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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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下第一大宗师

    苏隔江跪下拜师的那一刻,远在三千五百里外,长安城畔祥符山锦绣峰上,异变突生。

    山的名字来源和一则古老传说有关:

    传说从前长安城郊一马平川,别说绵延的高山,就连个土包都没有。直到一位天人偶然行走下界,觉得此处太过荒凉,空旷的厉害,于是一指指去,一座大山从天上落下人间,祥符山这才横空出世——既然与天人相关,得名“祥符”也就不奇怪了。

    这些志怪传奇大多不可信,如今也极少有人知道。毕竟山就是山,在人们心里,像秋天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一样,就应该是“从来就长在那”的,什么天人一指招来奇峰,未免有些……扯淡了。

    提到祥符山,绕不开提到一座天道宫,也是祥符山为全天下人津津乐道的源头。

    天道宫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建立的,已经无从考证;至于发扬光大,世人多归功于吕祖。不过从现有的文字记载来看,至少也有二千五百年的历史——天道宫的存在甚至远早于前朝开国,能一直追溯到上古七国时。

    经历了几度改朝换代都不断香火、不灭传承,大唐更是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亲自定都祥符山山脚——这些总而观之,背后原因就很值得玩味了。新皇帝取年号“祥符”,除去彰显正统图吉利,未尝没有向其示好的意思。

    暴秦焚书坑儒,伪汉罢黜百家,汉末又有百年乱世,相关史料大多遗失了。但作为如今全天下最负盛名的修道圣地,祥符山的地位是实打实的超然独绝,被戏称为充满着一心追求无上飘渺天道的疯子。

    祥符山共有朝阳、锦绣、放鹤、承霞、云台、仙人、桃花和紫金八峰。

    江湖上一个人尽皆知的台面下说法是:因为地势上锦绣等七峰如北斗般围拱在朝阳峰周围,所以朝阳峰早已成为了实际上的八峰魁首。

    只是外人哪知其中原因,解释起来牛头不对马嘴,无非是编个答案说服自己而已。

    实际上是因为朝阳峰最高,远高出半山云海,远离尘嚣,灵气纯粹,不掺杂质;地理上又在最东,每日清晨东来紫气要先被峰上修士鲸吞下七七八八,再轮到西边群峰;夜里从天而降的月精依然,要朝阳峰修士先劫掠一半,剩下再漏给其下七峰。

    早晚最能吸取阴阳精华,最裨益于修行人境界进步,有这种天然优势,不怪乎从前无论当代宫主是哪个峰出身,最后都会搬到朝阳峰上居住。

    朝阳峰自然地位崇高,居住的修士最多。

    当然,祥符山上除去几处禁地,其他地方来去都是悉听尊便,不存在什么某些修士独占修行资源。

    况且各峰有各峰的好处,修士性格也不同,求道理由更是千奇百怪,不见得所有人都爱往朝阳峰上挤——这只不过作为一桩供山上境界低微的童子和山下好事者嚼舌头的谈资而已。

    除去朝阳公认第一,其余七峰排名众说纷纭,不过锦绣峰历来垫底。

    原因是此峰最矮,又在最西,天地灵气往往和人间浊气斑驳混杂,至于早晚的日月精华,能捞到半成已经算烧高香了。

    而且锦绣峰离长安城最近、古迹名胜最多、香客访客最多,很难达到修士们“清净无为”的要求。

    峰上出过的宫主最少,只有两位;修士也大多都根骨悟性极差、自知大道无望,或者是干脆就是没那么热衷于修道的半个凡人。

    这些人也乐意帮香客访客们求个签解个签看看病泡个符水啥的,因此锦绣峰在山下,口碑最好。

    直到几年前,现任宫主横空出世,锦绣峰才终于一改万年鸡尾。

    如今的这位宫主,古往今来独一份的修力不修心,只修境界不修道,死活不肯从最靠近山下人间、烟火气最足风景最好的锦绣峰搬出来。

    朝阳峰上的小童子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抬高了锦绣峰的地位;其他几峰也就倒霉地排位跟着顺降。

    也正是这位新宫主的缘故,江湖人对天道宫的描述又多了一句:“还有一个孜孜不倦追求天下无敌的女疯子”。

    锦绣峰上,有大钟一,夔鼓一,旅人行在山脚,可听到晨钟暮鼓,早晚各十二响。

    凡人心中,山上修士不食五谷,不畏寒暑,行走人间多做善事。

    锦绣峰上有钟玉宫,是禁地,隐藏在层层密林之中。

    但山下行人机缘巧合下,也能窥见只鳞片爪:

