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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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刀见袖

    城楼之上,箭发连珠,气机振荡几乎肉眼可见。

    红衣不闪不避,箭矢摧不破她的护体真气,一撞即碎,转瞬登楼。

    江之俞未着甲胄,而是换了一身淡青长袍,白带束腰,群青色布鞋,手握一张牛角大弓,弓弦余力未消仍颤抖不停:

    “阁下身负二品小宗师修为还藏头露尾,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红衣女子一笑,转而疑惑挑眉:

    “不是早有圣人说过,唯女子小人难养也?我一个女儿身,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可我好奇,你是如何觉察到我的?”

    江之俞把牛角大弓挂到身后垛子上,改握腰刀,解释道:

    “江某好歹也是个执掌腰牌的城门校尉,说是这长安城的门神也差不了多少,小宗师以上,气机开始与周遭天地勾连,你不就正如飞虫撞进了我这只蜘蛛网上?”

    女子衷心感叹:

    “原来如此。”

    江之俞好心提醒:

    “江某再奉劝你一句,现在还压境,我怕你等会没有回到二品境界的机会就死了。”

    女子恍然大悟,果真不再压境。气息逐步攀升,一眨眼就跨过了七品,再一眨眼已是三品圆融境。

    江之俞如何看不出眼前女子还在压境?心中冷笑,自己出刀一向如狂风骤雨,就算对上同境武夫,也自信前二十刀先手无敌,往往如黑云压城般让对手喘不过气,敢压境?怕不是连登二品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我一刀杀死!不过自己既已好心提醒过,听与不听当在人为。

    江之俞手按住刀柄,按江湖礼节报上名号:

    “长安城守城校尉江之俞。”

    女子一手前探,一手回雁揽后,脚步也是一前一后,后腿微屈,红衣大袖如两朵垂云,十分好看;她稍稍犹豫一下,也报上名号:

    “天道……呃,散修李秋心。”

    报过名号,江之俞登时催动真气,脚尖点地,前冲顺势拔刀,拉近二人距离同时斩出一道月牙刀光。

    如此不讲道理的强攻快攻,意欲在最自信的前二十手就定下胜负,最次也要占上一个先声夺人!

    二品对三品,当然要压得女子没有提境换气的时间!

    李秋心不闪不避,将手一探,使出一门与雀不飞极为相似的功夫,竟将刀光悬停在掌上,轻描淡写就卸去。

    江之俞身子已到了李秋心面前,轻喝一声,双手挥刀横掠,李秋心上半身往后一倾,摆个铁板桥险险躲过刀锋,顺势一脚踢在江之俞胸口,踢得他踉跄两步,气机翻腾。

    江之俞伸手拍去留在青袍上的鞋印,再不敢托大,按三十六路风雷刀法,将一把雁翎刀使的是虎虎生风,残影交叠;李秋心只守不攻,仗着轻功闪转腾挪,雁翎刀寒光烁烁,如穿花蝴蝶,在翻飞大袖中游走,只是招招都偏离女子身子一线,不曾伤到她半点。

    江之俞是实打实的二品小宗师,看得出眼前女子其实存了猫戏老鼠的心思,稍稍思考,竟然摆出玉石俱焚的架势,脚步变换,向前一连挥出数刀,只攻不守,有往无回,刀刀隐含风雷之声,如此逼得女子施展不出那顺势借力乱花迷眼的巧妙功夫。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女子如他所料,不敢也无法硬接下这他全力为之的几刀,只好一退再退。

    江之俞抓住这宝贵的喘息时间,足尖一点,向反方向退出足足二十步,总算摆脱了那双让人眼花缭乱的袖子纠缠。

    占了兵刃便宜才得以脱身的江之俞收刀入鞘,神色阴沉。

    李秋心想了想,点评道:

    “底子还不错,可惜想法太多,欲望又太重,这些都拖慢了也钝了你的刀;如果不是在这长安城蹉跎得太久,也许现在你已经步入了一品境界。”

    江之俞闻言一怔,眸子随即睁大,眼前画面走马灯般闪动追忆起所有。

    从五岁第一次握刀开始,破境时的喜悦与迷茫;初到长安想要大展拳脚,一步步爬到高处的抱负野心;摧眉折腰,靠着那从前最不屑的人情世故,换了一个不入流守城校尉后的沮丧;更有数次行侠仗义后濒临死地时的惶恐不甘……

    俗世滚滚洪流,想站住脚已经千辛万苦。至于出人头地?更是难于登天。

    有好有坏,多少事已经是煎水成冰;二十年来意气,不可忆也。

    江之俞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少年时在山中练刀的岁月,那时只知道将刀架翻来覆去地练,每日埋头挥刀数千次,夜里就点了蜡烛钻研心法……哪需要什么劳什子勾心斗角人情打点?最期盼的也不过是每日上午练功后,中午歇息时俯身到那清澈小河边,痛快喝饱清凉到极点的河水,解去一身暑气。

