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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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鱼腹藏剑,求道有书

    男人朗朗大笑。

    “我名关生,有天书十卷,可改命数、掌生死。苏隔江,你可愿意随我修行?”

    苏隔江闻言愣在风雨中。

    他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种事情,那些曾经朝思暮想的传奇话本居然是真的!

    如今亲眼见到了有人能凭借只言片语呼风唤雨,能用泥土做饵芦苇作纶,在漩涡中钓上来半人长的大鱼……对方还问自己要不要随他修行,简直美好的如做梦一样。

    只是小说中也讲的明明白白,除非大气运加身者,世间福缘机遇终究有限。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自己如此离奇地得偿所愿,倘若真的拜师学艺,要付出什么代价?

    就算不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命数之事,如果自己也像村里那个悲催先生一样,修道数十载浑浑噩噩,最后一头白发了才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怎么办?老先生还能找个地方教教书混个温饱,我一个学天书的,还能支个摊子跑去给人算命?

    可以说一旦踏上道途,再无回头之路;一旦失败,这世间就没有傍身之处了。

    须知纵是大道朝天,登天者也寥寥无几,不然怎么不见关生自己成仙而去?

    苏隔江这边心里翻江倒海七上八下,然而关生见他没有马上回答,语气一下子变得严厉,似乎金刚怒目般大喝起来。那声音如炸雷一般从远远的空中云上传来。

    “既然自幼有一颗向道之心,如今时机成熟,康庄大道近在咫尺、琳琅画卷唾手可得——为何反倒心猿意马、踌躇不前?还不速速跪下磕头?!”

    这一番话,字字如响雷在苏隔江耳中炸裂,顿时令他挣开金锁出玉关,堪破了这凶险的迷心劫。

    苏隔江深知这一跪,他冥冥之中的命数就会添上不可更改的一笔。然而苦求多年的神机道法此刻就在眼前,都道道途风雪何其多,可那传说故事里的驾鹤化虹登天之人,未必就不是自己。

    想到这他坚定下来,心一横,一把抹去脸上雨水,就在柔软的泥地上重重跪了下来,双手交叠,搭向身前,头触手背,正式对着男人的方向叩首道: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苏隔江一拜!”

    苏隔江跪地叩首后,风雨顷刻消散,他自泥泞中起身,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关生钓起来了什么:

    那一尾鲤鱼落到了泥地里,生机不减,至少看起来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它的口翕动着,四根泛金色的鲤鱼须在口边跟着抽动,一身金红色扇贝状鳞片,随着角度变化时不时闪过一抹幽幽的绿荧光。

    即使再没有见识的人,也看得出这鲤鱼神灵非凡,苏隔江当即讶异地看向关生,不知道他钓起来这么条鱼是要做什么。

    关生丢过一把匕首,指挥苏隔江破开鱼腹。

    苏隔江走到鲤鱼前蹲下,对着鱼头却迟迟下不去手,黑白分明的鱼眼仿若有情,在求饶一般,他实在难起杀心。况且龙鲤之说在民间极为盛行,这鲤鱼一看就是有灵之物,擅杀灵物,会不会招来因果报应?

    “罢了……”苏隔江一狠心,默念道。“不管你是什么灵物,被杀了不要怪我,只怪你自己贪食咬钩被人钓上了岸。”

    鲤鱼似乎感知到自己死到临头,开始疯狂打挺、挣扎求生,苏隔江不得不先用膝盖压住鱼尾,左手按在一张一合的鱼腮处,再用另一只手捡起匕首,沿白色的鱼腹一刀剖下。

    匕首没入鱼腹,鲤鱼知道今天在劫难逃,渐渐放弃了挣扎,只是鱼唇不住地翕动,仿佛是人疼痛之时依靠大口呼吸来缓解一般。苏隔江越看越心惊,只好别过头去,庆幸匕首锋利,可以速杀掉它。

    终于鲤鱼不动了,苏隔江蹲在鱼尸旁,把匕首丢到地上,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纵使是苏隔江亲手剖开的鱼腹,他依旧觉得鲤鱼似乎没有死透,已呆滞的鱼眼满含怨气地死死盯着他。

    苏隔江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合鱼的眼皮。可真将手抚到鱼尸上,滑腻满手,他又嘲弄般地一笑,缩回手来——鱼不是人,哪来的死不瞑目一说呢?它们根本连眼皮都没有。

    “你摸摸鱼肚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关生指挥道。

    苏隔江半蹲在地上,左手按住鱼身,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从鱼腹的破口探进去。他先摸到的是滑腻盘结的鱼肠,然后是冰冷的鱼肉、锋利的鱼刺,一直摸到坚硬分节的鱼骨。苏隔江强忍着恶心,手指沿鱼骨,一寸寸地摸索过去。

    突然,他触碰到了一件冷硬的长条形东西——这鱼难道吞下了一整块铁?肚子里有这么沉的东西,那它还怎么在水里游弋?

