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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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下山登楼

    长安作为大唐国都,自然城池雄壮、气象巍峨,太宗皇帝更是在即位后重修长安,以前朝伪汉旧址为基,圈定古城墙以内为皇城,又在皇城外修外城,把规模足足扩大了一倍。

    现如今外城城墙高约十五丈,墙内设有兵道,三层箭楼雄踞其上,虎视眈眈,墙根处埋设有用以探听地道的大瓮,底宽约九丈,总长达二十里,大块条石充当基座,墙面由上好的青砖砌成。

    当年太宗皇帝一纸诏书,昭告天下重修长安城,只是由工部牵头测量计算后,由于城池规模实在太过巨大,所需城砖等物实在是个天文之数,不得不向太宗皇帝建议将城池规模削去三分之一,然而此等殿前密议不知为何流入民间,各地百姓纷纷踊跃捐钱出力,更有大量义商倾家荡产。众喣飘山,最终工部再次计算后,长安城得以按照最初图纸修筑。

    从此唐国境内不知有多少砖窑整月整年窑火不熄。历时三年完工以后,太宗皇帝大为感动,因此并没有行那持锥刺入青砖一寸或者倒塌就立刻问责杀头的残酷之举,仅仅在每块砖上标有州郡县来源及造砖工匠姓氏,寓意斯人与城同在,千秋万古。

    人身处城墙以下,渺小无比,抬头看去,城墙如利剑般笔直插入天空。

    祥符山上有数座匠道道主督造的机关造物,符铁铸身,由道主亲笔撰写的阵法吸纳天地灵气驱动,负责拉动缆车为权贵免去登山三千级的辛苦;机关造物力气之大,足以生撕海中巨鲸,可身高也不过三丈出头,如果搁到城墙边,得四座叠在一起才勉强够得到垛口。长安城规模之巨,可见一斑!

    不过长安虽是国都,却并非想象中的戒备森严。

    唐人尚武,随时可见明晃晃佩戴兵刃的人入城,也只是被守卫盘问一番,查看“过所”路引后就放入城中,从不刁难。

    ——毕竟还没听说过有打长安主意的响马,想里应外合?当那南北二衙和神策军是摆设么?找死也没这个找法。

    况且长安城防外松内紧,就像一个口袋,钻进来容易出去难;负责南衙十六卫的那位最嗜好关门打狗,抱着玉石俱焚之心的刺客大多连皇城都见不到就死绝了,剩下的侥幸能看一眼皇城,接着就会被大内高手解决。

    更别提皇宫暗处还坐镇有真正的超一流高手,就是任由他们折腾,这些小鱼小虾也翻不起波浪。

    至于说边疆大小摩擦不断,草原上蠢蠢欲动,还有越剿声势越大的几支义军……这世道哪天不在打仗哪天不在死人呢?人命自如野草般春荣秋枯,又与巍峨矗立了数百年的长安城有什么关系?

    生长在长安的人最相信,只要龙椅上还坐着陛下,长安就永远变不了天。

    不信?你看那知了树上鸣夏,行人赏桥下荷花,美人穿纱摇扇,公子高头大马;小贩走街串巷卖果子冰、蔗浆和紫薯濡夏饮,吆喝声不绝于耳,就连一点天香楼里那些平日面都见不到的姐姐们,也纷纷换了露肩轻纱,坐在楼外嬉笑乘凉……

    北方战乱的风吹到这也生俏。

    正值酷暑,城门守卫还要身披明光甲,头带铁角盔,捂得两鬓都是热痱子,汗顺着脖子止不住的淌。

    有的人实在熬不住,大着胆子摘了头盔,搁在一边凉快。城门校尉江之俞看到了只是笑骂一句,遇到干脆把兵器都搁在一边,抱着头盔靠着垛口打盹的,也只是轻轻一脚踢醒完事。

    因此在这批兵不是兵吏不是吏的守门卒眼中,自家长官分外可亲——至少不像从前那位校尉一样,不但一刻不容歇息,还要特意到大太阳下来回操练。

    操练来操练去,无非是期待着哪天能入一位贵人法眼,做条把龙门跳上一跳的鲤鱼。不把手下当人,终于是滚蛋了。

    江之俞不紧不慢地巡视完他的一亩三分地,走进城楼下的阴凉里,大拇指抵住眉心,轻轻按动。

    原先聚在这扯皮乘凉讲荤话的守卫们见到自家长官,齐齐一愣:这大热天的他不回校尉衙,在城墙上瞎转悠什么?

