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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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姐姐

    老道士手里执一盏灯火,慢悠悠在梯子爬上爬下。

    李秋心随手翻阅起那两本秘籍,一边向这位道家真人细细谈论起典籍中所记载的九种尸解,十二种飞升之法,老道士也乐意有个人与自己说话,不吝赐教。

    李秋心把书一合,手托起下巴,向后一靠:

    “老头,你说代代修士修长生,都想飞到那天上做神仙,天上究竟是什么样子?”

    张衍道乐呵呵的:

    “老道没见过,你要想知道,只能去问八百年前骑鹤过天门而不入的吕祖了。不过本朝那位谪仙人不是说嘛,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气缭绕的,什么都不缺,也不打仗。”

    李秋心想了一想:

    “那个自称梦游仙山与仙府,骑白鹿登高岭觅神树的诗人?老头,依你看,他当真是那谪仙转世?”

    “老道觉得嘛,此事真假五五之间。再说了,那位谪仙人早就落水而死,连老道都没见过,在宫主心中他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不过老道多说一句,他即使不是谪仙身,也担得起一句诗仙人的美誉,老道尤其中意他的一首五言,还记得的几句是这样说的:石火无留光,还如世中人。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

    李秋心听了,细细咀嚼,半晌发出一声感叹:

    “不愧是诗仙人。”

    张衍道本还要说什么,脸色蓦然一变。

    李秋心眼神凌厉,伸脚踢在斗方桌上,借势向后一跳,那生铁铸成的沉重方桌在水磨地上滑行,嗖地撞向书架。

    撞上高耸书架前,阴影里伸出一截绣金缎子袖口和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牢牢地捏住桌沿,斗方桌中蕴藏的真气霎时炸响,炸的手上鲜血淋漓,这只手的主人不管不顾,将斗方桌推至一边。

    自这一只手后臂膀内,阴影里先走出来一人,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一身赤黄衣,学着江湖人士朝李秋心一拱手。

    张衍道见了忙不迭跪下,却被年轻人挥了挥手示意作罢。

    那只手的主人缓缓现身。露了面,李秋心不由得咦地惊讶了一声:

    这人发白无须,低眉顺眼,身披深红色水缎蟒衣,身高比常人要高出整整两个半头,两肩却格外消瘦;身形佝偻,双手缩在袖中,双臂下垂——若在侧面看,就像将那小皇帝拥在怀中一般。举动无声,如影随形。

    李秋心咂咂嘴,好奇道:

    “没了那玩意的太监,也能长到这么高的?倒是稀罕。”

    那能披深红蟒衣的大监如没听到般,不予理会,并非养气功夫极好,而是只待自家主子一个命令,就要指挥阴影缚住眼前这人四肢,将其撕裂成数块。

    李秋心眼神玩味。

    这位传闻中权倾朝野,甚至被风言风语送上一个“影子皇帝”诛心称谓的大宦,似乎和李秋心从前想的不太一样。

    扶龙之臣,餐食龙气,对修行人来说,是一等一的大补,甚至比那日月精华还要裨益修为。

    眼前人作为皇帝最最贴身侍从,能有如此境界,半点不奇怪。

    只是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位大宦还同时兼着左右神策军的指挥使,以及枢密院的枢密副使来着?

    养一个手握军国大权,又可以争一争那天榜十人位子的大宗师在身边……当真不怕养寇自重,养虎为患?

    年轻人正是李儇,眼中划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怒意后,仍是一脸和熙笑意:

    “虽然田令孜是看着朕长大的老太监,可并非像宫主所想那样早早就进了宫。”

    李秋心恍然大悟:

    “原来是一把年纪才去势?能活下来,真有本事。”

    李儇仍一脸笑,不动声色,眼中几分难以察觉的冷意流动。

    民间有句话说的好,打狗尚且得看主人不是?一而再再而三,未免有点欺人太甚!

    当朕是什么没有火气的泥菩萨?!就算大唐再式微,拼上一两万神策军,加上豢养的四五位顶尖高手,教你这个天道宫主走不出长安城,还是做得到的!

