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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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相识相知

    1.

    “病人是不能喝凉水的。”梁俊文说着抢过宛桃的杯子。

    梁俊文和赵宛桃是初二初三的同学,初二时两人关系一般,主要的交集来自于体育课。

    开学的第一节体育课,男生女生各两排站,由于男生人数较多,为保持阵形的美观,老师便要求第三排的男生补一个到第二排。正当发育的年龄,男生们怕被同伴嘲笑扭扭怩怩的不肯上去,老师一再催促,最后上去的竟是梁俊文。

    梁俊文站在赵宛桃的旁边,两人于是成了分组练习的搭档。

    这样才渐渐相识。

    几次体育课之后,宛桃发现这男生实在太笨了,个子虽然长得比自己高,老师教的篮球也好、排球也罢,学得特别慢,动作也很不标准,分组练习时宛桃不得不重新教他一遍。在宛桃的帮助下他取得了不少的进步,并对宛桃心存感激,宛桃却没在意。初二的时光,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完。

    到了初三,两人又被分在同一个班。那时候,宛桃奶奶去世不久,宛桃的世界全然崩塌,她也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哀痛欲绝。

    细心的梁俊文还发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并想办法帮助她走出阴霾区————这就是一句话概括的全过程。

    若要细分,最初的是早餐上的邂逅。

    沉痛之中的赵宛桃每晚都睡不好,第二天一大早又爬起来到饭堂吃早餐。梁俊文每天早起晨跑,两人就会在饭堂碰面。胸无城府的梁俊文向来敞开心扉跟人聊天,宛桃可不会,从小脱离父母怀抱的她很早就体会到人情的冷暖和世间的善恶,她很懂得保护自己,不会轻易向不熟悉的人倾注情感——愤怨除外。所以刚开始,话大多数是梁俊文在说,宛桃简短附和。

    宛桃来得晚了,俊文不想她在拥挤的队伍里等待过久,便在打早餐的时候帮她打上一份。宛桃觉得这礼遇担当不起,俊文告诉她初二时因为她的的帮助体育成绩才得以合格的,现在帮她打点早餐也不算什么恩惠,仅是举手之劳,所以一直为她打早餐。她接受了,有时自己来得早,也顺便帮他打上一份。

    一边吃早餐一边聊天,聊的话题与日俱增,宛桃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俊文发现,宛桃虽然外表勇敢、强势,其实心灵相当脆弱。别看她在公众面前孤傲不群、不可一世的模样,其实内心很炽热,那些她轻描淡写的事情不是不懂,相反,她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不去理睬是不想招惹烦恼。她在暗地里可是一直留了心眼,若有不妥便未雨绸缪;若是直接侵犯,她立马拍案而起,誓要讨还公道——不这么做,她担心日后会被别人骑在头上。与其说偏激、敏感,还不如说是太急于保护自己。

    宛桃则发现,平日里懵懵懂懂、温良文弱、事事迁让别人的梁俊文还是一个细心体贴、乐于助人的人。呆萌、自嘲、又有着肯吃亏的胸怀,这使得他周围活跃着一群调皮开朗的玩伴。连宛桃跟他相处久了,也忍不住要“欺负”他。俊文知道是在开玩笑,自然不会去计较。到最后,宛桃不忍心“欺负”他了,有时还因为他一些细节上的关怀而深受感动。比如阳光下为她打伞,雨天困在课室时为她送伞,相处时各种事情上照顾她等等。

    这一次,痛失亲人而万念俱灰的赵宛桃不注意身体,又落得了重感冒。她正要喝水,俊文一下子抢走杯子,并告知她,病人是不能喝凉水的。

    “我去帮你弄点热水回来。”还没等宛桃回应,他已抢过她的水杯,径直跑出了课室。

    现在正值午后,初秋的太阳还没完全消减夏日那咄咄逼人的气焰,而且下课铃也已响了很久了,饭堂打开水的地方距课室又那么远,他怎可能赶得及?

    宛桃正想要阻拦他,他已冲出课室奔向饭堂。又或者,宛桃压根没想到梁俊文会因为自己而冒着炎阳跑向饭堂。

    上课铃已经响起,宛桃焦急地望出窗外,俊文还没回来。直到物理老师进来讲课,俊文才冒失地冲进了课室。

    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物理老师打趣道:“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嘛?知道上课铃响了,怎么还不马上回课室?”