    众人刚要上前打招呼,却看江之俞表情阴沉,于是相互使个眼色,悄悄地把这处阴凉留给了江之俞一个人。

    江之俞听得一清二楚,放下手自嘲一笑,顺势打量起一旁的红漆立柱,这立柱已经支撑了不知多久,表面的红漆渐渐剥落了,露出了里面黄色的木质。

    江之俞对这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也是没办法。

    守城门口的还偶尔能抓到两个走私贩子,或者因为鸡毛蒜皮打架斗殴的笨蛋;城门楼上是真没什么事干,每月月底领的二两白花银子,倒实打实养活了不少家庭。

    长安是天子脚下,不比别地,城门校尉手里没有城防军虎符,所辖的也就是手底下这点守城卒。大事管不到,小事懒得管,连带着城门校尉成了个不入品的闲职。

    江之俞轻轻呼出一口气,一边伸手去剥翘起来的红漆,怔怔出神。

    自己自幼习武,只求有朝一日报效朝廷,结果别说北衙龙武羽林神武三军与南衙十六卫,就连神策军都没挤进去,只混了一个晋升无望的城门看守。

    城墙下,一支三辆马车的车队缓缓驶来,打头马车厢上悬挂着一面三角小旗,上面写着大兴二字。

    十几个青壮骑马围绕在马车旁边,神色警惕,按辔徐行。十几个人都身着软甲,腰佩兵器。

    此时临近城门,入城的人流逐渐密集起来,这些明显有武艺傍身的青壮队形依旧保持的很好,显然平日训练有素。

    领头的马车车夫五十上下年纪,一身灰衣,头戴一顶草帽,只用一只手拉着缰绳,闭着眼睛打瞌睡。

    打头的一名骑士放慢了马速,落到车夫并列,侧过身子恭敬地说:

    “孙师,快到长安城了……”

    马车夫揉了揉脸,把草帽往上一抬,露出一双老而有神的眼睛。他看了看不远处巍峨城墙,一扯缰绳,停住马匹。

    他一停,整支车队随之停下;马车夫跳下马背,手牵着缰绳,加入入城的人流。其他骑士有样学样,也跟着下马步行,队形在人流冲刷下依旧保持不变。

    显而易见,这一行人都是镖师。

    那三辆马车里一辆押着真货,其他两辆不过是鱼目混珠的把戏;通过车厢上挂着的“大兴”二字可知,这趟镖是大兴镖局的买卖。而能被称为“孙师”的不起眼老头,自然就是大兴镖局总镖头孙大兴了。

    大兴镖局总镖头孙大兴年轻时,是整个雍州都出名的一把好手,号称小宗师境界,尤其擅长拳法,大架拉开,出拳大开大合,凌厉无比。习拳之人所谓千金难买一声响,孙大兴骤然发力时,袖口声如炮轰。炮字不雅,故人送外号霹雳神拳。

    打响了名头,孙大兴在长安城开了家大兴镖局,兼收徒弟,生意兴隆,隔三差五有人慕名前来拜访。

    镖局做的大了,孙大兴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事事亲力亲为,有些事就干脆交给结交老友和信任徒弟去办,只有那些实在面子大到吓人的主顾才能请动他出马。

    孙大兴这趟镖押的是一箱价值三千两白银的冰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更值钱的东西大兴镖局也走过不少,按道理请不动他。只不过主顾是一个多年老友,对方再三上门托付,他才答应了下来。