    李秋心未再刻意出言挑衅:

    “你就是李儇?似乎跟传言中不一样,唔,刻意自污的手段,其实败絮其外金玉其外?”

    李儇点点头,颇有些感慨道:

    “当然。若非如此,朕也做不上这个皇帝。不过如宫主这样的聪明人,总还是有些的,只是最后都被田令孜杀了。”

    李秋心不计较他话语中那几乎赤裸裸的威胁之意,平静地点头认可:

    “藏拙不错,可总得让人看到一鸣惊人以后是什么样子。”

    李儇豪气一笑:

    “最多不过十年,朕治天下如长安。”

    李秋心挑眉,尚未开口。

    这位年轻帝王话锋一转,竟是丝毫不顾自己身份金贵,朝李秋心一躬深深鞠下:

    “在那之前,朕如今的确有一事相求。那逆贼王仙芝的草军宫主也许有所耳闻,打出天补平均旗号,实际上做的却是打家劫舍、兵过屠城的勾当!朕一向极为不齿,可也无可奈何。如今这些逆贼又盯上了沂州城,号称十日摧城,守沂州的平卢军将领宋威实在可恶,竟然借此机会向朕索要一个招讨使,还有马步兵五千,才肯抗贼。那招讨使不过一个空衔,朕捏着鼻子给了便是,可五千马步兵却是实在给不出来——这才斗胆恳请宫主不为我朝国祚,只为天下苍生守一次城!以免城破后的生灵涂炭!”

    李秋心哑然失笑:

    “就这点事?本宫早就答应了你的司天监正……”

    李儇愣了一下,缓缓直起腰,看向张衍道,这老道士眼观鼻鼻观心,一脸别理我你们聊的表情。

    李儇收回视线苦笑:

    “宫主大义,朕自当铭记于心。”

    李秋心摇头:

    “本宫不过是为百姓守城罢了,又哪里需要你铭记什么?再说了,陛下的铭记,李秋心实在担当不起。”

    李儇听了,眼前一亮:

    “宫主俗家姓李?没想到朕与姐姐竟然还有同姓之亲,不如干脆借此机会结拜成姐弟如何?”

    饶是李秋心也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嘴角抽动:

    “你疯了?”

    李儇身后,一直不见动作的田令孜飞速脱下外罩的深红蟒衣,转瞬毁去了这件十几位绣娘用上两年光阴才能织好的奢侈之物,露出内里的黑衬,依旧低眉垂首,不见波澜。

    李儇微微一笑:

    “朕愿为了姐姐,从此禁去这天下人穿红衣——此后千百年,哪怕姐姐已飞升天上,可只要提到红衣,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必然是姐姐。”

    李儇说罢,只见眼前女子先是一怔,随即干脆撕去面具,露出底下那张倾城倾国的容颜,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半晌才收敛起笑意,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李秋心少年时曾许下一诺,若此生得成女子大宗师,当无徒无子无亲无故以奉道。

    注定是真正孤家寡人也。

    李秋心蓦然止住笑,正色道:

    “那好,姐姐就认了你这么个弟弟。”

    说罢,红衣不看其余三人的反应,气机充盈,一袖轰开书库大门,大笑飘然而去。

    经过小皇帝时,一道密音随即传入后者耳中;李儇听了如坠冰窟,身躯一僵,随即对一举一动好似傀儡的田令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从走进书库开始,弟弟总共对姐姐流露出了三次掩饰很好的杀意。不过如今既然已有了姐弟之情,这次姐姐就不计较了。

    一处残破官道边。

    关生放两匹马自去吃草,又捡了许多木柴堆在一起,从怀里掏出火绒,点燃成篝火。

    他到车上取了一壶酒,坐下来,拧开酒壶喝上一口,缓缓道:

    “从前我跟朋友外出……游学,夜里往往就要点上一丛篝火,一来驱逐野兽,二来也能围着篝火跳跳舞,唱唱歌,顺便在火上烤点肉什么的。可惜现在你和我什么都没有,只好从简咯。”