    梁俊文尴尬地回自己座位,拿起作业本猛烈地给自己扇风,等老师不再留意自己了,便把装了热水的瓶子往后传,最后传到了宛桃的手里。

    看着俊文端上来的热水,再看见他满头大汗的跑进来,又因迟到而被老师责怪,宛桃非常过意不去。但是,这个世界除了奶奶,还会有谁会像他那样在乎自己、关心自己、肯为自己默默付出的呢?。接过热水的那一刻,宛桃就下定决心:如果俊文需要帮助,她一定会全力以赴。

    两人渐渐成为了好朋友。他们依然在每天同一个时刻同一位置一起吃早餐。

    虽然是好朋友,有些事宛桃还是不想让俊文知道。比如她奶奶去世的事。俊文问过她为什么上初三后如此不开心,她也不愿意说。直到有一天夜里,她梦见了逝去的奶奶,惊醒后哀痛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容颜憔悴而精神衰弱的她,才忧愁地对俊文说:

    “我问你一个问题,这问题我思考好久了。”

    似乎是什么大事,俊文连忙停下手中的汤匙。

    “人死了,会不会有鬼魂?”

    宛桃的问题让俊文吃了一惊。他不明白宛桃怎么大清早问这样的问题。思考片刻,实在找不到风趣的答案,只好实话实说:“作为相信科学的学生、一个无神论者,我是不相信有鬼的。”

    “但是……好好的一个人,活了几十年,难道死了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吗?”宛桃很难接受俊文这种说法,激动得双拳紧握,瞪大眼睛看着俊文,眼泪一点一点积聚在眶下,似乎稍一倾斜便会覆盆而出。

    “就……就这样……什么都没有了?”宛桃激动地再次问道。

    俊文真不知如何是好。这样的问题平时闲扯一下就算了,干嘛那么认真?把它当一个严肃的问题来思考,是平常中学生所做的吗?

    “不……不知道呃……”这句话刚说出口,俊文就后悔了。因为这类复杂而含糊不清的命题,重要的不是对与错,而是个人持有怎样的观点。如果连自己有什么观点都说不出来的,那旁人只会很失望。于是俊文赶紧补充了一句:“鬼魂这东西,你相信它有,它就有了。”

    “我也希望它有啊,可是……可是……”宛桃说着说着哽咽了,“昨晚我梦见我奶奶回来看我,我醒来,她又不见了啊……”后面的话让她痛苦得咬字不清。气氛刹那沉重,俊文吓呆了,放下汤匙子,惊慌地跑到她这边,和她并排而坐。轻拍着她肩膀,木讷地安慰她说:“没事的没事的,今晚再好好地睡个觉,奶奶就又回来看你啦……若不回来,那可能是她打麻将去了,改天再来嘛……”

    得知宛桃有此等心事,俊文便时常给宛桃讲笑话,逗宛桃开心。宛桃不是不知道俊文的用心良苦,出于感动,有时候即使不怎好笑也装出笑容。

    奶奶去世,宛桃父母在葬礼结束后又出外经营生意,想带上宛桃,宛桃不肯,于是老家又剩下宛桃一人了。虽然时常到姑姑家住宿,但每次回到自己的家,面对空房、面对奶奶的遗物,宛桃都会油然而生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从小伴随她的孤独感此刻被无限放大。就在她最伤心最难过的时候,一个处处为关心她、安慰她、为她着想的人出现在她身旁,孤独的旅途里无疑是多了一个可扶靠的肩膀。像朋友,像亲人,然而又超越了朋友和亲人。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雪中送炭、枯木逢春,久旱逢甘霖等等,都没法表达宛桃这种豁然开朗的心情了。

    2.

