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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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临行密密缝

    雨水滂霈。

    田野上已经空了,耕地的黄牛卸了犁,垂着脑袋,歇在棚子里。

    狗都不叫了,人似乎也睡下了。各家高高矮矮的屋子都在雨里静谧着,只剩下一片沙沙的声音。

    苏隔江浑身湿透地推开家门,家里油灯大方地点了两盏,因此虽然外面凄风凄雨,推开门依旧满室光明,一股温馨的气息。

    女子对门而坐,埋头织布。

    她一身朴素青袍,气质雍容,只是眼角不可避免的有些鱼尾皱纹。

    苏隔江陪着笑脸叫了一声:

    “娘!”

    女子停下手边动作,冷若冰霜:

    “跪下!”

    苏隔江听出娘含着怒气,乖乖跪下,小心翼翼地认错:

    “妈,我错了,我今天不应该逃学。”

    苏隔江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女子火腾地一下就被点着了。

    她怒目圆睁,柳眉倒竖,指着苏隔江劈头盖脸道:

    “你错了?你哪次都说自己错了,哪次也没看你改过!你现在反省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犯!我看你也别念书了,干脆天天玩去吧!你不是爱玩吗?现在就出去,继续出去玩啊!”

    女子说罢犹不解气,抬手重重地拍了机杼一下,才稍微平静了些。她真是恨不得隔空一梭子戳死苏隔江。

    “哎呀……他还是个小孩嘛,小孩子贪玩都是骨子里带的,你跟他生气也不顶事,万一再把自己气坏了多不好。”

    远远传来一阵爽朗的声音,苏隔江惊喜地抬头望去,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男子。

    男子眉眼极其温和,言谈带笑,举止文雅,着一身朴素的长衫,纵使刍荛之身,依稀可见君子风姿。

    男子打趣解围道:

    “你也别在这跪着了,都被雨浇成落汤鸡了,赶紧去换身衣服,洗洗手吃饭。万一真着了凉,你妈又该心疼地背后念叨了。”

    苏隔江偷看了娘一眼,见她依旧板着个脸,不理睬自己,也不接男子的话,眼珠一转,膝行挪到织布机前。

    身后地上一长道水痕,苏隔江拉住娘的手轻轻摇动,讪笑着:

    “妈,我这次真知道错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您就再放过我一回吧。”

    苏母僵坐着,不给苏隔江任何眼神,好像苏隔江握着的是别人的手,板起脸盯着眼前的布匹。

    苏隔江轻车熟路地往前再挪几步,挺直上半身,藤蔓攀树般伸出手,轻轻舒展母亲眉头,一边嬉笑道:

    “妈,您生我的气归生气,可别总皱着个眉头,我听说啊,皱眉头皱久了就解不开了,到时候您就得顶着眉毛拧成的死结出门了。”

    “唉。”

    苏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表情缓和些,用手狠狠地戳了下苏隔江脑门,有些无奈地说:

    “你说你怎么油嘴滑舌的?我真是生气都生不起来!今天刘先生冒着这么大风雨特地到家里来,就为了告诉我你没去学堂,你说我怎么答复人家?还叮嘱我你有才气,以后肯定是个才子,平时别对你太严厉!你说说,这是我想对你严厉吗!你不喜欢刘先生,但他嘴上不说,心里最记挂你。你呀……真是让对你好的人都操碎了心。”

    苏隔江垂下头,做出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女子见状于心不忍,轻轻推他一把:

    “还跪着干什么啊?起来去吃饭,吃完饭我给你量量身子,看你长了多少,再给你做身衣服。”

    苏隔江偷偷抬头,确定母亲气真消了七七八八才敢起身,回到房间里换了一身干爽衣服,出来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晚饭。

    苏隔江刚拉开椅子坐下,男子就迫不及待地指了指一个盘子里的东西说道:

    “你尝尝,这是野猪肉,今天和他们在山上打到的,那野猪凶得很。今天啊是你有口福!”

    “逃学玩了一天就是有功,回来还有肉吃。”

    女子不客气地说道。

    听到母亲这样说,苏隔江扬起来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夹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他求助般看向男子。

    男子叹了口气,夹了一筷子肉到他碗里,这才化解了僵局。

    “你惯着他吧!”

    苏母对男子呵了一声,也给苏隔江夹了一筷子肉,“不读书,不上进,以后怎么考功名?打算在山里种一辈子地了?”