    例如从一片深绿色里飞出的一只黑色的檐角,角上还蹲着龇牙咧嘴的凶兽雕刻;或是几缕徐徐上升的淡淡烟雾。

    钟玉宫顶坡面铺满琉璃瓦,正午时分如熔日流金,炫人眼目;檐角排布脊兽,檐下吉祥如意斗拱衔接着二十四根漆红立柱,用以支撑重檐歇山的沉重结构。

    宫内共有三层,一二楼是名义上的禁地,实际对本峰的修士开放:一楼存放经书功法;二层是宝库,排排架子上摆放着天材地宝灵丹妙药。

    只有三楼才是实际上的禁地。原因嘛……其实是钟玉宫的三楼被私自改成了闺房,本来用于登楼的梯子都被人直接抽走了。

    让人容忍她如此恶劣行径的原因是,这位钟玉宫宫主就是如今整座天道宫名义上的掌权者:天道宫宫主李秋心。她也是闻风听雨阁颁布的天榜魁首,唐国排名第一的大宗师。

    出了祥符山外所有听到的“宫主”,都是在指她了。

    如今一身大红,裙裾广袖飘飘的李秋心侧卧支颐在柔软香床上,闭目假憩,一呼一吸间,气机绵绵如大江大河。

    香床上空,密密麻麻的纤细红线交错,这些红线勾缠在支撑歇山顶的墙嵌柱头,线上面系着共计三百六十一枚铃铛。

    三百六十一枚铃铛暗合天时,四方嵌柱占据地利,天时地利集齐了,那么人和自然是水到渠成,共同构成一个巨大的法阵,身处其中,自成一片天地,能感知破去一切厌胜之法。

    突然间,一枚铃铛无风自动,叮铃铃轻响起来。

    李秋心听到响动,睁开双眼,手指掐动,原来是有人在数千里外,越过了她这位天道道主,在行那窃取天机之事。

    窃取天机之人不止胆大,手段尤其颇为高明,只在最后关头才露出了一点狐狸尾巴,被她觉察出来。

    李秋心再根据扰动推算回去时,那窃取天机之人已狡猾地抹去了全部踪迹;不管她怎样掐算,都只能得到一个极其模糊的结果:此人正在祥符山东北方向……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虽说李秋心并未浸淫术算太深,可毕竟境界以及天道道主身份摆在那里,这无异于主人还在家酣睡,蟊贼就大摇大摆走进来偷东西,偏偏房子主人还没察觉。

    李秋心沉吟片刻,袍袖翻飞,如一团红云般自楼上飘下。

    锦绣峰虽然为了照顾山下来的香客们,特意派人修了登山道,但这登山道走起来一点不轻松:

    盘曲回折,时而险峻,时而极窄,台阶都是整石修成,历经风吹雨水打磨,边缘已被磨得圆滑,上面间或生有湿滑青苔——即使换好带齿登山木屐,手持登山杖的旅人,每登上一级台阶,往往也要歇息一下。

    因此山上修士特意每隔二百级台阶,或在景色独绝处建出一块观景平台,用大理石铺地雕栏,用作驻足歇息。

    但李秋心下山快逾平地神骏,足尖在台阶上接连轻点,整个人兔起鹘落,一个呼吸就能冲下几十级台阶,丝毫不惧青苔打滑。

    这一团红云从山上极速掠下,可在掠过锦绣峰登山第一景“迎客白玉狮子”后,来到山门前广场上却站住了脚。

    原因无他,眼前这处白玉广场上,一改往日只有几个童子扫地的景象,此时躺满了衣裳破烂、面容饥饿,身上有伤疮的百姓,这些人三三两两聚成一堆,在不住地小声呻吟。

    山前大殿门口有童子在卖力地煮备施的粥。一旁几炉香袅袅燃烧着,上升到空中化为虚无。

    不远处是号称吕祖手植的柳树,柳树枝条上缠满红绳,正随风舞动;吕祖手植柳边立着正面有“天人合一”四字,反面有“毋求长生”四字的五间六柱十一楼汉白玉牌坊。

    走过牌坊,几十步外,便是从山脚起数的三千级登山阶梯,站在山门下可见烟波缥缈的苍茫天色以及隐隐约约的长安城郭。

    说煞风景也好,说触目惊心也罢。总之这景象是她从未见过的——李秋心回山是在半月前,那时山前广场上还没有这些乞丐。

    李秋心站在登山石阶上蹙眉环顾,接着缓缓走到广场上。四周的百姓们唯恐避之不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她的身边。

    这也难怪,常人哪认识什么天道宫主李秋心?不过看她身上披金戴银,打扮雍容华贵,便错把李秋心当成了长安城中上山求签的贵妇人——万一脏了她们的眼或是惹了她们不开心,可是死罪!这些会为了凋谢花儿哭泣的诰命夫人们一句话杀死几个人,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自然害怕地躲得远远的。

    李秋心对此不甚在意,只是叫来一位发呆小童问道:

    “这些乞丐怎么回事?你们还支了个施粥摊子?是要把天道宫变成义仓吗?”

    李秋心一番话吓得小童哆里哆嗦,小童吞吞吐吐说道:

    “回宫主……这些人不是乞丐,都是灾民,山下实在没活路,管事的师兄这才把他们带到山上来,每天施一顿粥。宫主如果看着闹心,我,我这就把他们赶下去。”

    “不用,本宫看着很好。”李秋心面色稍缓,点了点头,接着追问:“灾民?受的什么灾?唔,几个月前是有一场旱灾蝗灾来着,可当时山下来人,本宫主不是命各峰出十名修士,配合司天监开坛做法,合力来一场诸天大醮吗?”

