇滴滴的声音:

    “弟弟快来给姐姐开个门,姐姐两只手都拿着东西,实在没有空着的手了。”

    苏隔江瞪了对床的关生一眼,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开门;只见老板娘一只手托着托盘,腰肢妖娆地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眼,开口道:

    “弟弟啊,姐姐这客栈人手不太够,连姐姐这个做掌柜的都得亲自跑腿,诺,这不就给你和你师父送吃的喝的来了?”

    苏隔江低头一看,那托盘上果然装着几张烤饼,一大团泥巴似的东西,还有两只水壶。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

    “还不让姐姐进去?”

    话音刚落,她身子往前一挤,肩膀巧妙地顶开了堵在门口神情戒备的苏隔江,滑进了客房后直奔关生。

    老板娘把托盘往床头一放,端起酒壶,用手轻轻抚摸一遍,尤其暧昧地照顾了下壶嘴和连接的狭弯,眼神勾人,嘴里说道:

    “大侠一进门,小女子就闻到了大侠身上那浓浓的酒虫味。这不,特意给大侠带了壶酒上来,是咱们客栈自己酿的,多年的招牌,如果不是跟大侠有眼缘啊,十两银子都不一定能喝到。”

    老板娘嘴里说着话,手上动作不停,放下壶,屈起食指对着那团泥巴轻轻一敲,敲碎了外层的泥壳,露出里面已发黑了的荷叶,接着五指连连勾动,灵巧地解开了荷叶,露出里面一只比巴掌稍微大些的烤鸡,鸡肉香味顿时飘的满屋子都是。

    关生咽了下口水,食指大动,先接过一只酒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直接喝了半壶,喝罢抹了抹嘴,十分惊喜地说道:

    “这酒能成为多年招牌果然名不虚传,醇香无比,回味绵长,我看啊,就是卖一百两银子一壶,也有老饕趋之若鹜,啧啧,只是这么好的酒却被人下了迷药,喝起来发苦,真是可惜了。”

    二娘听了笑意更浓:

    “哎呀,想不到大侠还是个懂得品酒的妙人啊?哎,小女子就认钱,平时里呢你们到客栈来,只要付了钱,干什么都成,咱这二娘客栈可一向都把财神爷看得比自己爹妈还亲呐。只可惜呀,二位的运道不太好,住店选的不是时候,这次正好碰上了几位附近山上的大当家聚到咱这小小客栈谈事,小女子也实在没办法呀。”

    接着她看着那样貌平平的男人蓦地睁大眼睛,似乎极其后悔地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混在酒里的迷药开始发作,男人手按着床铺不住颤抖,上身前后摇晃,就如那将折的大树。

    老板娘见了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哎呦,都是老江湖了,还能被这么简单的手段放倒了?你别怕,这药不要命,只会让你失去意识十二个时辰,我呀,要对付你那小徒弟去咯。”

    只是一会她就笑不出来了,这男人前前后后摇了半天,可是怎么就不见倒啊。

    老板娘耐心耗尽了,眨眨眼睛:

    “喂喂,你莫不是在耍老娘?”

    关生听了直起身子,诚恳道:

    “哎呀,这不是都为了配合姐姐嘛,一不小心演过了头,没晕过去,怎么办啊?要不姐姐你再多放点药?这次我喝了,保证很快就晕过去。”

    老板娘拍了拍沉甸甸的胸口,眼神妩媚:

    “想不到,大侠还是个这么有意思的人啊,哎呀,小女子都快忘了上次见到这么有意思的人是什么时候了。”

    关生勾起嘴角,伸手在她翘臀尖上轻轻一拍,拍得这美艳少妇浑身一紧,眼波流转:

    “有意思吧?有意思的话,姐姐可不可以把杀心稍微收一收呢,弟弟都不小心看到姐姐那儿夹着的匕首了。这要是一不小心划伤了姐姐的胸脯,不得让多少人遗憾死?再说这天底下有意思的人就那么点,杀了我,岂不是更少咯?”