    苏隔江想不明白,改了个方向,手指沿着铁块一路向下。

    苏隔江指腹陡然一痛,铁块上似乎有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轻易地割破了他的手指。

    福至心灵,苏隔江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块铁,鱼肚子里藏着一把剑!一把冰冷的、锋利的剑。

    那长条型有花纹的铁其实是剑鞘,划伤自己的正是从剑鞘缺处露出的剑刃——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苏隔江就不清楚了,可能是工匠为了美观,锻造时特地把剑鞘锻造成了这样,也可能是剑鞘久未见天日,被岁月侵蚀出了缺口。

    苏隔江心狂跳起来,他不敢相信的用食指和中指摩挲起那些深深的花纹,花纹粗糙而冷硬,就像摸指根处的茧子一样滞涩。

    “师父,鱼肚子里有一把剑。”

    “拔剑。”

    关生颔首。

    苏隔江闻言,手沿剑身向上找到握剑处,拇指屈起,用关节抵住剑格,其他修长四指自然搭在剑柄上,顺势起身,抽出长剑。

    刚问世的名剑一声铮鸣,剑气森森,苏隔江握剑的手臂上汗毛耸立,似乎有一股冷风吹过,顷刻间又归于平静。

    “这把剑名叫鱼肠,因剑上花纹似火烧过的鱼肠而得名,是一位冶剑大师寻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亲手锻造的。后来在七国乱世时落入了一位刺客之手,那位刺客为报知遇之恩,为解家国之困,刺杀了另一位敌国的君王,随即身死……这是一把勇绝精猛,有死无生之剑。”

    关生摄手招来鱼腹中剑鞘,递给苏隔江,一边把古剑的来历徐徐而言,娓娓道来。

    苏隔江把剑细看,长剑其貌不扬,剑身朴素,造型平实,上有看不出内容的细密花纹,既不是飞禽走兽,也不是神仙祥瑞;如果不是有刚刚出鞘的神异,断断没人能想到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剑鱼肠。

    然而细看之下,剑锋利如秋水,隐含神光,实在不凡。

    苏隔江啧啧称奇,又去赏玩剑鞘:

    剑鞘材质不知是什么木头,颜色深紫,隐含竖纹,手感极其温润;距鞘口数寸处有双孔云纹睡莲铜质护环,护环本应呈黄灿灿的颜色,可惜已经有些暗淡了;剑鞘另一端的剑标呈方,一样雕刻有云纹睡莲,一样是黄铜质地。

    苏隔江心里更加惊讶,他本以为刚刚手指受伤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剑刃导致的。可现在才发现,剑鞘上并无缺口,难不成是鱼肠剑主动出鞘才划伤了自己手指?

    苏隔江不动声色地抬起右手,只见食指上确实有一道渗血的蛛丝伤痕。

    “你与它有缘,因此这把有灵性的无主剑才主动来寻你。好好收下吧。”

    关生说罢,目光从鱼肠剑上挪开,眼角余光落在某处,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态。

    苏隔江唰地一声收剑入鞘,由于暂时没有系带,不能挎在身上,只能拿在手中。

    苏隔江顺着关生目光看过去,地上还有一本纸张已经发黄,看起来十分破烂,封面还缺了角的书。

    苏隔江心想:鱼肚子里自己刚刚摸了半天,明明除了一堆肠子内脏之外,就只有一把剑,这书是从哪里来的?