    老朋友姓王,名叫王瑞山,在坊中有一家“瑞蚨楼”,做的是珠宝买卖。

    生意不温不火,挣是挣不到什么大钱,不过赔也不至于一下子赔个精光,长安城有的铺子一年十几万两的流水,白花花的银子哗啦啦地在地上淌,结果怎么了?还不是关门的关门,坏账的坏账。烈火烹油的光景,总是不敌细水长流。

    然而王瑞山年前新添了个女儿,夫妻俩一直膝下凄凉,老来得子,对这个唯一的孩子宠溺的不得了。王瑞山这才想赌上一把,好多给女儿攒些家底出来,以后到了婆家说话也硬气,于是一咬牙在一位青州商人那里订了一批冰玉。

    要知道那帮达官贵人什么好玩意没见过?如果想把生意做到他们那里去,除了要求做工非凡,质地也必须得是一等一的好才行。

    ——大唐境内,只有北部幽、青等几州才有冰玉矿,且年年产量稀少,价格更是昂贵非凡。冰玉制成玉件贴身佩戴,可消酷暑,寒气沁人,流光溢彩,正是上等的材料。

    那位青州商人十分厚道,价格开的很低,但只附带一个条件:如今濮州曹州一带有战乱,各地大大小小山贼更是不计其数,他没有那么多人手亲自护送这批冰玉到长安。换句话说,得王瑞山自己找人来取货。

    三千两白银不是一个小数,虽然不至于让王瑞山倾家荡产,可对瑞蚨楼也是重大的打击,因此千万差错不得。

    王瑞山半是欣喜半是忧,在床上辗转了几天,最后想到了孙大兴。当年他们几个人一起闯荡江湖,结果死的死改行的改行,只剩下孙大兴一个人苦苦打熬到今天。

    有这层情分在,王瑞山亲自往大兴镖局跑了几趟,又在大酒楼摆宴席请客吃饭。

    好说歹说,加上孩子百天时王瑞山送来的一件翡翠子孙万代长方佩,孙大兴看了实在喜欢,这才亲自走了一遭,万幸一路上风平浪静。

    孙大兴快走几步,将一行人的路引递给这群士兵中的小头目。

    这小头目认识孙大兴,路引拿在手里还没看,先冲老人拱拱手。老人微微抱拳还礼,接着小头目提起长矛,指了指几辆马车,半开玩笑道:

    “我说孙镖头,你这几辆马车气派得很呐。听说你的大兴镖局天天进账就好几百两银子?兄弟几个在这苦哈哈守一个月城门,最后俸禄拿到手里才二三两。不如你干脆把我们几个招去镖局吧。”

    “每天好几百两银子?怎么可能,真那么挣钱,老夫早就在家里含饴弄孙不出门啦!走镖不过是卖苦力换点柴米油盐罢了,不带这么拿老夫开耍的。”

    小头目嗓子有点尖,酸溜溜道:

    “嘿,你要是卖苦力的,我们岂不都成了奴籍了?”

    孙大兴悄悄从袖子里递去一个早准备好的小束口袋,小头目不露痕迹地捏捏分量,手掌一翻收了起来,顿时换了张脸,笑嘻嘻说:

    “哎呦,风言风语果然都是有依据的,您手指缝里漏的这点就抵了兄弟们大半个月的俸禄。要不咱也学着那青楼里的小厮们,喊一声谢老爷打赏?”

    孙大兴苦着个脸笑笑,拱拱手道:

    “嘿,镖局进账是不少,可上上下下,足有百来张嘴等着吃饭呢,就算日进斗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小头目冷笑道:

    “您可不止日进斗金吧?算啦,就祝您多发财。”

    孙大兴不理他话里的挖苦之意:

    “晚上老夫到鸳鸯楼摆酒,八冷八热的大席面。诸位切记来赏个光。”

    “弟兄们听到了么?快谢孙大镖头赏酒吃啦——”

    那小头目扭过头,夸张地大喊,赢来哄笑一片。

    两个士兵小跑过去搬开鹿角拒马,刚要放行车队,马车上正巧走下来一个人,二人齐齐一愣。

    那人身穿一件红色大袖衫,鬓插一支垂珠滴金步摇,眉目如画,檀口香腮,肌肤如玉;神情却一等一的不耐烦,举动也英气十足,丝毫没有世家小姐的矫揉造作。

    女子皱眉质问道:

    “怎么磨蹭了这么久还不进城?孙大兴,你在做什么?”

