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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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真是不凑巧

    也许是存的酒都喝完了,此后几夜二人都再无如第一夜那样在篝火边促膝长谈。

    几天奔波,车子终于在沧、青二州交界之地停了下来。

    下了车,入眼是一座四合院样式的客栈,三层高的主楼门脸左右各挂着一盏灯笼,两侧是矮上一截的偏房,主楼后有后院。几名机灵伙计看到马车停下赶紧迎了过来,带着笑脸把两匹马卸了车,还不忘拍拍嶙峋的马背,昧着良心夸一句好俊的神驹,一路牵去客栈门外的马厩吃草饮水。

    苏隔江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几天里关生一直吵着嚷着,要找家客栈休息一晚,吃顿好饭,顺便灌几瓶好酒上路,这下总算得偿所愿。

    二人走进客栈,苏隔江抬头打量了一番客栈内的布局:中庭摆着十来张桌子,围在中间的是掌柜站的柜台,柜台后存着好几坛子酒,又有数根立柱,一架上楼的枣红色木楼梯;二楼三楼中空,正方形回廊栏杆上缠着褪了色的红布。

    一阵娇笑突然从不远处传来,苏隔江不再打量客栈,看向声音的来处:只见一位身段妖娆少妇手里捏着一方手帕,捂着嘴,一阵风似的迎了上来。

    少妇不动声色地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眼神在鱼肠剑上稍一滞留,随即挪开,用手帕往苏隔江身上一撩拨,媚眼如丝:

    “小弟弟这是打哪来啊?”

    香风扑面,苏隔江脸略微一红,往后躲了躲:

    “从呃……沧州来。”

    “这就是风尘仆仆赶路,只住一晚啦?”少妇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娇笑:“甭管是过个夜就上路还是打算住上个整整十天半个月,来了咱这二娘客栈的就是客!保准让弟弟和弟弟后面那位大哥神清气爽满心欢喜舒服的跟在家一样,来了就不想走——伙计呢?上茶啊!”

    说到最后,她扯着嗓子往客栈后面一喊,就听一个同样风风火火的声音应和道:

    “诶!老板娘,来啦!”

    苏隔江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个小厮手上托着个大托盘从楼梯上冲了下来,托盘上摆着个侧把壶,还有一碟点心。

    到了一楼,他一边大叫,一边跌跌撞撞地穿过横七竖八的条凳桌子,冒冒失失地跑了过来;期间身子几次差点撞上客人,可最后关头都如游鱼般诡异一滑避开,更诡异的是,无论是茶壶还是那碟点心,都如同粘在盘子上一样纹丝不动。

    这小厮到了眼前,把托盘往头上一顶,转而取下肩上搭着的抹布,三下五除二,擦干净了一旁的桌子,把抹布搭回肩膀上,再取下头顶的托盘,咚地搁在了桌上。

    “诺,二娘客栈的好茶水好点心,二位客官请坐下慢用。”

    放下东西,小厮哼着小曲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苏隔江不坐,先问向被称作二娘的女子:

    “敢问姐姐,这茶水点心房费,总共多少银子?”

    少妇笑的跟一朵花一样:

    “不贵不贵,过夜一两银子,管一顿晚饭一顿早饭连同照顾弟弟的两匹马再花上一两银子,茶水这些是姐姐白送的,不要钱。”

    苏隔江听了嘴角抽动一下。

    住店就要一两银子,管两顿饭再添一两,这二两银子花的苏隔江心里痛不欲生。黑店啊黑店,出门前娘可特意叮嘱过外面物价,那有些庄稼人一年都挣不到十两银子,放在别处,这二两银子少说也够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店,加上人的上等饭食马的上等草料。

    苏隔江刚想领着自家败家师父转头就走,却不料关生轻轻捏了自己一把,出声道:

    “嗯,我们住了,徒弟,掏钱。”

    苏隔江听了也没办法,苦着脸从出门时娘给的一小袋银子里拣出一块,交到老板娘手上。

    二娘掂一掂,手掌一翻,把银子收了起来,接着忍不住顺手捏了苏隔江脸一把。苏隔江没躲开,被拧个正着,脸顿时红的通透。

    二娘得逞了也不再调戏苏隔江,转头扭动腰肢,风风火火地离开了,离开前还不忘丢下一句:

    “只要弟弟和大侠银子够,在咱这二娘客栈大可过的跟神仙一样,不说找些莺莺燕燕,就是要老娘亲自给弟弟破那处也不在话下。”

    苏隔江听的眼神呆滞。

    关生拉了他一把,好笑道:

    “怎么,你还真想花钱买下这位老板娘?发什么呆。”

    苏隔江翻了个白眼坐下,把鱼肠剑搁在一旁桌上:

    “我买个屁,二两银子的黑店你也要住?把你拆碎了卖能值二两银子?”