    老板娘身子微微前倾,手按住胸前那深不可测的沟壑,讶异道:

    “藏这么深你都看得到?这下不好玩咯。”

    她叹了口气,扭动水蛇一样的腰肢走向门口,苏隔江老鼠见了猫似的赶紧溜到师父身边。

    老板娘站在门口,转过头朝苏隔江眨了眨眼,有些遗憾地说道:

    “不喝就不喝吧,不过姐姐之前真心实意叮嘱你们的可要记好,等会来的那几位可没有姐姐这么好说话,当然,也没有姐姐这么漂亮。”

    关生点头如小鸡啄米:

    “嗯嗯。”

    就在老板娘走出门口的那一刻,突然转身,双指发力,朝关生甩出一柄阴毒匕首。

    咚的一声脆响。

    关生的脑袋却没如她所料那样,被钉死在墙上,似乎在千钧一发之际偏了偏头,匕首差之毫厘地穿了过去。

    他摊开手无辜一笑:

    “咦?打偏啦。”

    老板娘赶紧拍拍胸口压压惊,抛了个媚眼,笑嘻嘻道:

    “手滑手滑,瞧姐姐莽撞的。”

    关生笑着目送老板娘离开客房。直到她彻底带上门,一直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的苏隔江才总算松了口气,回想起刚刚的杀机涌动,不得不学着拍了拍胸口,有些后怕道:

    “江湖真危险啊,尤其是这些好看的女子,一不小心就死了。”

    关生撕下一只鸡腿细嚼慢咽,骨酥肉烂,汁水丰盈,一脸正经地反驳:

    “这位老板娘,实在是个好人呐。”

    苏隔江实在懒得跟他斗嘴,叹了口气,重新上床盘腿打坐:

    “真是的,花这么多钱住客栈,结果是家黑店!今天晚上我可不敢睡了,明天一早就出发,到马车上再补觉吧。”

    他要趁这个关头临时抱佛脚,赶紧查看下识海里的那把小剑有没有什么变化,在这地方能多一门保命手段实在至关重要。

    步入九品后,苏隔江想着不如一鼓作气,先彻底晋升到八品再说;再者,每日大半时间,苏隔江都花了在听便宜师父讲那本《琳琅宫甲子悟道笔录》上,夜里又要钻研九叠雷,实在分心乏力。这才一直没有再去钻研《阴阳两仪分光神剑》。

    苏隔江沉心凝神,不多时,整个人就置身在了灰蒙蒙无一物的识海当中,

    晋升九品踏上道途以后,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神识确实强大了不少,如今已能凝聚出一具化身,亲自进入识海。虽然说这化身还稚嫩无比,整个由灰气组成,连五官都没有形成,但跟之前的只可远观相比,能做的事已经多了许多。

    苏隔江沿着唯一一点光亮走到剑前,这才惊讶地发现这剑居然如此巨大,自己只有剑的约十分之一大小。抬头看去,那剑身上确确实实印着他不认识的蝌蚪文,这些文字每个都有苏隔江脑袋大小,笔锋凛冽、根骨强健,如出自大书法家之手,加之金光璀璨,虽然看不懂,但别有一番美感。

    苏隔江不得不放弃了把它拿在手里挥一挥的想法,沉吟片刻,抬起手轻轻触摸眼前的剑,输送进一缕真气。

    小剑蓦然放出无比耀眼的光芒,甚至照亮了整片识海。一个瞬间后,苏隔江就失去了意识。

    苏隔江在床上悠悠醒转过来,太阳穴突突直跳,眉心像从中间裂开了一样剧痛。

    他抚着脑袋嘶了一声,靠另一只手支撑身子,缓缓坐了起来,再次摧动神识,脑海中果然多出了一篇修炼法门。刚要细看,眼前又是一黑,不由自主地离开了识海,神识传来阵阵疼痛,显然短时间无法动用了。

    苏隔江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按揉起两侧太阳穴,剧烈疼痛总算舒缓了许多。

    突然间,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从楼外传来。苏隔江脸色一变,侧着耳朵仔细分辨,足足有六骑之多,已离的十分近了。

    关生也听到了动静,打个哈欠,从床上坐起来:

    “想不想去看热闹?”