    关生看向苏隔江,犹豫了一下开口:

    “你初次远行,难免想家,如果心里实在惆怅,讲出来也能好点。”

    苏隔江认真思索,最终眼神柔和地摇了摇头,只是伸出手,在身前地上划出一道游蛇般曲曲折折的道痕。

    关生不逼他,又灌了一口酒,想了想,颇为怀念地讲述起许多江湖见闻,主角或凄惨或圆满。

    苏隔江在一旁盘膝而坐,听得专注,时不时拨弄一下木头,火星四射。

    关生讲罢江湖见闻,一壶酒已经尽了。他不满意地皱了皱眉,摇摇晃晃地走去车上,拿下又一壶酒,这次讲起许多民间见闻,讲起许多如春日柳絮般百姓,是如何艰难维持生活,又是如何在希望即将到来之前,就那样遭了无妄之灾,甚至连对方的面都没见上一面,就死了。连到了地底下都不知道如何去恨,该恨谁。

    末尾,关生重重感慨:

    “如果一个人前半生所受过的所有教育都告诉他,打死人没事的,贱民的命不是命,你可以想杀谁就杀谁,你可以想把谁的脑袋踩在脚下就踩谁的脑袋。那么在他的认知里,怎么会把其他人当人呢?当然了,其它朱门里的人是人,杀了犯法,要杀头坐牢,所以不能杀——但老百姓不是人,可以随便杀,杀了也不会怎么样。因为他们只是长得跟人一样,其实不是人,是猪狗。瞧,这就是这些人的狗屁道理。讲得过么?”

    他半是唏嘘半是酩酊大醉道:

    “我刚到这里时,其实也想过做那搬弄口舌令天下流血,划江山为黑白棋盘的狂儒说客,胸中有万种治国良策只待施展——只是有次在边境,亲眼见到了一位负笈游学士子,因为看不惯那杀良冒功的手段仗义执言,就被一伙恼羞成怒的游弩手,生生用剑鞘拍碎了满口牙齿,又让他亲口吞下。那之后我才知道,无论是帝王之怒,还是匹夫一怒,血流千里血溅十步,都好过君子一怒。”

    “这天下许多人,终是不讲道理的。拳头大,就是他们的道理。”

    苏隔江一直安静倾听,他仔细端详了下这个荒诞不经,酒后却牢骚满腹的师父,不知道他怎会遇见如此多的不平事,更不知他胸中怎会积蓄了如此多的汹涌意气。

    苏隔江犹豫下,伸手夺过酒壶,拧开仰头喝了一口,顿时被辣得龇牙咧嘴。

    关生乐了,随即看向篝火,神色平静:

    “会喝么?不会糟蹋了我这酒。不过真要心里有块垒,不愿与人说,拿酒浇一浇也无妨。”

    后来关生絮絮叨叨了很多,又饮了许多酒,很快就乏了,转身沉沉睡去。两匹马撒欢回来,也在大车边垂首站定,不久就睡熟了。

    繁星满天,苏隔江盘膝而坐,吹灭了篝火。

    《琳琅宫甲子悟道笔录》前二十页中绘制的八副引气经络图,已逐字吃透记牢,此时在脑内反复观想,默念一段道门正统引气口诀,不知不觉间一股热流沿尾椎骨向上升腾,流通遍三十二节脊梁骨。

    气行通天。

    竟是悄无声息地迈入九境。

    苏隔江一夜未睡,后半夜一直在吐纳打坐,直到黎明时分,太阳从天边群山之中露出一角,放射出千万道霞光才起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神清气爽,丝毫没有疲惫感觉。

    关生伸个懒腰爬起来,脸色如常,全然不见半点昨夜指点江山的意气。套马驾车,二人继续赶路。

    锦绣峰上,草庐里。

    打坐老人手中念珠忽然断绝,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都不需要解卦,哪怕拉个江湖骗子来也知道这是身死道消的大凶之兆。

    老人目光死死盯着一地珠子,嘴唇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