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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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云水在天,无饵之钓

    刘家村四周环山,只有一条平日砍柴火村民踩出的土路,土色黄里泛白,路两侧泾渭分明的生长着到脚踝的野草。

    山中多草木,听得到鸟鸣和虫鸣。苏隔江找了棵纹理深邃的参天大树,靠着树盘腿坐下,在周围已有腿肚子深的野草中眯起眼睛,抬头看天。

    淡蓝色天空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撒下来,形成许多形状的光斑,这些光斑漏在他卷起来的褐色短裤和裸露的小腿上。他惬意地抒了一口气。

    正值夏忙,村里大人小孩都要下田劳作。因此只要避开田地和去田里的路,就不会有人看到他四处乱逛,不用担心有人去和爹娘告状。

    苏隔江今日逃了学。

    村里原来是没有学堂的,直到他四五岁时候,母亲才出面说服了大家凑钱到山外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在此开馆授课,只讲那四五本圣人所著儒家经典。

    后来又有许多家人觉得交那么多粮食念书实在不划算,用也用不到,于是让孩子退了学,从学堂里除了名。

    学生越少,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学费理应越来越多,可剩下坚持上学的几家并没多出一粒谷子。

    有人以为是教书先生发了善心,又想占便宜让孩子重新入学。可已经晚了,任凭他们怎么说,这位先生都不肯重新收下这些小弟子,只拿了一瓢水泼在门前说道:

    “你们若有能力把水重聚回瓢里,我就重新教你们孩子读书认字。请吧。”

    只有苏隔江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亲眼见到了娘从梳妆匣里拿白花花的银子私下补先生的亏呢!本来急得直跳脚、就差骂人的教书先生,见了那么大一锭银子,又见娘带着笑柔声陪话,也就不言语了。

    课堂上把这几本经典读了又读背了又背,苏隔江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跟着其他几个打瞌睡的小伙伴一起拖着长音念“弟子规,圣人训”,念得整个教室昏昏沉沉。

    教书先生似乎对他们的愚笨也早早认命了,并不去驱散这昏睡的气氛,只对着书案怔怔出神,间而叹上一口气。

    书案摆着雪白的宣纸,宣纸上用小楷写着两行字:

    其一为赋题,《未明求衣赋》,其二为诗题,《悬爵待士诗》。题目后只有一个悬笔未决滴落的大大墨点。

    有着一大把长长白胡子的教书先生也姓刘,据说年轻时中过贡生,进京考过进士,是几十上百里外另一地的著名才子。后来按部就班进京赶考,倒没有遇到什么舞弊黑幕天灾人祸,只是确实才华不如别人。省试规定在一炷香里要做一诗一赋,他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干巴巴的几句。

    当时的主考官礼部侍郎听说考场里有个考生迟迟不肯动笔,还以为是对这场考试有什么不满,于是特地前来巡视了一圈考场。得亏刘老先生当时灵机一动,以“水土不服,实在难受,思路滞涩,故学生作不出文章”做了借口……险些惹祸上身!

    这几乎成了他的心魔,即使无数次回想起这个翻来覆去看烂了的题目,依旧脑里一团乱麻,不知从何下笔。

    从那之后刘老先生就不再想什么功名,但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解释。总不能说自己这十几年挑灯苦读,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最后读出来一个废人吧?

    返乡路上他是失魂落魄,机缘巧合下听说了刘家村在招馆师,既是雪中送炭又有同姓之亲,于是索性走进大山,留下来安心做个教书先生。

    倒不至于指望村子里能出什么高中的进士,让他也好好跟着扬眉吐气春风得意一回,只是挣一份谋生的口粮——自己这个做老师的都这样水准了,徒弟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多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的文盲罢了。

    然而瞅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老人家也是越发有萧索之感。想年轻那会咱也是周边有名的才子,如今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境地?或许如果自己从来不识字,就留在家乡做个庄稼汉更好?至少能娶个婆姨,膝下不至于如此凄凉。

