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嚼花生谈长生
苏隔江坐在村口地上,十指依次相对,轻轻叩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苏方仙陪在身边,韩毓泰双手抄袖,远远跟在后面。
离别在即,一千个字压在心头,却一个也吐不出来。苏方仙低头看着儿子,神色不知不觉就带了一抹凄然。
突然之间,她心念一动,抬头望向某处,只见熹微晨光中,男人手里拎着一根折来做登山手杖的树枝,从山中而来。
苏隔江慢了一步,不过也看到了自己的便宜师父,于是拍拍后襟,把包袱挎在臂弯上站起身。
苏方仙眼睛一眯,神态蓦地凌厉起来,攥紧了苏隔江的手腕。
关生步伐轻快,很快就走到了二人面前,接着丢开手杖,朝苏方仙拱了拱手,诚恳传音道:
“上次剑山一别至今,夫人丰仪依旧。”
苏方仙目光在关生身上打转,此时粲然一笑,回了一礼:
“先生愿意提携犬子登上仙途,真是犬子福气。”
关生摇摇头,客客气气传音:
“夫人说笑了,早知道有您传他剑道,我又何必收徒自取其辱呢?”
苏隔江看着二人,纳闷两个人怎么光作揖,谁也不说话?
苏方仙不愿再谈这些无关痛痒的话,转过头叮嘱起儿子,神情柔和:
“如果哪天你身处死境,就抹破食指,用血来擦拭剑刃,同时默念剑心通明四个字,自会有人来救你,最不济也能给你收尸报仇。”
收尸报仇四个字,她说的极轻,却字字透露出浓厚杀意,关生不动声色,微笑倾听。
苏隔江哽咽道:
“孩儿记住了。”
苏方仙轻轻松开苏隔江的腕子,朝关生再次展露笑颜:
“路上多听师父的话,不必想家——我这孩子就托付给先生你了。”
关生神色肃穆点头。
苏隔江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母亲,一步一回头,终于跟着关生往山中去了。
苏方仙驻足看着二人离开,心里彻底空了一块。
她猛地想到一事,犹豫片刻,还是追了过去,伸手轻轻握住苏隔江手腕又滑落。
松开手时苏隔江只觉得一股极其澎湃的真气从母亲手掌传入列缺穴中,接着沿着小臂经脉一路向上,最后泥牛入海般消失无踪。
苏隔江抬头对上母亲双眼,只见她眼中意外地写满了决然,他怔了一怔,随即如没事人一样,转身追上师父。
苏方仙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在林中。
山中多古树,大量树叶扯碎了阳光,从人头顶撒下一地的光斑;昨天下了一夜的雨,脚下的土十分松软,覆盖有许多落叶。
走了一段路,关生终于打破了两人间凝重的沉默,端详着新收的便宜徒弟,有些好奇地问:
“不伤心了?”
他本以为苏隔江最少还要扶树大恸上一场,哭完了才能继续赶路,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把脸上的悲伤都吞进了肚子,跟个没事人似的学着自己撅了根树枝,一路打草玩。
苏隔江神色平静,拎着根树枝,一边走一边在地上勾来画去,摇头道:
“既然已经离家了,伤心还有什么用?还不如想想未来道途,早一日有成,早一日回家。”
关生啧啧了一声,不做评价:
“累了就歇一会,不用急着赶路。”
苏隔江摇摇头:
“不累。”
关生并未坚持,扬起手,指指前方:
“不歇也行,再走不远就出山了,我雇了马车接我们。”
苏隔江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实在不擅长在分心时搭茬。
刚刚苏方仙送入他体内的那道真气,细细分解之下,大有玄机:
苏隔江识海中凭空多出一把金色小剑,照亮了周围的一片灰蒙蒙雾气,剑上似乎录有蝌蚪咒文,无法辨识,小剑此时安静无比。
苏隔江试过用神识触碰小剑,然而不得要领,只觉得眉心剧痛,仿佛被人从中劈开了一样;折腾来折腾去,只知道这是一部上上乘的剑法,名叫《阴阳两仪分光神剑》,识海中的那柄小剑就是随功法而来的伴生宝物。
一路上扫打野草落叶,看似以此遣怀取乐,实际上只有十分熟悉苏隔江的人才知道,这不过是他无意识使然。