    “……”小童不敢说,也不敢忤逆宫主,只能支支吾吾地打马虎眼,手攥着身上道袍一角,不住地揉搓。

    李秋心回想起她在山下游历时见到的许多惨状,当时她只道百姓从来生计艰难,并未想到天灾仍旧盘桓人间,于是撂下一句狠话:

    “该死的,我不在山上,说的话这帮老东西竟然敢如此怠慢。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袍袖一甩,她转身沿着山道疾冲而上。

    小童呆呆地看着李秋心霎时远去的背影,直到另一位埋头煮粥的童子喊他帮忙才回过神。

    “诶!来啦!吴刚师兄别生气嘛。”

    “喝粥的排好队!不许抢!人人有份!喝完乖乖下山,别想混过来盛第二碗,告诉你们我过目不忘!”

    被称作吴刚的童子年长几岁,督促完一旁发呆的师弟过来帮忙,一边吆喝着一边用长柄木勺搅动着已经煮好了的白花花的热粥。

    听到吆喝,广场上的人自发地动了起来,有序地排成一条长龙。

    等到队伍排好,吴刚用道袍擦去额头汗水,把粥舀进每个人的碗里,一人两勺,并没有人试图耍花样。

    李秋心一路飞奔,沿登山道而上,接着穿过密林,来到锦绣峰顶。

    走出密林,视野顿时开阔。居高临下,莫说周围平原上块状的田野村镇,穿过村子的带状流水,稍远一点的雄伟长安城;修行人眼力卓绝,几十上百里外的景象依旧可以收入眼中。

    这里建着一间草庐,李秋心大步上前,推开草庐半掩的门。

    草庐里坐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盘腿在蒲团上打坐。一身麻衣,手心向天,面容祥和清癯,身后供案上摆着燃香和苦茶。

    李秋心质问老人:

    “为何把本宫的话当耳旁风?!”

    枯朽老人睁开眼,慈祥说道:

    “你回山了?这次下山,有什么心得体悟么?风尘仆仆,倒是瘦了许多。”

    “少来,我说为什么没办诸天大醮?当时我答应司天监监正答应得明明白白,你们怎么出尔反尔?”

    老人哑然失笑:

    “诸天大醮哪里那么好筹备……那位监正是狮子大开口。”

    李秋心瞪眼睛:

    “不好筹备就可以不办了?本宫说的话不算话么?”

    老人温吞说道:

    “宫主此番来兴师问罪,若是因老朽坐视苍生受苦而动怒,还望宫主听一听个中缘由。”

    李秋心哼了一声,但却也没继续发脾气,盘腿坐到一旁蒲团上,显然二人私下关系极好。

    老人重新关心道:

    “先不提诸天大醮,你这趟下山收获如何?”

    李秋心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这次走了永、岳、恒、暄,四州之地,仍然一头雾水。我猜哪怕大唐境内走遍了,恐怕也找不到那一个契机。我打算动身到草原上看看。”

    “哎……你始终不肯修道。只修境界不修心,注定是下乘……”老人极其慈爱地打量着她的面容说道,“武夫与人拼力拼杀,最损寿数,最违天和。你还是应该静下心来,看看经书打打坐,调养一下才好……”

    李秋心神色倨傲,打断了他的话:

    “以武入道未必不可,我用了二十年时间,百尺竿头只差更进一步,难道现在从头再来?书上讲大道三千,我修习武道,已近乎止境,如何就要低山上那些修习天道的活死人一头?如果说飞升天上以后,天上也如人间一样座次分明,动辄高低贵贱之别,那我情愿不飞升。”

    老人叹气。

    “唉……你认定了你的路走,这是好事,我不强求。只是你不修道,许多事情看不明白,更没法理解我们眼中千丝万缕的天机——你当为什么如今大唐灾难频发,全赶在了一块?这些兵灾旱灾蝗灾瘟疫,哼,都是天数!那个王仙芝,就是有大气运加身的枭雄,气运浓厚到做个裂土封侯的异姓王绰绰有余。大唐建国已经二百余年,如今国运将尽,改朝换代势不可挡,已是定数!我们这些靠天吃饭的人,更是阻挡不得。若真强开诸天大醮,以此扫清天地之间的浊虺二气,不说成败只在五五之间,恐怕包括我在内,山上这些人全要跌境,而且一跌再起不能。”

    李秋心腾地站起来: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如此修道,能修出来什么?天要改朝换代,一道雷劈死那长安城里的皇帝,再一道雷劈死所有皇族子孙不就完了?为什么要苦天下百姓!徐爷爷,你不肯救山下人,我不勉强,我去便是!能救一个是一个,我是武夫,从来不信什么顺天承运!”

    “唉……”

    老人深深吐出一口气,合上眼睛。

    李秋心转瞬消失不见。

    山林中露天打坐,吞吐灵气的修士们惊讶地望见一抹红衣一闪而逝,身后山道上尘土飞扬,竟如数匹惊马跑过;不多时,红衣又疾冲而上,原路返回。

    修士们只见红衣下山又上山,如同一道长虹,无人看见她的满脸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