    想及此,老人不禁长吁短叹,课堂上讲的话更少了,敦促学生也没那么紧了。顽皮的学生们倒是窃喜,终于不用再面对那些长长乏味的囫囵字句头疼,在底下互相挤眉弄眼。

    只有苏隔江自己知道,他和其他那些看了字就头疼,刚教过的东西都拌饭吃了的小伙伴们不一样。早在先生教完第一遍字义句读时,他就背下来了这篇圣人训诫的全部内容。

    苏隔江只是不感兴趣。他对这些“圣人典籍”的兴趣早已消磨殆尽,一开始展露的天分也只是对圣人文字的好奇而已。

    因为有传说,每位圣人都会把自己的微妙感悟藏进毕生心血写成的书卷中,以此来立德立功立言,达成不朽。也就是说完全可能有人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一朝明悟,从凡人直达太上境界。

    当然,这些都是苏隔江从稗官野史话本小说里看到的,做不得真。他在世上活了十六年,事实上并没有见到任何的神异景象、妖狐鬼怪,更别提那些会飞来飞去的修行者了——刘家村实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于是苏隔江在抛弃了那些玄之又玄典籍后,又把对这些超凡之事的兴趣也一并抛之脑后。

    但这并不妨碍苏隔江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已经翻卷边的小说,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就算书里面的讲的都是假的,可大侠一骑可当千、几步一飞剑,还是看的他心潮澎湃,如痴如醉。

    如果有机会到山外去……

    “看什么呢?”

    一个大喇喇的男音在耳边响起——这四个字拖着长长尾巴,就是那种你一听到马上就会和闲汉懒汉联想起来的声音。

    与此同时苏隔江脖子一热,紧忙回头,只见一个男人一脸好奇地蹲在他身边,正伸着脖子看他手里的书,那股热气是他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把粗气喷了苏隔江一脖子。

    苏隔江把书一合,嫌恶地挪了挪,躲开了他鼻子里喷出的热气,这才从头到脚把他好好打量了一遍。

    男人身穿粗布衣裳,头顶着个破帽,此时双手环胸蹲着,嘴里叼着根草杆嚼啊嚼,看起来就和庄稼人一般无二。

    他长相谈不上英俊,也算不得丑陋,只是普通。苏隔江再仔细看他的五官:

    男人眼角微微下垂,好像眯缝着眼睛,加上一直抿着嘴唇,给人一种满脸堆笑、油腔滑调的感觉——村子很少外通,苏隔江只见过几个过路的小贩——那几个坑蒙拐骗、一肚子黑水,但嘴上热络姐姐哥哥大娘叫个不停的小贩就是这副德行。

    “看什么书呢。”

    男人嬉皮笑脸地又蹭过来,苏隔江不搭理他,于是他把头一探,看到了封皮上的一行大字,得了宝贝一样念起来。

    “龙……龙虎英……好看吗?”

    苏隔江叹了口气,把手里攥起来的书舒展开,露出封面字给男人看,接着反问道。

    “是龙虎英雄传,大叔你识字?”

    “认识几个,认识几个。”

    男人谄媚地笑了笑,回答道。

    “认识字就好说了,好不好看这玩意我说了不算,要不借你,你自己看?”

    苏隔江对着男人扬了扬手里的小说,自从在爹妈房里翻到这本书,他已经看了差不多几十回,少看一遍也不会怎么样。

    男人此时脸上笑意更浓,他嘿嘿一笑,搓着手道:

    “看书就算了,我不爱看字多的,当我随口一问就好……你们这有没有什么能钓鱼的池塘水沟?叔叔我啊,是个钓鱼佬,最喜欢钓鱼了。”

    抛开钓鱼佬这种奇怪但是也能大概理解个七七八八的词汇和叔叔我啊这种奇怪句式,苏隔江突然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村子里人家一共百户不到。他虽然才十五岁,但也是同各家男丁都打过照面,可从不记得有哪家人是如他一般样貌。换而言之,这男人绝不是村里人——男人刚刚的言语也证实了这点。

    苏隔江心中一凛:

    若说这人是过路的商贩,苏隔江也见过,可这人身上未见货箱,这样的买卖怎么挣钱?更何况他连干粮清水都不带,难不成吃喝全靠路过村庄施舍,这样怎么能远行?