    关生屈指敲了敲桌子,正色道:

    “诶,你可不要乱说,什么把人拆碎了卖?人家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客栈。好买卖,童叟无欺。”

    苏隔江唉声叹气:

    “我倒情愿这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在酒里下了蒙汗药,药了人抗到后厨包黄牛肉包子。真要是黑店,我就拿着剑一路杀杀出去,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些天我神速进步的境界。”

    关生好笑:

    “不过就是九品摸到了八品的边,你神气什么?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我可告诉你,不管是这老板娘,还是刚刚那个小厮,都有不俗的武功在身,唔,当然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真要没点傍身的本事,在这地方开客栈,不是等着成别人嘴里的肥肉?”

    苏隔江正拿着一块酥饼吃,听了关生的话,急忙咽下饼渣,诧异:

    “小厮我倒是看出来了,那姨……姐姐也会武功?”

    关生眯眼:

    “只高不低。”

    苏隔江咋舌:

    “乖乖,小宗师?宗师?总不能是那大宗师吧?”

    关生好气又好笑,伸手敲了自己这徒弟脑袋一下:

    “你当小宗师大宗师是什么?地里头的萝卜?这荒山野岭,六品高手都是凤毛麟角。至于你这位好姐姐,我瞅着约摸在七品上下吧。”

    苏隔江突然想起一事:

    “师父,整天看你点评这个那个的,你是什么境界啊?”

    关生再轻轻敲了自己徒弟脑袋一下,将话题岔过:

    “快吃,吃完回房间有的是时间聊,这儿大堂不怎么太平。”

    苏隔江听了,来不及计较自家师父岔开话题的举动,惊讶地环顾一圈,又被关生拍了一巴掌,这才低下头,开始偷偷观察起这大堂里的几桌人:

    紧靠门左手边那一桌,坐个白衣剑客,看着正气凛然。

    进门右手边第二张桌子边坐着三个大汉,一浑身如黑炭,一普普通通,一眼神犀利庄稼汉打扮,三个人都嫌坐着不爽利,脱了鞋蹲在那条凳上,喝酒吃肉划拳,十分吵闹。

    苏隔江眼神再移,下一张桌子坐着个不正经的老头,假模假样地喝着酒,只是眼神几乎黏在了那老板娘的两瓣浑圆屁股上。

    自己左手边,坐着四个木讷汉子,交谈不多,默默就着几样小菜下酒,动作十分干净利落,桌上搁着四把朴刀。

    最后是一个衣衫半露的狐媚女子,面前放着一碗素面刚要动筷,女子感知似乎极其敏锐,苏隔江才看了一眼,对方就移过视线,看向了这边,对着苏隔江似笑非笑。

    苏隔江心里一惊。

    关生轻笑:

    “怎么样?”

    苏隔江当即抄起那碟点心起身,决定去找老板娘要客房钥匙。

    二人走过那狐媚女子时,女子咽下一口素面,放下筷子,眼神撩人地对苏隔江道:

    “小弟弟,姐姐瞅着你元阳还在?晚上到姐姐房间来快活一番怎么样?事后姐姐还要给你包上一个大红包。”

    苏隔江一阵胆寒,往师父那边躲了躲。实在是江湖险恶啊,不得不防。

    关生瞅着自己这无奈的小徒弟,心里幸灾乐祸,没想到小小一个客栈,竟然还能撞到修习红尘道的妖女?虽然她多半不知道什么是剑子,但凭借冥冥中的气机感应,就能觉察到把苏隔江采补了对自己修行大有裨益。

    想到这,关生眼神有点幽怨,姐姐姐姐,你采补采补我也好啊!我这小徒弟不懂事,我懂!