    苏隔江想了下,点点头,手在床上一拄,翻身下地,腿脚却是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苏隔江脑里一瞬间电光火石,接着被一只手轻轻拉起来。

    关生费劲地把他拽起来,然后蹲在床边,示意苏隔江爬到自己背上。

    苏隔江犹豫了一下,还是环住了关生的脖子。

    关生双手往上托了托他的大腿,然后推开支摘窗,攥住窗框,一把翻了出去,接着曲臂生生地拉起了两个人。

    关生猿猱般探身,另一只手如破豆腐般轻易地扎进了客栈的外墙,四指弯钩般扣进墙里,然后再次曲臂向上,拉起身体,换先前攥住窗框的那只手破墙,双手交替,如壁虎般背着苏隔江,在客栈外墙上攀爬。

    苏隔江最能清晰感知到关生身上肌肉的发力,不由得骇然。这些若说动用了真气,哪怕是个七八品的武夫也能做到,但关生竟然只动用了肉体力量——他尽力环住关生脖子,失神地望向自家师父侧脸。关生觉察到自家徒弟目光,嘴角噙起微笑,十分开心地说道:

    “当师父的总得偶尔露一手吧?喂,别太崇拜师父。”

    他旋即皱起眉毛,多看了苏隔江几眼:

    “话说你小子搞什么鬼,怎么突然之间神识受了创伤?我告诉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江湖上有多少惊才绝艳的高手突然有一天开始闭关,不惜花上二三十年的时间调养,你以为是身体受创或者什么经脉受创留下了病根?这些人体质出类拔萃不说,他们哪个买不起上等的疗伤丹药,找不到治病的天材地宝?之所以半辈子都被以前受的伤折磨得要死要活,就因为那伤伤在了神识上!当然,伤势肯定比你这要重得多,你这顶多算……呃用脑过度。”

    苏隔江默默记下了关生说的,双手环紧了几分。

    关生背着苏隔江,从外墙一直爬上了楼顶,师徒二人小心翼翼地攀着瓦片行走,一直到天井边缘,才停住不动,探出两颗脑袋向下看。

    那一行六骑横冲直撞,一直冲到了大堂里才肯下马。门外的伙计苦着脸走进来,控诉自己怎么拦也拦不住。

    六个人,五男一女,隐隐约约以一人为首,其他人站在他的身后。

    看到了这一行人,大堂里那龙蛇寨的三位当家彼此对视一眼,一脚踢翻了条凳,掀了桌子。三个人并肩而站,气势汹汹。

    为首的一人向前走了两步,朝三位当家拱拱手,说了些什么。那黝黑汉子听了当场暴怒,脚尖一点地就要上前拼命,却被站在正中的大哥拦了下来。

    为首那人又拱手,做足了礼数,这次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龙蛇寨三位当家默不作声。

    看到这,苏隔江叹了口气,无奈道:

    “师父,这看的也太憋屈了点,听不见声啊。”

    关生摸摸下巴:

    “听不见声就对了,说明咱离得够远,底下这帮人发现不了咱俩。你总不想师父跳下去跟那一二十号人拼命吧?”

    苏隔江翻了个白眼,继续看。

    关生在旁边却突然噗嗤一笑。

    苏隔江立马看向自家师父:

    “你听得到他们说话?你笑什么呢。”

    关生想了想,挑简要的说:

    “就是那三个莽汉的龙蛇寨里,最近有不少弟兄都被忠义寨截杀了。所以今天摆下了场子,要质问忠义寨是否想跟龙蛇寨开战,顺便谈谈补偿;那一行人就是忠义寨的头领,打头那个就是忠义寨一把交椅,人称忠义双全邓侠波。这位邓大侠的意思呢,就是别老盯着眼前利益啦,不如大伙合起伙来做大做强,把这附近的三个寨子并成一个大寨子。这几位当家的呢,都去聚义厅领一把交椅。”

    苏隔江忍不住打断道:

    “这他们能同意?傻子才干吧。”

    关生继续讲:

    “这位邓大侠真是个人才,他说我们这群人如今虽然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实际上就是土匪,干的也是土匪的事,做不到真正替天行道;而且行动也都不方便,有了银子都不好销赃,想进城里青楼快活一番都要担心会不会被抓去砍头。不如干脆合并了寨子,再去投靠这附近的一座城城主,这些大头目都能捞个有品级的武官,手下小头目也能做做不入流的散官,披了身官皮,不就不用胆战心惊了?也更好真正的替天行道。只是这三家寨子,哪家单独投诚都是自投罗网,只有拧成一块,凑足了三五百人一起去,才有资格讨个招安。”

    苏隔江咋舌:

    “去州府讨个一官半职?那身为头领之一的剑客我没记错,一家人都死在了官府手下,他能允许?”