    他蹲下把书捡起来,封面上写着九个字:

    “琳琅宫甲子悟道笔录”。

    苏隔江捧起书翻了翻,开宗明义“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接着就是一连十数页的人体经脉图,繁琐晦涩,旁用娟秀蝇头小楷细细注疏引气要点。

    苏隔江粗浅看个大概,如入宝山,已被书中蕴藏的无数财富惊讶得合不拢嘴,这哪是什么“悟道笔录”,简直就是一本详尽得不能再详尽的道书!包含甚多,一应俱全。

    苏隔江如饥汉骤然见到一桌珍馐,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快速把每一页上的所有内容拆开吃净,生吞入腹;然而这本《琳琅宫甲子悟道笔录》里参杂了大量的道家词语,读起来诘屈聱牙,即使有注疏,许多处也令人完全不得要领,只能跳过,接着向下读。

    关生看到这本道书名字后,神情却是一愣,手指连连掐动,片刻后眉头重新舒展开,朝着西南方微微一笑,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

    苏隔江翻了一二十副图画,兴奋之情减弱了些,蓦然想起一事:自己现在好歹有了个便宜师父,修行上怎么都得先听师父的安排,才能做自己的打算;更何况自己修行上的眼界,趋近于无,哪有能力判别一部道书的优劣?于是有些尴尬地合上书,对关生道:

    “弟子修行之事全依师父定夺。”

    关生摆摆手,表示对此并不在意,有些唏嘘道:

    “这本书是吕亦尘留下的,算得上是他的个人修道心得。本来我给你已准备了道书,但相较而言,无论哪本,品秩都要比它差些——想来和鱼肠剑一样,这也是你的机缘。”

    “吕亦尘?”

    苏隔江重复了一遍。

    “就是后来的吕纯阳,亦尘是他山下俗家名字。”

    关生解答道。

    生长于大山中的苏隔江怎么可能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并不妨碍心里已经记住了吕亦尘三个字——他对山外世界一直有着浓浓的好奇和向往,骤然间抓住只鳞片爪,当然不舍得放开。

    苏隔江胡思乱想时,关生走过来,一只手掐住鱼口,把半人长的大鱼轻轻松松提起来,夹在怀里。

    他拎着鱼,嘴里哼着小曲,步伐轻快地往深山里走去。

    苏隔江连忙跟上,快走两步到关生身边问道。

    “师父,能让我先回趟家么?很快的……”

    关生站住了脚,投来一束疑惑的目光。

    苏隔江着急道:

    “我还没和我爹妈打个招呼呢,总得回去知会他们一声吧!不然就这么跟你走了,他们以为我走丢了到处找我怎么办?”

    苏隔江已经做好了惹怒关生被逐出师门的准备——如果关生不让他回家,那这个便宜师父不要也罢!虽然他修行是想到山外更大的世界看看去,但这不意味着要和父母断绝关系,从此音尘两相绝啊!

    关生沉吟片刻,答应下来。

    “唔……也对,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你少小离家、一去千里,怎么能不跟父母打招呼呢?——那我就明天再来接你,明天一早你到村口小路等我。”

    关生说罢,朝苏隔江扬了扬空着的那只手,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林子里走去。

    苏隔江愣了一下,只一晃,关生人影已消失不见了。

    苏隔江缓缓吐出一口气,抽出鱼肠剑握在手中,轻轻挥了挥,挽了两个剑花,脑海里重新推演了一遍今天发生的种种。耍了套并不好看把式的他喃喃道:

    “我说,这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轰——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声惊人雷鸣,苏隔江抬头看,原来先前天空中那浓重的黑云并未彻底消散,风雨止歇只是暂时罢了。

    眼看着大雨就要落下,苏隔江一咬牙,干脆脱去上衣,露出肋骨根根分明的消瘦上身,然后用上衣简单打个包袱,把《琳琅宫甲子悟道笔录》装起来——虽然这本道书从鱼腹中取出来时没有沾染上丝毫鲜血秽物,但苏隔江依旧不敢赌它怕不怕雨,真被雨水浇得字迹全花那可就好玩了。

    做完了这一切,他腰几乎弓成一只虾米,把包袱抱在怀里,撒丫子朝家跑去。

    “我的傻徒弟,再不快点跑,你就要变落汤鸡了!”

    一路狂奔的苏隔江突然听到一阵笑声,他扭头一看,那个无良师父正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狼狈样子嘻嘻哈哈,那家伙脚下踩着黑色的龙卷,怀里抱着鲤鱼,整个人越来越小,往云层里飞去了。

    沙——

    片刻后,迟来的雨水终于到了。苏隔江再不敢迟疑,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赶。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向身后划过,划破了浓重的黑云,像一把扭曲的剑一样刺向了云中某处。

    这异象吸引着苏隔江回头望了天空一眼,接着他就付出了代价,被浇的狼狈不堪,满脸是水,完全睁不开眼睛。

    苏隔江一边跑,一边想闪电最后劈向的地方,在心里嘀咕。

    “这闪电……怎么好像是追着我师父去了?我这便宜师父没那么衰吧,难不成是缺德事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