    一晃十多年没回家了。江之俞猛地想起,下定决心道:

    “这桩事了我就离开长安,回到家乡专心练刀。这季节正好还赶得上桃子成熟,没能看到满山灼灼桃花,有口福对着汁水丰盈的桃子大快朵颐也是极好的啊。”

    他回想起这些,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似乎已吃到了家乡扬名在外的桃子;狼吞虎咽果肉,再将那甜似蜜的粘稠桃浆啜入喉咙,只是一不留神,就黏得手上满是……那座不大但一直模糊在脑海里的山村一点点变得清晰,连以为早就忘记的童年琐事都勾勒的栩栩如生。

    真想念啊。

    江之俞轻轻舒出一口气,单手提刀,左手置前,缓缓递出一刀。

    没有任何真气波动,没有炫目的刀光,就像初次练刀的孩提摆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刀架。

    李秋心破天荒露出郑重神色,提左膝,脚向斜前方落下,双手画抱朴大圆。

    滚滚刀意过后。

    她眼神蓦然看向一处,再也移不开,只见一角衣袖如秋风吹枯叶,在半空打了个旋轻轻飘落。

    李秋心缓缓舒出一口气,不再压境,气势暴涨,二品、一品、金身、点睛、明烛见神……几个呼吸间一跃至气盛神满,江之俞在她面前,就如同一粒芥子见青天,或者小舟渡江至于肆虐江水潮头之上,被扯得东倒西歪,自保都难。

    李秋心显露真人境界后如一只饕餮怪兽,以极其霸道的牵引手段,源源不断地吸食起周遭天地内的一切灵气。离得最近的江之俞体内气机沸腾,几乎要撕裂窍穴离体而去。

    几个呼吸,江之俞已然成了血人,这还只是一位大宗师主动吸纳天地灵气,声势就如此骇人。

    江之俞心里暗自庆幸做出冒险举动前,自己早就让城墙上所有守城卒躲得远远的,不然此时这些人还有命在?

    他强行睁开眼睛,抹了一把脸,于血污中看向李秋心,见她没有任何收手的打算,连脚下城墙的青砖都被暴涨的吸力所轻轻撼动,不由得发起狠来:

    自己才明了三四分武道前路,岂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在这里?!哪怕面对仙人,自己也只有握住刀堂堂正正战死,而不是这样为人玩物!

    江之俞双手握紧雁翎刀,竟然放开了体内真气的禁制,疯狂饕食四方的巨大吸力立刻将他吸向李秋心。

    “给我死!!”

    江之俞满脸鲜血,神色狰狞,双手将刀举过头顶,趁势重重当头斩下!

    然而李秋心只是抬手一指,就轻描淡写地挡下了他拼命的一刀。

    刀刃斩在手指上的感觉,丝毫不像血肉之躯,而像一件瓷器。

    江之俞看向那根手指,确确实实如瓷般温润细腻,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甚至还用凤仙花染红了指甲。

    下一刻,这把陪伴了他许许多多年的雁翎刀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哀鸣,接着刀身震动、扭曲,然后在注视下,一寸一寸地崩解,碎裂成四散的钢片。

    那无可抗拒的吸力随即消散,江之俞站都站不稳,踉跄倒地。他双手支撑在身前,不住颤抖。

    江之俞很清楚对方没有杀意,如果有,刚刚一指已经轻松洞穿了他的眉心。

    女子径直走过江之俞,却在擦肩时传了一道密音,让这个赌徒躺在地上望天,身体抽动不已,不止是喜是泣。

    红衣女子登城以来,已有一封封雪花密报传入王侯甲第,更有一份精心抄录后,秘密送往皇宫里那间全天下最尊贵的书房内。

    一间位于偏僻处,门前却有资格安一对白玉滚球狮子的气派宅子中。

    一位两鬓已有些班白的中年男子细细看罢一段密报,推至一旁老头面前,神色很是恭敬地问道:

    “柳师,依你看,这人是否值得招揽?”

    柳师把密报快速浏览一遍,搁在一旁,想了想:

    “李秋心不是喜欢对小辈出手的性子,不过她既然出了手,又没取走那叫江之俞的城门校尉性命,我想这件事在她心里多半就算翻了页。你想招揽他,不必怕触怒李秋心。”

    男人点了点头。

    “招揽成不成,其实也无所谓。”柳师诙谐一笑,“一个有点前途的小孩子罢了,不必费太多心思。”

    男人嗯了一声。本来就如此,如果不是李秋心横插了一手,两名小宗师在城头大打出手这种小事哪里有特意让他知道的资格?