    如果说这是哪家公子外出游历,吃喝自有下人准备,又为什么一身庄稼人打扮?要知道这粗布衣裳一点都不舒服。况且大户人家大都很重视对子女的培养,也许养出来个十足十的纨绔,但断不会培养出这么一个看起来十分下贱的家伙。

    苏隔江念头又一转,猛地想起来了那本龙虎英雄传里提到过的响马探子——响马就是靠抢劫为生的山匪,因会放响箭惊马得名——这些探子在山匪大举进攻前,会先到目标地点“踩点”:

    一来探探虚实,到底有没有官兵,二来探探到底值不值得干一票,别村子穷的叮当响还得靠他们接济(怎么说好汉们名义上也讲究个义字当头劫富济贫)等等。

    这些探子或许武功低下、身体孱弱,没什么本事,跟义薄云天气冲霄汉这些更不沾边,能在山寨混口饭吃都好像很奇怪。他们干啥啥不行,唯独长相气质上极其普通,属于那种丢进人堆里你找都找不出来的。

    但哪家山寨都离不开这些看似没什么用不出力的“混子”。只有这样,这些“混子”才方便通过家长里短扯皮打探消息,以及避免被官府的人抓——假如你换个身高九尺留有美髯脸色通红,臂上能立人肩上能走马,使一口跟人一边重大刀的好汉来做探子,那跟明摆着把不对劲写脸上有什么区别?还不如不踩点呢。

    想到这,苏隔江警惕地问道:

    “你从哪来的?”

    男人收敛了那副淫贱的笑容,认真想了想,慢慢地说道。

    “一个很远很远,你没听过的地方。”

    男人思考的样子竟然有几分唏嘘和哀伤,看得苏隔江一愣,接着男人又换上了那副满脸堆笑的表情。

    “我保证,我保证我不是坏人好吧。”

    苏隔江挑挑眉,他也说不好为什么,但就直觉而言……这男人没有说谎。于是他伸手指了指村子东边。

    “诺,那边有个池塘,有没有鱼我就不知道了。”

    男人眼睛转了一圈,直起身子,自来熟地拍了拍苏隔江的头。

    “我说你也别坐在这看书了,要不要一起啊?”

    “嗯……”

    苏隔江本来想拒绝,然而转念想这家伙鱼竿鱼饵什么的啥都没带,要怎么钓鱼?好奇心一起,他决定也跟着去看看。

    看到苏隔江起身,男人很高兴,朝苏隔江指的方向大步流星,很快就把他甩出了十几步外。

    山路难走,苏隔江懒得追他,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可谁知道男人越走越兴奋,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唱起曲子来,一边唱一边用左手拍击着大腿。

    开始时苏隔江像散步一样溜达,到最后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男人的步伐。眼看着男人还要加速,他咬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和男人并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等等你等等,走那么快干什么……你的鱼竿呢?什么都没有你怎么钓鱼?”

    “要那个干嘛,重在参与,重在享受钓鱼的过程。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嘛。”男人果然放慢了脚,转过头看着苏隔江,又露出一个笑。苏隔江真是纳闷了他怎么那么开心。

    两个人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村边的池塘。说是池塘,可是一看就好久无人打理,水面浮着厚厚一层油腻腻的绿藻,怎么都不像有鱼的样子。池塘边倒是生着许多草木,都十分茂盛,这些不知名植被纷纷投影在水中,显得格外静谧。

    男人站住脚,对着绿油油的池塘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你说得对啊,没有杆我怎么钓鱼啊?”

    于是苏隔江呆滞地看着他撅起屁股,到树丛里薅了一根还算笔直的枝条,用手撸掉了残余的叶子,又拿在手里挥舞了几下,似乎这就是一根很满意的鱼竿了。

    “你就用这个?”