从前在学堂里读书时,苏隔江就最喜欢用右手拇指食指缓缓按摩太阳穴,按上一个时辰按到手指关节酸涩也不肯停——慢慢养成了思考时不摆弄点什么东西就不舒坦的毛病。
把能想到的方法都试过一遍后,苏隔江终于摇摇头,不再跟它死磕;他心中猜测,自己之所以无法翻阅功法的内容,多半是现在的自己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缘故——这猜想也只能等到以后真正开始修行了再试。
苏隔江不说话,专心思考,关生也绝不主动说话,似乎看出来了苏隔江在分心想别的事情;二人家这样深一脚浅一脚,无声无息地走了大半个时辰:
密林尽头总算出现在了眼前,光亮处,一大片的空地上停着辆马车,拉车的两匹栗色马都十分安静,如果不是间或刨地跺脚,甚至不像活物。
关生眉开眼笑,小跑过去,一挑帘子,率先登上马车;苏隔江紧紧跟在关生后面钻进马车,等上了车才想起来,刚刚似乎只看到了两匹拉车的马,马车夫不知道在哪?
关生撩起帘子,朝前面挥一挥手,亲切地叫一声:
“走吧!”
两匹马在山路上并排跑了起来,关生放下帘子,坐回苏隔江对面。
车厢里十分平稳,几乎没有颠簸,感觉不到马车的移动。
苏隔江不去纠结马车夫的事,转头打量起摆设:
车厢内的布置十分朴素,两扇窗上都挂着厚厚的帘子遮挡视线;苏隔江和关生各靠一边,中间是一张桌子,固定在车厢上。桌子上摆着一壶酒,还有一碟花生米。
苏隔江一看这场面就乐了,自己这便宜师父是来的时候对着花生米静坐了一路,还是吃的只剩下了这点?
关生不知道苏隔江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伸手拣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嘎嘣嚼起来。
花生下肚,他又拧开酒壶,灌了一大口酒,这才开口道:
“在车上也没什么别的事打发时间,我给你讲讲修行的事?要不然你拜不拜我这个师父有什么区别?”
苏隔江立刻恭敬俯身:
“弟子谨听师父教诲。”
“没那个意思。可别跟我来这一套,膈应得要死,我想到哪说到哪了——”关生摆摆手,“踏上修行之路,首先得知道具体的境界划分,要不然还修个什么?都说是奔着飞升长生去,哪是那么容易就证得的?天底下无论武夫还是练气士,境界划分都和官场一样,总共分为九品,从九到一。我只详细说三品以上,毕竟三品以下没什么好区分的,大家大差不差,都还是稚童而已,越境杀人,几乎是家常便饭。每升一品有什么巨大变化?没有啦!”
关生说到这轻轻一吸,壶中酒水便汇聚成一道清澈水流,如一座架空拱桥般尽数入口。
关生意犹未尽地擦擦嘴,继续说道:
“到了三品圆融,武夫体内真气已几乎凝如实质,真气充盈反补肉身,因此气血格外旺盛,那种不假外物,往你身前一站就极有气势的人,多半就处在这一层次;相对应的,练气士到了圆融境后,体内气机如丝如缕如云如雾,绵延不绝,几乎消耗不尽,行走坐卧更是都能从天地间获得补充。到了圆融境后才算筑基圆满,圆融以前不过是在打熬气力罢了。”
“圆融之上,名为江河,无论练气士还是武夫,气机雄浑磅礴到了一定程度,体内经脉气海就再容不下多余真气。这时这一境界的武夫会选择将真气放出护体,寻常兵器再难伤到他,箭雨如蝗也辟易;练气士则走一条完全相反的路子。达到了这一境界后就有资格自称小宗师,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可以昼夜不息餐风饮露,日行八百里。二品以下的人面对小宗师,就如蚍蜉撼大树,一苇临大江。”
关生突然想起一桩旧谈,有些好笑地讲:
“据说蟒蛟之属有走渎一说,沿远古河道,挟雷霆领水族布云雨,一路入海,好不威风;一旦走渎成功就是江河境,而且要远远强横于人类,可惜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从没亲眼见过。嘿嘿,强横无匹的真龙都被人屠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哪里还有蛟龙敢走渎?”