    校尉衙。

    江之俞右手轻轻抚过胸口几处窍穴,仍是避免不了喷出一大口鲜血。他擦去嘴边鲜血,自嘲苦笑道:

    “这娘们下手真狠,竟然想用气机牵引生生扯断我体内经脉;不过祸福两相依,有她这么一遭,我因祸得福,多开了一窍身窍,不算什么赔本买卖。我挥出那一刀后在意境上的进步,更是千金都不换。这就是超然大宗师的实力?这次算是见识到了。”

    就在他自言自语时,一大貂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衙中。老貂寺一身极繁杂的缎袍,面上敷了厚厚一层铅粉,阴气森森,如同死人。

    老太监抬眼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江之俞一遍,江之俞额头霎时渗出汗珠,眼前这位就算不是超然,可离着那一扇门也不远了!

    老貂寺打量完毕,抬起右手,轻轻勾动食指以及留有小匕首一样锋利指甲的无名指小拇指,江之俞大骇,自己竟如那提线木偶般,手脚不受控制地滑向了大太监。

    老太监手指连连勾动,终于在江之俞滑到他面前一丈处时停了下来。江之俞快速查勘一遍身体,随即感激地一拱手,这深藏不露的大监轻而易举地就帮他调理了先前紊乱无比的体内气机,更是捋顺了些许被李秋心强硬手法撕扯变形的经脉,虽然都不过是些他自己也能弄的水到渠成功夫,但江之俞已十分感激。

    老太监眯着眼睛分辨起江之俞的表情,终于那张敷满白粉的脸上露出一个瘆人的笑:

    “江之俞,知道你为什么被发配来守了整整十年城门么?”

    “我不该在十年前上元佳节时当着圣驾,纵马冲撞兵部尚书,更不应该亲手斩杀了两名尚书大人最宠爱的扈从。”

    老太监笑容越发诡异:

    “江之俞,既然对此一清二楚,又守了十年城门,现在你可认错?”

    江之俞一声轻笑,从怀里摸出城守腰牌,在手里把玩了几个来回:

    “破坏灯节,伤害百姓,擅自杀人,冲撞官员,惊扰圣驾。条条罪名,我自然一清二楚……”

    江之俞眼神猛地凌厉,一把捏紧腰牌:

    “只是认罪?不认!”

    大太监冷笑:

    “莫非你就心甘情愿这样守一辈子城门?别当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今日的把戏!隐瞒身份进入长安的人多着呢,你今天放箭拦人,不过是看中了她明面上二品小宗师的修为,这才想强迫对方跟你来上一场真刀实枪的大仗。万一哪个大人物心血来潮起了招揽的心思,把你往上提个一两级,到随便什么有建功可能的位置上,都算大赚特赚!只可惜啊,你运气背到了极点,在池塘里钓鱼都能钓上来一头万年老鲸,打乱了你全部计划不说,更是险些连命都搭上——你现在告诉我,你甘心守一辈子城门?!”

    江之俞沉默片刻,轻轻笑道:

    “江某确实就是这么个爱名利到了骨子里的人……”

    他话锋一转:

    “但江某也始终坚信圣人说的,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那年恶仆仗势欺人,于灯节上当街抢夺民女,那女子家人只是鸣了一下冤,就被拖走打死喂狗……此等令人发指之事,怎能不让人见了心凉?江某既然见了,就不能不管!如今只是杀了两个恶仆,还未向那包庇恶仆的官员讨一个公道,若现在低头认罪,岂不是对不起那家破人亡的一家三口?”

    老太监听罢,摇摇头,表情分辨不出内心想法,接着神色蓦然肃穆:

    “圣上口谕,即日起调江之俞至千牛右卫,接旨!”

    江之俞一愣,随即重重伏身:

    “江之俞接旨!”

    千牛卫,名取自“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掌皇宫大禁,负责拱卫陛下安全。

    位列御前,说是陛下近侍都毫不为过,因此从不乏被皇帝青眼相加一步登天的幸运儿,是一等一的金贵去处。每年世家大族都要拼了命花银子把自家子孙塞进左右千牛卫和左右金吾卫中镀金,甚至愿意为了个名额打的头破血流。

    江之俞起身,大太监露出一个更像人几分的笑容:

    “圣上托咱家传的口谕,只有这些。接下来是咱家多说两句,咱家曾经也是那苦命人,若是能早些遇见如小将军这样的,也许就不会进宫了……嘿嘿,小将军,咱家等着看你将来平步青云,只是别让热血凉了才好——”

    江之俞肃容一拜,抬头时人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