    女子貌美,气势更是卓然,她一露面,人流中立刻投来几束或隐匿或大胆的灼热目光。

    小头目更是看得瞠目结舌,对孙大兴道:

    “我还以为你这一趟押的是什么宝贝,没想到是个大活人?看着跟仙女似的,乖乖,要能给我做婆娘,上了床,明天死了也值得。”

    小头目说完了心里话,话锋一转:

    “只是你刚刚给我的那一摞路引里怎么没有她的?就算是跟着镖局的车队也得有路引才能放行!这可是多年的老规矩了!”

    孙大兴犹豫了一下,实言相告:

    “这女的原不是车队里的人。我们车队经过祥符山时,她在道边拦下了我们,听说我们要到长安,于是搭了车……”

    小头目瞪了孙大兴一眼:

    “我说你一把年纪了瞎发什么善心,糊涂啊,你我难道不清楚,如今是什么太平盛世么?!什么人都敢带,你也不怕惹麻烦!既然没有路引,那就等我去禀报了校尉衙再说。”

    见这家伙转身要走,孙大兴急忙拉住他,咳了一声正色道:

    “你看她那身打扮,哪里是什么普通人家穿的,说话口气又大得要命。我怎么敢拦?咳,她上车时,老夫就偷偷观察过她的气机脉象呼吸吐纳,以老夫眼力敢断定,这女子绝无武艺在身。这你大可放心——于是老夫大着胆子猜测她的身份,多半是长安城中哪个大家的嫡长女,在去祥符山烧香的路上遭了算计,车马仆役,都被劫杀得一干二净,这才落魄到一个人拦截车队。”

    小头目眯起眼睛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女子,不说别的,单单那支金步摇,如果他没看错,凤首的!这女的不是一等大家的诰命夫人还能是什么?见他沉吟不决,孙大兴低声又劝道:

    “老夫从前在江湖上挣了点名声,如今开了镖局,吃喝是不愁,可顶什么用?在那些人眼里算个人?我知天命,自己这辈子二品境界甭想!今年我五十岁,拳还能打多久,名声还能撑多久?谁知道!天底下能撞到几个让贵人承情的机会,你甘心在这城门守一辈子没前途?不如跟我赌上一把!”

    听了孙大兴的话,小头目看着女人的目光渐渐换了一种炙热,轻声道:

    “嗯……光天化日,劫杀命妇,还给她活着回来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还有人敢做这样掉脑袋的事?”

    “哼,大户人家龃龉更多,只是碍着家丑不能外扬,不肯声张罢了。莫说是受宠的小儿子要杀姐姐,就是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何曾少了?”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盘算了半天,小头目一咬牙,挥手示意手下放行。

    孙大兴回到女子身边,低声解释了几句,女子脸色稍缓,重新登上马车。孙大兴一扯缰绳,车队终于徐徐进入长安城。

    就在此时,城楼之上,有人对准马车挽弓射出一箭。

    箭上附着真气,去势极重,快逾奔雷,绝没有人怀疑这一箭能否直接射穿车顶,杀死刚刚上车的女子。

    车队里孙大兴第一个觉察到杀气,瞳孔一缩,看向天空,然而出手救人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立刻转头望向城楼上,试图找到刺客的身影,接下可能到来的第二支箭,顺便在心里祈求那女子千万运气好些,别被正好贯穿毙命。

    箭矢射入车厢,寂静无声。片刻后从马车中爆发一股强横无匹的劲气,有如实质,甚至激扬起地面尘土,惊得周围数匹马唏律律鸣叫。

    孙大兴猛然回头,惊讶万分,正好见到已断为两截的羽箭从马车中首尾相连,射向来处,甚至比来时还要快上一筹。

    接着一袭红衣“轰”地一声破开马车,朝着城楼之上暴掠而去,竟如白日挂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