    “……”苏隔江欲言又止,只能埋下头,默默把饭扒进嘴。

    苏母继续数落:

    “你不喜欢读书我知道,可是你总得会点什么吧,不然以后靠什么生活?难道你就喜欢种地?放牛?你要真喜欢,我这就去跟刘先生说,这书咱不读了,以后你也像那些孩子似的背个背篓,每天去给牛割草。”

    话说到这份上,苏隔江想了想放下碗筷,试探说道:

    “妈,那我想习武行吗?以后像那些武侠小说里写的,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

    苏母愣住了。一直安静的男子夹菜的手也在半空中顿了顿。

    苏隔江没想到两个人会是这种反应,迟疑片刻,继续说道:

    “到山外看看,也不是只有读书考功名这一条路吧……我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修行人,如果我也成了修行人呢?”

    苏隔江看看母亲又看看男子,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他心里蓦地一紧。

    “……你武侠小说看多了。”

    苏母看了看苏隔江说道,接着继续吃饭,苏隔江看不到她的表情,可苏隔江看得到她拿着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可我今天真的……”

    “啪”地一声,筷子被人摔在了桌上,打断了苏隔江的话,他惊讶地看向母亲。

    苏母再也平静不下去,肩膀一起一伏,呼吸急促地说道:

    “什么真的假的,我告诉你不行!”

    苏隔江第一次见到母亲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母子连心。从前在他调皮捣蛋以后,母亲再怎么生气也好板着脸也好,其实苏隔江都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平静,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

    反倒有些……宽容和放任?或者说是通透?

    她非常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会做出怎样的顽劣事迹,因此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无限的包容;他顽皮时,她了如指掌,仿佛是在看一个人成长的必经一环,至于表现出的愤怒只是为了让他有所收敛

    但这次,苏隔江感觉到了母亲发自内心的愤怒、冲动,还有一点说不明的哀伤——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母亲对这件事会是这样的反应。

    苏隔江心里委屈,口不择言道:

    “有什么不行的!反正我已经拜师了,明天一早就走!”

    苏母啪地一拍桌子,厉声道:

    “你既然拿了主意,还跟我说什么?你怎么不干脆今天就走?啊?你什么都自己决定了,还回来干什么!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需要我这个妈了!”

    “我考功名就是好的,不考功名就不行!不就是没按照你的心意来嘛!我就是不喜欢读书,假如我以后修道境界有成,做个得道真人多逍遥,不比考功名强得多?”

    苏母冷笑:

    “境界有成的得道真人?你?呵!”

    “你们娘俩都少说两句……”

    “不用了,还说什么?”

    苏母站起身瞪了苏隔江一眼,把碗一撂,“咚”的一声,回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苏隔江气得也把碗一撂,这么一大吵完全没了吃饭的心思,转头向男子控诉:

    “韩叔叔,我妈这是什么毛病!”

    男子一声轻叹:

    “她是担心你……”

    “谁用她担心!”

    苏隔江忿忿道,这时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苏母走了出来,似乎刚哭过一通。

    苏隔江看着母亲神色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喉咙滚动,刚刚还坚硬如铁的心蓦地一软,道歉的话含在了嘴边;苏母走过来,轻轻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妈……”

    苏隔江担心地轻唤一声。

    苏母自嘲地笑笑:

    “本来我安排,等再过几年,就搬到山外太平些的地方,我攒了不少钱,足够你一辈子的花销……哎,现在看来,当初想的还是太远了。”

    苏母缓缓舒出一口气,轻轻拍打两颊,神色温柔:

    “你还小,未来还有那么多年,哪能就这样被轻易安排了呢?你想求道,我不意外,也不反对。毕竟你是天生剑子,有向道之心,或者被门派看中,上山修行都丝毫不奇怪。”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可能永远留在我身边,只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就像道途凶险,所以怎么都不想你置身险境,我只想你平平安安,走最好走的路……”

    听到这,苏隔江眼睛一湿,铺天盖地的愧疚涌上心头,他望向母亲,母亲摇了摇头,告诉他不要哭,眼里满是爱意。

    苏隔江彻底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妈……我不想求道了!我不走了!”

