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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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江湖与庙堂,黄袍见红衣

    李秋心纵身一跃,在行人见了鬼的眼光里轻飘飘落地,沿朱雀街行走,神色如常。

    长安城对称布局,四面各有三道城门,朱雀大街正在中轴线上。

    长安城南北共计有十一条大街,东西更甚,有十四条,纵横交错,将外城分割成足足一百零八坊。

    各坊由围墙围起,四面均开一门,坊内十字街道,沿街开有一溜各种铺子,吃喝玩乐俱全;代表宵禁的暮鼓敲响以后,行人就只允许在坊内活动了。

    曾有一位旅居长安的落魄士子撰长诗,以最最华美笔端极尽铺陈,从朱城翠幰写到游侠娼妇,从百尺高楼一直写到南山桂花……几乎描绘尽了整座长安城的旖旎风光。脍炙人口,一时间风头无两。

    这位卢姓士子藉此一举成名,从浑身上下摸不出二两碎银子的陋巷穷酸,摇身一变,变成了豪门大户争抢的眼前红人座上客;后来他又中了进士,一路平步云上做了大官,告老还乡时已位列中枢。(注)

    诗中有一句,“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指的就是长安城内坊市相连四通八达的景象。

    李秋心徐徐而行,边走边看:

    只见天街之上,雕车竞驻、宝马争驰,举目云楼画阁,金翠罗绮,绣户珠帘。植在道路两侧的扶疏细柳被微风吹动,几缕炊烟缓缓升上青天,不远处管弦新声入耳,隐隐约约。垂髫孩童扯着几只福燕纸鸢,你追我赶,但知游戏,不识饥馑,斑白老叟坐在树下乘凉,笑眯眯望着自家孩子……是一派的和乐景象。

    李秋心眼神渐渐温柔起来。

    长安城中,除了坊市之内有门脸的酒楼饭庄,也并不禁止百姓沿街贩卖吃食。

    李秋心听了一路叫卖,竟也觉得有些口渴,她想了想,到一旁小摊上用几个铜板买了一小碗冰镇梅子汤,用小勺舀着吃尽,破天荒莞尔一笑。

    那小贩见了这个笑容,连碗都没接住,只听啪的一声打碎在了地上;小贩神情仍是恍惚,娘的,天上的仙女也下凡来买自己的酸梅汤了?

    李秋心心情一下子大好,摸出一锭碎银丢到摊上,转身继续前行。

    身后小贩呆了片刻,一把攥起那块足以买上十只八只瓷碗的银子,他再寻觅李秋心身影时,已不见了。

    李秋心拐到一旁阴暗处,从袖中摸出一张易容面皮。

    这张面皮得自一位失心疯了,竟然想剥活人脸皮来做假面的月亮门道徒。李秋心出手击杀了这位道徒以后,就从他满屋作品里挑了一件没有沾血且最有眼缘的带在身上。

    由于这张讹面是他早期所制,所以品秩不高,仅仅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据说精通易容一道的大师,作品能让人戴上后连气质举止都与被模仿的原主人有五分相似;而最最上等的面皮,被称为换命,一旦戴上,就再也脱不下来,连命数都能与被模仿之人交换。

    李秋心小心翼翼换上面皮后,又对着镜子满意地照了照,这才从巷子里拐了出来。

    换上一张只是清秀的面皮后,终于避开了无时无刻从各处隐晦投来的爱慕惊艳目光。她抄着手慢慢走,吃过了酒酿圆子、樱桃煎、糖葫芦……又喝了梅花酒、绿豆水……李秋心心里对这些一点不精致的小吃极为满意,甚至盘算起等会回山是否要携个精通此道的厨子。

    李秋心眼睛一亮,在一个倒糖人儿摊子前站住,摊主熟稔地用一根签子将粘稠的糖浆画成一条大眼睛金鱼,接着将签子递给她。李秋心看了十分新奇。

    付过钱,她举着签子继续沿朱雀街前行,先咬下一截金鱼尾巴,含在嘴里。

    没多久饴糖化开,一下子打乱了李秋心的思绪。她轻笑一声,专心致志对付起金鱼。

    吃罢糖画,李秋心掏出一方手帕,抹去嘴上糖稀,又不动声色地伸手把系在腰间的蹀躞带松了几扣。

    突然身后人群发出惊呼,李秋心转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孩子追滚到街上的球,正巧拦在一骑路上,即使骑士拼命去拉缰绳,也已避之不及,青骢马一蹄向孩子重重踏下。