    “重在参与,愿者上钩嘛。”

    男人一边和苏隔江搭话,一边皱起眉毛,表情严肃地朝池塘里伸头看,然后他拔了一根靠岸的芦苇,把足足二指宽的芦苇叶打了个结,系在树枝上,这就算是鱼线了。最后他弯下腰,从岸上挖了一把松软的泥土撒进水里。

    做完了这一切,男人背靠着一颗有几人合抱那么粗的虬结大树,舒舒服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树正好种在水边凹处,地势两边高中间低,形似一张椅子,是个天然的好钓位。

    “你倒是会找位置啊。”

    苏隔江呵呵了一声。

    “那是。”男人回应,然后又伸长脖子去看那绿油油的池塘,一脸狐疑。“你说这里有没有鱼啊?”

    “谁知道呢。”

    苏隔江心想反正打记事起没见过有人往里放鱼苗。

    “要不要我们打个赌。”男人看向蹲在一旁的苏隔江。“就赌我等会能不能钓上来鱼?”

    “没意思。”苏隔江果断拒绝。“你自己慢慢发疯吧,我要回村子里了。”

    男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说道:

    “诶诶等等,你站住,知道夏季最常见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雷雨啊。”

    男人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说道。

    虽然还是那副懒趴趴的表情,但他身上的气势不一样了。苏隔江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的背挺得笔直,几乎可以说是“正襟危坐”在树下。

    这气势让苏隔江联想到了那些传奇故事里故作放浪不羁的绝世高人。他的心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这激动中又带了几分怀疑——来自于前十六年人生没见过任何神异的怀疑。

    “雷雨就是出门时明明是个好天气,但就是会突然下起来的没头没尾的大雨。又大又急。”

    男人话音刚落,天突然暗了下来。苏隔江抬起头,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看,先前万里无云的天空此时阴云密布,阴沉的黑云在缓缓地盘旋,就像有人在用匙子搅动一锅烧开的水,而他们二人正对着云眼处。

    “诺,就像这样。”

    天上传来隆隆的雷声,男人的声音有些虚幻。苏隔江目瞪口呆地看着只是瞬间就大变模样的天空,喃喃自语。

    “我靠……不会吧……”

    一个呼吸后,狂风来了。

    狂风卷动满天的黑云,吹的树叶和池塘边的树丛都噼里啪啦地响,枝条疯了一样地摇动。

    苏隔江顶着风寸步难行,只好站在原地,用手紧紧地拉住领口不让风顺着灌进去。

    大风中他眼角余光一扫,那池塘里的水竟然也和天上的黑云一样,在以顺时针方向搅动,生成了一个黑黝黝的漩涡。

    而树下男人依旧稳坐钓鱼台,表情不生波澜,手里的钓竿没有丝毫倾斜,离水面一掌距离的芦苇也纹丝不动,就像是狂风自觉从他身边绕路一样。而就在那漩涡之中,隐隐约约看得到有影子在游弋。

    两个呼吸后,雨也肉眼可见的大了起来。雨珠成串地砸在天地之间。风雨交加雨水扑面,淌得苏隔江满脸都是,迫于无奈,他只能改用嘴呼吸。

    雨水来势实在太凶猛了,就像有人在天上“哗——”的浇了一盆水下来一样。即使此处多树,平日里树叶遮天蔽日也无济于事,冰凉的雨水流过额头眼窝颧骨,再顺着脖颈锁骨一个劲地淌下去,顷刻间苏隔江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上鱼了!”

    苏隔江不敢置信,但又千真万确地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他强行在雨幕里睁开眼睛,于是隐隐约约地看见男人如年画“年年有余”里的那个胖小孩一样,甩着鱼竿,芦苇做的鱼线在半空中被扯得笔直,那端连接着一个巨物——巨物砸落在地时还在不停的打挺,头和尾巴扬起又落下,啪嗒啪嗒地拍打地面——竟然是一尾红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