“一品境界名叫遨游,达到一品境界,就可以抹去那个小字,改称宗师;有了一品实力,武道仙途都算登堂入室。”
关生对此不愿多谈:
“一品宗师以上,还有超然四境,分别是玄妙金身,点睛,明烛见神和止境;修为到了这一层,才能算上得道真人,可以自称大宗师,有了登上天榜的资格;当然了,现在的大宗师都忒不爽利,个个喜欢当缩头乌龟,上了榜也要把自己除了名去。躲躲藏藏的,哪还有点高手的风度?我给你讲,那天榜之上第一人,是大半个止境武夫,可紧随其后的第二人,却连明烛见神都不是了!才是个点睛而已,简直可笑!跟偌大的江湖没人了似的。”
关生收起愤懑神色,再拣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慢条斯理说道:
“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怕你眼界放的太小。当今这个江湖上,不说超然四境,只是一品宗师、二品小宗师,都凤毛麟角,就算一品中,也有许多人连超然的门都摸不到;练气士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古书上记载的驱神役鬼、吞金服玉、撒豆成兵、招引天雷,种种神仙手段,是打破脑袋都不敢想。”
关生咂咂嘴,干脆去盘子里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又捞过酒壶,一饮而尽,接着半是唠叨半是嘟囔地说:
“你的天赋放在整座天下看,都算得上出类拔萃,只比不过一些几百年出一个的真正怪胎。天生剑子,二品境界几乎唾手可得,一品境界水到渠成,至于能否推开那扇门嘛……这个我也没有把握。收你为徒,实在是我闲极无聊随手而为的一步棋,究竟以后是否能生根发芽,在棋盘上有所妙用,我哪知道?”
关生越说越小声,苏隔江一直安静倾听,等关生竹筒倒豆子般说完了这些,才不解地问道:
“剑子?是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听说剑子。
关生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面无表情地嚼了会,接着看着苏隔江噗嗤一乐:
“回家问你妈去。”
苏隔江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关生把掌心的花生快速吃尽,轻轻吹去瓤皮,拍拍手道:
“把你那本《琳琅宫甲子悟道笔录》拿出来,读给我听。”
苏隔江解开包袱,取出书,逐字逐句读起来,往往读到某处,关生便叫停他,开始逐字解说那些令人头大的道家机锋。
要知道这世上的道书,大多编写只时图玄妙二字,外人如果不得要领,无人引路,读了只觉得字字珠玑字字妙意,但终究是见山不登山,登山却无路,人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本悟道笔录,虽然全都是笔录主人的亲身体悟,仍做不到不落窠臼,不过相比较什么《洞净莲华妙法真经》或者《太玄经》而言,已经好了许多。
二人一读一解,终于在马车上捋顺了前二十页。关生叹了口气道:
“这些道书写的真的是……不说也罢!不过虽然晦涩难通,真读下来,就连我都有一丝裨益。”
苏隔江更是大有裨益,此时正按书中所载一种呼吸法盘膝而坐,手心向天,舌抵上颚,长息短吁,试图构建人身小天地。
终于不成,苏隔江双手各自轻敲枕骨十二次,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实在太玄妙了点。”
关生记起一事:
“刚刚你打坐时,我把整本书粗浅翻了一遍,后面记载有许多武功招数,虽然大多数要正统道家心法打底,你学不来,不过能广博眼界,也是好的;还有几门不要道家心法的招式,你可以捡一两门,从现在就开始练,唔,我瞅着那个九叠雷就不错。”
苏隔江嗯了一声,记在心里。
这时马车突然停了,苏隔江一愣,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问要去哪。
马车刚停,关生就迫不及待地撩开帘子,跳下车。
苏隔江跟在后面下了车,大概环视四周,这地方连草都不长,就是完全的荒地。他又看了一眼两匹马,果然没有马车夫。
“去哪?”
关生一把一把地摸着马背,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天经地义道:
“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