    眼见那孩子要被踩成肉泥,李秋心轻叹一声,身形鬼魅般消失,拦在了马前。

    李秋心微微跃起,居高临下,双手按住马头,向下一压,当场将这匹一两千斤的骏马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一身红衣瞬间鼓胀,两袖振荡不停。

    人群连带着骑手都松了一口气,已吓呆了的孩子忘了向救命恩人道谢,抱起球匆忙跑向伙伴。

    李秋心松开手,摸了摸马头好言安慰,青骢马打了个响鼻,主动上前,用颈子蹭起李秋心。

    李秋心又摸了摸柔顺鬃毛,退后一步,身形再次消失不见,惹来人群一阵惊呼声。

    李秋心转瞬出现在一条街外,然而被一个老头拦住去路。

    老头须发俱白,脸色红润,道士打扮,却未戴道冠,身披一件深青色袍子,十方鞋高筒袜,怀抱一把拂尘,笑眯眯地说:

    “李宫主别来无恙,境界瞅着比上次见面又高深了许多,刚刚宫主伸手按住千斤大马救下孩子,老道平心而论勉勉强强也做得到,只是论起不伤马匹而将冲劲尽数卸去的玄妙手段,连老道都得拍案叫绝。要不要去喝碗茶水解解渴?”

    李秋心幽幽叹了一口气:

    “得,本来以为这次能在长安城多逛上半天的,没想到这么快又被你找到了,我跟你去便是。”

    老头一挑眉,摆出惊讶神色:

    “说哪里话,早在城头上与人大打出手时,老道就注意到了宫主,宫主入城后更是默默跟了宫主一路,生怕打扰宫主的好兴致好胃口,若不是宫主刚刚人前显圣实在看得老道心潮澎湃,老道断断不会这就现身。”

    李秋心瞪了老头一眼。

    这老头便是历经两朝皇帝而不倒的司天监正,当之无愧的大真人张衍道,古稀之年耳聪目明,占堪祸福之术更是鲜有偏差,人人皆言这位张真人已觅得长生门,只差推门而入。

    二人并肩而行,走向就近的茶馆。

    李秋心犹豫了一下,歉意道:

    “诸天大醮一事,实在不好意思。”

    张衍道摇摇头:

    “无妨,老道知道宫主有难处。”

    李秋心瞥了他一眼:

    “按你的性子,吃了亏受了委屈,不应该为老不尊地在本宫脚边打滚要补偿?怎么,这次你没挨骂?”

    张衍道嘿嘿一笑:

    “当然没,当初宫主一口应下后,老道回去就算了算这事究竟有多大机会成,结果嘿嘿,一点也没!老道当然干脆把这茬吞进了肚子里,只说宫主不答应。”

    李秋心对着这千年老狐狸翻个白眼。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多时走到了一间茶肆门口,在门口长凳上躺着晒太阳打瞌睡的伙计一骨碌爬起来,赶紧招呼落座。

    李秋心像往常一样,选了二楼临街的位置,张衍道坐在对面。见二人没有特别吩咐,伙计送来滚热茶水和七八样精巧点心以后,就不再打扰。

    李秋心眼睛望着街上,拣一块花样糕点送入口中:

    “老头,问你个事,你对那冥冥之中的气数怎么看,真的至关重要么?”

    张衍道给自己和李秋心各倒了一杯茶,吹吹自己那杯,慢条斯理道:

    “宫主这一贯主张莫向外求的莽夫,怎么也开始好奇这些了?”

    李秋心犹豫了一下道:

    “我最近听说,眼下大唐境内这些蝗灾旱灾兵灾,归根到底都是王朝气数将尽导致的。”

    张衍道迅速环顾四周,见无人在意他们说些什么,正色问道:

    “这是你那些修天道的师叔师伯们说的吧?”