    苏母轻轻摇头劝阻:

    “能到山外看看,是极好的。道途风雪多,可风景也是极其美好啊。”

    说到这,她似乎想起许多美好的事情,眼波流转,噗地一笑,接着探过身子,伸手仔细擦去苏隔江脸上泪水:

    “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

    韩姓男子坐在一边,安静地望着苏方仙,刹那间想起许多。

    无论是眉眼温柔为苏隔江擦去泪水的现在,还是曾经神麟宫中横眉冷对,提剑斩去三千魔时,她都一样的好看。

    岁月催人老,山中岁月尤其。十五年光阴流水,把青衫翩翩公子冲刷成胡茬大叔。

    若说没有怨言怎么可能?

    只是他从不与外人道也。

    或者说有再大的埋怨,在看到眼前女子时,也就平静了下来。

    苏隔江曾经在母亲房中见到一根悬空细绳,不知有什么作用,其实苏方仙每夜都睡在吊绳上面:双脚搭在一端,头枕横在绳上的木匣,便可度过一夜。

    韩姓男子真名韩毓泰,二人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从未同床共枕。过去苏方仙说过许多次,你明明是玄妙金身境界,真正的一流高手,从神麟宫脱身后,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何苦从西北一路跟着我?可韩毓泰就是心甘情愿地做了名义上的剑奴。

    ——总有痴情种,总有薄情郎;芊芊柔荑结长辫,朝朝暮暮是念头。

    韩毓泰轻轻摇头,似把这些纷扰想法全部甩出脑海,专心听苏隔江从偶遇奇怪男子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叩首拜师为止。

    苏方仙沉吟片刻:

    “关生这人,我似乎听过。那时我还在剑山,天道宫派人来送过画像,要我留意。说这人似乎疯疯癫癫的,喜欢自称‘与人斗人力有尽,与天斗其乐无穷’。那时我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朵奇葩……总之是个或正或邪的人物,收你为徒倒不至于害你,不过切记万事多加小心。”

    苏隔江点点头,旋即想起一事,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怀里掏出《琳琅宫甲子悟道笔录》,放在桌上就要出门。韩毓泰看着好奇,伸手拿过,逐页翻看,表情越发惊讶。

    苏方仙赶紧拦住他,一问才知道,为了瞒过自己,苏隔江把鱼肠神剑埋进了泥地里!现在摊了牌,他打算再顶着雨把剑挖出来。

    苏方仙听完将手一招,室内顿时生出缕缕清风推门而去,不多时便如臂指使般摄来了一把长剑。

    苏隔江眼前一亮:

    “妈,你刚刚那一招教我好不好?实在是上上等的技术活!”

    苏方仙握剑在手一笑:

    “这不过是最最普通的摄剑术罢了,有什么好教的?接着!”

    轻唤一声,便朝苏隔江丢去。

    苏隔江伸手稳稳接住剑鞘,手心一痛,顿时血流不止。

    苏隔江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始终不肯松开鱼肠剑。手上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掌纹不断淌下,流过剑身时,竟如饮血般尽数渗透进了剑鞘中。

    待鱼肠剑饕血厌足,在苏隔江手里轻轻振动,嗡鸣出声,就如人吃饱饭后把碗筷一搁,说我吃饱了一样。

    苏隔江目瞪口呆。

    苏方仙解释道:

    “大凡物不得平则鸣,何况鱼肠剑这种通灵之物?你把它埋在泥地里不管不顾,任由它处于淤泥中,又被大雨浇了这么久,当然怨气深深。”

    苏隔江听了十分羞愧,连忙把鱼肠剑捧在手里,诚恳地作揖道歉。鱼肠剑在他掌心微微一动,似乎接纳了道歉。

    母子二人又殷切地说了许多话。苏方仙心如刀割,于是捡行走江湖的重要之事,讲了再讲,反复叮嘱,一直到寅时。

    韩毓泰坐在一旁,手捧《琳琅宫甲子悟道笔录》,把玩书角,安静倾听。

    天光将亮。苏方仙蓦然想起一事,叫苏隔江站起身,比量起他的身子,渐渐红了眼圈,一边量一边喃喃道:

    “你离家外出,怎么能一件新衣服都没有呢?”

    “可惜这身衣服做不成了。”

    苏隔江刚要说话:母亲手巧,做的衣裳,布一向织的结实,针脚又密,很耐穿,不必有新衣;蓦然想起一桩儿时偶然听到的闲谈,说初到时母亲对这些活计一窍不通,尤其反感女红,后来非要学着给孩子缝虎头帽,才拿起了针线。不禁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