    关生嘲弄道:

    “只要有银子和官帽子,他娘老子就是还活着,他也能眼睛都不眨的再卖一次,反唐的屁话,能说出来不就能吞回去?”

    那女子这时站了起来,笑盈盈地走到几人中间,说了什么,那为首男子略一思索,回应后女子继续咄咄逼人,竟是有些让那男人下不了台。

    然后怒不可遏的老道士从座位上飘然而来,欺身女子跟前,与女子对了一掌,两人各自分开,老道士退了七八步,女子则纹丝不动。

    苏隔江侧过脑袋:

    “这又是在说什么?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啊,那个女的说,这山上足足三十六把交椅,我们在自己山头上当大当家二当家当腻歪了,没事闲的去做你那三十六当家?这不就跟正妻犯蠢非要去做小一样么?邓大侠就说,三十六把交椅排位没区别,大家都是统领。女子就说,那你就把第一把交椅给我怎么样?那老道士不知道是气不过还是表忠心,出了手。”

    苏隔江一边听着关生絮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只见女子与老道士互换一掌占了便宜后,又不屑地说了什么。这次不管是那剑客还是另一桌的兵痞,都刷地站起身。

    女子见势不妙,主动地往龙蛇寨三位当家身边靠拢,形成掎角之势。

    “这女的还说,这次想吞掉我们几个寨子,就让山上填了三颗天罡星,真不知道这三十六把交椅还够填几次;不如三十六天罡排完,再索性把七十二地煞排了;如果还不够,还能排三百灵官。嘴够毒的,难怪这几个人脸色这么难看。”

    苏隔江眼瞅着剑拔弩张,两边兵刃都出了鞘,不由得紧张起来:

    “师父,你觉得哪边能赢啊?”

    关生哑然失笑:

    “一边十二个人,一边四个人,你说哪边能赢?真动起手,那个女的有机会活,至于那仨狮子麒麟豹子是死定了。不过要我说啊,多半打不起来的。你别看现在拔刀拔剑生死相向,其实就是撑撑场面,没一个真心想打的。大伙坐下来谈嘛,和气才能生财。”

    苏隔江心里半信半疑。不过下一刻,果然老板娘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叉着腰,极为蛮横地打圆场道:

    “诶诶诶谁允许你们在老娘地盘动手的?要动手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老娘滚出去。再说,砸坏了我这的东西,你们赔得起吗?”

    听了这番话,三方人马都悻悻地收起兵器。

    接着老板娘朝后面招呼一声,几个小厮立刻跑出来把数张桌子拼在一块,几位豪侠拉过椅子坐下,那忠义寨中人坐在一块,唯独剑客离的稍远一点,然后女子周青与那三位龙蛇寨当家坐在一块。

    老板娘脚踩着一张桌子上,嗑着一捧瓜子,神情泼辣地把瓜子皮吐在地上。

    苏隔江嘶地一声,问向关生:

    “这位老板娘什么来路?”

    关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帮人的底细一清二楚:

    “母夜叉母大虫孙二娘,本事有,原来嫁的男人也是忠义寨上的一个头领,后来和邓大侠抢椅子没抢过,死了,这女的就心灰意冷下山在这开了个客栈。这附近几座山头的土匪正好需要个能安稳谈事的地方,就口头定下了寻仇干架不进二娘客栈的约定。”

    苏隔江听了无名火起,轻轻踢了他一脚:

    “王八蛋,既然这附近的土匪底都被你摸的这么透,还领着小爷来住黑店?运气不好?你就是故意的。”

    他这边话音刚落,中庭就传来一个温润男声:

    “楼顶的朋友,你是那过江不低头的强龙,还是官府派来的探子?听了这么久墙角,何不下来一叙?”

    苏隔江脸都绿了,赶紧缩回脑袋,一扯自家师父的后襟,示意咱俩快逃。

    哪知道关生直接站了起来,高高举起手,笑眯眯朗声道:

    “我啊,我要入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