    李秋心点了点头,张衍道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倾:

    “难怪这群人死活都不肯配合老道开坛……哎,老道和宫主那些师长修行的都是天道,但刨根问底,还是有不小差别,宫主那些师长侍奉的是无上天道,主张顺天命而行,顺自然而动。老道呢,修的是逍遥天道。鱼在水中,水在鱼中,正如人在道中,道在人中——没有人,何来道?何来天?所以老道更愿意相信人定胜天,那些气数气运,不过是人力的另一种表现。宫主所谓王朝大厦将倾……老道并非看不到,但老道偏要扶上一扶,做那根支撑大厦的独木!”

    李秋心默然片刻一笑:

    “老头,你说的和我想的差不多,我辈武夫,从来不信什么虚无缥缈的气运命数。”

    张衍道神色变得郑重:

    “宫主可是有什么话要对老道讲?莫非今日摆出偌大阵仗进城,只是要与老道喝一杯茶水?”

    李秋心摇了摇头:

    “不喝了,到你的司天监说吧。”

    张衍道点点头,轻轻抓住李秋心袖子,使出缩地成寸神通,二人霎时消失在了茶楼。

    许久后店小二登上二楼,人已经都不见了,桌上剩下一壶尚温茶水,几块没动的点心,茶壶边摆着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

    店小二把银子放进嘴咬了咬,看到牙印才放下心来,只是心中仍旧无比疑惑:这两个人哪里去了?难不成是自己白日撞了鬼?

    他随即想起一事,咦了一声,这茶杯怎么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哪里去了?

    司天监书库密室内。

    三个巨大书架各占一面墙,顶端直到穹顶,各有一把可供攀爬的梯子。放眼望去,书籍无数。

    李秋心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仍会为之惊叹:

    “老头,这里这么多秘籍,你又看不完,不如挑两本好的送给我?”

    张衍道去密室正中的斗方桌上点亮灯盏,微弱火苗在漆黑的室内摇曳,听到以后淡淡说道:

    “这些架子上的书都用龙气锁着,别说宫主,就连老道自己,都翻看不了。”

    李秋心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所以也没为难他:

    “啧,皇帝老儿自己不修行,又死抱着这么多秘籍不撒手,真无聊……话说,你我都能于暗室视物,点这么小的一盏灯有什么意义?我倒觉得晃眼睛。

    张衍道平静解释:

    “老道第一次来这书库时只有十岁,离暗室视物境界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害怕得要命,生怕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扑出来吃了我。跟在师傅后面,手死死攥着师父袖子不肯松开。师父发现我害怕得瑟瑟发抖以后,这才特意为我拿进来一盏油灯,他生怕自己过世后盏中油尽,我不敢独自走进来为灯换油,因此这盏中用的是海中人鱼脂油,小小一盏,就能烧几百年。那时师父老觉得我没本事,境界进步慢,念叨来念叨去,没想到师父过世后,不是我那一群师兄而是我接了班。一晃就是七十年。如今老道点一盏灯,已经是习惯了。”

    李秋心听了一怔,不知道如何接口。

    张衍道摇摇头道:

    “刚刚说这些,不过是因为宫主问了,老道才略微回忆一番往昔,宫主当成解闷的乐子听便是。至于老道接下来说的话,宫主听过,切莫外传。李唐王朝虽然走了下坡路,可离那气运彻底衰败、国祚断绝,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不然老道也不敢夸口说要做那支撑大厦的独木——只是不知道什么人竟然将这一段国运生生抽离了出来,尽数注入到江湖之中;这等滔天手笔,老道敢断言,江湖在三代五十年里,将迎来一个真正的大年,不说二品一品超然如雨后春笋,只说能达到那止境之人,就有最少双手之数。”

    李秋心缓缓吐出一口气:

    “截断一个王朝剩余气运,提早开启王朝末年的乱世?搅动风云,也不过如此了。只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

    张衍道听了,郑重作揖道:

    “国运一事,自有老道追查,另有一事托付给宫主。”

    李秋心意外道:

    “什么事?”

    张衍道苦笑:

    “除去濮州王仙芝的草军。宫主也许不知,这支草军,名曰天补平均,实际上每破一城,都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鱼肉百姓,如果进城时遭到了抵抗,那就在搜刮以后还要屠城!”