    女子嘴角噙着笑,朝苏隔江又伸出手:

    “别怕嘛,姐姐又不会吃了你,姐姐最懂疼人了——”

    眼看着就摸到了那小少年的腰身,女子脸色一变,急忙缩回手,炸了毛似的站起来,环顾一周后才悻悻坐下,对苏隔江再没了半点心思——她刚刚突然有所感应,只要自己敢将这只手搭在那看似初出茅庐的稚嫩少年身上,瞬间就会死的不能再死。

    关生平静地移开眼神,推了怀里的徒弟一把,这家伙如兔子般一转眼就跑到了柜台前面,对那位胸前风光旖旎的少妇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讨要起房间的钥匙。

    那少妇果不其然又拿那荤话调笑了苏隔江两句,直羞得后者满脸通红,才丢下一把钥匙在柜台上。

    苏隔江把端着的碟子搁到柜台上,一把抓起钥匙,红着脸蹬蹬蹬上了楼梯,关生缓缓跟上。

    少妇犹豫一下,从柜台后走出,叫住二人:

    “你们两个,天彻底黑了以后就不要出来了,等会我会让伙计再去你们房间一趟,送些吃食和水。”

    苏隔江愣了一下:

    “为什么?”

    关生拦住他,向少妇微微一拱手:

    “谢谢老板娘了。”

    少妇又变回了那副风情样子,眼神妩媚地娇笑道:

    “哎呀,谢什么谢,小女子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生意人罢了,真要谢也成,晚上把你这宝贝徒弟借我玩玩。”

    苏隔江听了赶紧跑上楼,生怕自己这不靠谱的师父把自己卖了。

    登上二楼,楼梯口正对着的第一间房就是二人今晚的下榻之处。房间不算大,却十分整洁,一左一右贴墙摆着两张床。

    苏隔江进了门,把鱼肠剑往床上一丢,自己跟着大字飞扑上床,在床上连打了几个滚才抬起头,疑惑问道:

    “师父,楼下那帮人都是什么来头?”

    关生想了想:

    “唔,你那个神仙姐姐,大概是个红尘道行走人间的妖女;那一桌四个人,是吃了败仗的逃兵;老头呼吸绵长,修为不低,不过也是个老不羞的东西;门口的剑士看不出什么;那三个壮汉嘛,是土匪,正等着另一群土匪来。”

    关生又想了想,眼神真诚地看向苏隔江:

    “不对,应该说连同那个胸脯很是波澜壮阔的老板娘在内,这群人都是土匪。徒弟啊徒弟,我们真的误入黑店了。”

    苏隔江听了神情呆滞:

    “……师父,你玩我呢?”

    “没有没有。”

    关生赶紧摇头,伸出一只手,开始掰手指细数:

    “你的神仙姐姐叫周青,半个月前刚刚加入了这附近的一座大寨子,位列三当家,其实那名义上的大当家二当家早就被她吃干抹净成了一具空壳,寨子里实际由她做主。不过她也不太在乎这个寨子如何,每天忙着叫手下帮她截美少年或者俊俏书生送上山。”

    关生说罢,掰去一根手指:

    “那四个木讷汉子是军旅出身出身,从他们的朴刀都是制式军器就能看出来;这四个人都姓石,所属这里最大的寨子忠义寨,深得寨主器重。忠义寨聚义厅里有三十六把交椅,号称三十六位头领都是天人下凡,合那天罡之数,这石家四兄弟就占去了四把。”

    关生又掰去一根手指:

    “那个老头叫于德兴,本来在曹州城里安分修道,后来曹州城被王仙芝一举冲破,这老头就起了坏心思,投靠了草军,也不再修那天道,而是转身投入了魔教之中,修一门走偏了路采阴补阳的邪淫法术,倒真让他补的好像那么一回事。不过后来有一次,这家伙淫性大发,竟然采了一位魔教护法的禁脔,于是趁事情没有败露,赶紧一路北逃到这里,也坐上了忠义寨的一把交椅,唔,好像还是名列前茅的头等交椅。”

    关生索性把剩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一并掰下:

    “那个剑客人送外号书生剑,从前家境还算宽裕,他爹妈送他去私塾里读过几天书,结果这家伙听说王仙芝反了以后脑子一热,也在青州大喝一声反了,不过人家反唐手下有着实打实的三万人跟随。他?狗屁没有,当天就被抄了家,家里人死了个一干二净,抄了家,他则被人狗撵兔子似的一路撵到这,终于上山做了土匪。唔,也是那忠义寨的头领。因为与大唐结了血海深仇,所以下山杀起周边百姓时,绝不手软。”

    “剩下那三个糙汉子不是忠义寨的人,而是这附近最后一座大寨子龙蛇寨的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绰号分别是锦麒麟,滚地狮子和金眼豹子。我也不知道怎么起了这么个绰号,这仨人瞅着不像什么麒麟狮子豹子,倒像野猪熊罴。”

    关生神色真诚地把攥起来的拳头往快断气了的苏隔江眼前一伸:

    “没了。看起来是周围的三个大寨子有事情要谈,所以这些大头目才会齐聚一堂。哎,我们运气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