    “偏偏如今大唐其实外强中干,被一群王八蛋掏空了肚子,只剩下一张好看画皮唬人。不说边镇节度使按兵不动观虎斗,连有资格面圣议事的中枢大臣,都与地方有所勾结,把军队看成自家的私军,拿来当谈判的筹码,哪个都不愿意手下士兵死战。即使陛下亲自下旨,也是极尽敷衍之能,若命奇袭,甚至不惜主动打草惊蛇;若命围攻,就是你推我让,只包不围,生怕自己损失大了被同僚钻了空子;若命驰援,三日之路可以磨蹭上小半个月;若命守城,必是借口缺兵缺粮,最后弃城而逃。陛下为此把军中将领和中枢大臣换了一批,杀了一批,又换了一批,能如何?人还是那些人,换汤不换药罢了。”

    李秋心听的直皱起眉毛:

    “如此说来,这支起义军,如今竟成了朝廷不折不扣的心腹大患?只可惜按天道宫律令,本宫不可插手山下凡人间事。”

    张衍道微微一笑:

    “如果有魔教之人混杂在草军中又如何?老道只想问宫主,律令规定不能插手凡间事物,可若是斩妖除魔?”

    李秋心会心一笑:

    “自然可以。”

    张衍道点到即止,转头去书架之上,取下两本秘籍,交与李秋心:

    “老道知道宫主一向嗜好博览各家绝学,走的是熔炼百通,汇聚己身的路子。所以来之前,老道就给宫主精心挑选了一本真正的道家雷池禁法,以及一门皇家望气养气术,也算投其所好。”

    李秋心不客气道:

    “东西都是好东西,我要了。草军一事,听你安排。”

    李秋心说罢,往斗方桌边扶手椅上一靠,食指敲敲打打,神情默然。

    张衍道则转过身,收拾起直达穹顶的书架。

    只是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就算国祚得以延续,大唐王朝稳固万年,那又如何?

    如果天下百姓都能如长安一样安居乐业,当初王仙芝振臂一呼,怎么会啸聚山林三万人?草军再不堪,也是官府死死相逼结的苦果!

    除了一个草军,又能怎么样?头疼治头脚疼医脚,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没了草军,保不齐还会有这个军那个军。

    只重宗族姓氏的世家豪门,拥兵自重盘踞一方的军镇,结党营私盘根交错的朝中大臣……这天下的烂事,一桩桩一件件,拎出来都几乎无法解决,让人心灰意冷,生出一种李唐王朝这棵大树根上已经烂了,必须把一切推倒重来的冲动。

    只是这棵参天大树一旦倒下,又会砸死多少无辜百姓?

    两个人都不全信命运气数之说,更不觉得依靠国运,就能轻松解决掉这些顽瘴痼疾。

    为大唐吊一口气续命,寄希望于此后明君在位群贤满朝,来一场轰轰烈烈改革的那天;相比于任由这棵大树倒塌,彻底洗牌,真真正正地开启一个群雄逐鹿的乱世……

    莫说长痛与短痛,究竟哪个死的人,能少些?

    至于身为起义军的草军,对百姓做出种种令人发指事迹,李秋心相信所言非虚。

    乱世人命不如草,本来就在苦苦挣扎讨生活的百姓,一方面要被官府吃人不吐骨头的盘剥,另一方面又要被同为百姓出身的起义军烧杀抢掠,实在是让人看不到半点希望,如同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幽密室,只是没有一点明灯。

    如何解决,李秋心不懂治国理政也说不明白,这些事,只是在脑海里想一想,就千丝万缕,捉不到线头。

    武夫一双拳头,纵使天下无敌,又如何锤破全天下的不平事,杀尽天下的负心人?

    她只是心里觉得无力凄然。

    空旷偏殿内,李儇没让宫女太监侍奉,自行穿好赤黄色暗花绸缎袍衫,头戴黑纱幞头,腰缠红程带,脚踩六合靴,自言自语,眼神阴笃:

    “虽然说军国大事,一介武夫左右不了什么,但是一位最少可算是万人敌的大宗师,分量实在也不算轻了。”

    “呵,如今大唐真是衰微得不成样子,江湖匹夫,竟然需要朕亲自前去礼贤下士?如果不是朕那个不成器的父亲……算了,既然已坐上了这把椅子,朕就要那帮妄想着把朕当傀儡的老东西好好亲眼看看,大唐是怎样在朕的手上复兴!”

    他侧头看向阴暗处,命令道:

    “田令孜,跟朕去一趟司天监,朕要去看看这位前无古人的天道宫宫主。”

    没有回应。

    阴影之中,一道人影微微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