    俊文向宛桃提出一起晨跑的邀请。他希望每天的晨练能让宛桃暂时忘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如果能够一点点地抚平她的的伤痛,那就最好不过了。

    “你之前说你醒得很早,躺在床上也没什么事,要不就起来和我去晨跑。晨跑的感觉很舒服,清晨的校园也相当有意境哦。”于是他开始描绘他认为有“意境”的情景了。

    宛桃对他如梦的的描述并不感冒,她对校园的各处景物早就相当熟悉,不见得有这么多意境。不过俊文后面说的“清静的环境使人的心灵都得到净化,灵魂空旷得可以肆意奔跑,大声疾呼”她倒是有那么一点相信。所以俊文那番话多多少少唤醒了宛桃对清晨的好感,并且在最后欣然地答应了晨跑的邀请。

    俊文跑步跑得很慢,用他自己的话叫“做有氧运动”,但宛桃觉得,当初说的晨跑还不如改为“散步”更贴切。她只是心想,并没有当面说,因为她看见俊文正煞有介事地跑着。开始是并排跑的,后来宛桃就跑在前面了,再后来宛桃只好小碎步在前面领跑。清晨的田径场,除了他俩,还有两个刚迷上篮球的正在努力练球的小男生,和两个晨跑的女生。连她们都跑得比俊文快。宛桃两人跑了两圈,便停下来慢悠悠的走。

    俊文问:“累不?”

    宛桃假意说道:“有点。”

    “嗯。”俊文满意了,“只要微微出汗就够了,太剧烈反而不好。”

    但宛桃并不曾有运动过的感觉。应该是跑得慢,再加上清晨如此凉爽的风。

    俊文似乎也觉察到了,他上下打量着宛桃,说:“给我感觉,你体能很好。”

    “是吧。小时候和村里的几个男生鬼混,像个野孩子似的满村子跑,什么都去干,时间长了便锻炼了副硬身子。”宛桃说着想起小时候的事,不禁会心地笑了。

    ”哦,原来从小就随便惯了……”俊文总算想明白。

    “什么叫‘从小就随便惯了’?”

    “就是不会爱惜自己啊!你看你,天冷也好天热也罢,凉开水到手就喝;时不时把面包和方便面当饭吃;吃水果的时候又不削皮……”俊文不停地数落宛桃生活随便的毛病,宛桃听着觉得特别亲切,不由得“咯咯”发笑,这些正如往日被奶奶训导一样。

    “听你这口气,活像我奶奶。我奶奶经常在我耳边唠叨个不停,但是我知道她关心我才会唠叨的,所以我一点都不厌烦她。”宛桃说着沉浸在往昔的幸福当中。

    “哈,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像你妈。”俊文打趣道。

    “我妈才没这么好心。他们从来不管我死活,更不用说关心我的起居饮食了,他们只不过是银行里的提款机。从小到大都是奶奶带我的……你父母应该很关心你吧,我看你成个大少爷似的,少不了各种宠爱。”宛桃对这“大少爷”有点妒忌和鄙夷。

    “是啊,”俊文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们很关心我。只是自己从小身体不好,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每次看着他们为自己犯愁,我心里就非常过意不去。所以我要求自己每天起来跑步,努力让身体好起来,为自己也为他们!”

    俊文握起拳头,神情无比坚决。

    俊文的事宛桃早就了解过,现在看见他在病情前面依然如此乐观如此自信,不由得心生怜悯和敬佩,接着又有些自愧不如——他在大好年华里遭遇疾病仍能如此乐观,自己却在老人顺其自然去世的这事情上忧伤了那么久。连忙关切地问道:“到现在还没好起来吗?”

    “好的差不多。我爸妈不让我吃药,要我静养。”

    “对哦,你好像跟我说过你爸妈是医生……”。

    “我爸是医生,我妈是护士。”俊文纠正说。

    “这样真好,看病吃药从来不用发愁。”

    “那你爸妈呢?”俊文反过来问。

    宛桃思考了片刻,一字一顿地回答:

    “奸、商。”

    说完还代替听众深深点头,以表示“听着的人都认可这观点了”。

    俊文却忍俊不禁:”哪有这样说自己父母的?这得是多大的仇……”

    “仇倒没什么大仇,是对他们没感情。”宛桃直截了当地说。

    “那你跟你奶奶的感情肯定最深了。”话一出口,俊文就知道说错了话,因为自己不经意间揭了别人的伤疤,不由得愧疚恐慌而惭愧地看着宛桃。

    ——只希望她不要因此而回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是的,然而她已经过世了,在暑假的时候。”宛桃说完勉强地咧嘴一笑。

    “真不好意思,我不应该提你的伤心事。”

    宛桃没回话,怅然若失地走向那棵银杏树。正是深秋,银杏树金黄的叶子纷纷落下,凳子上,泥土里,跑道内外,密密麻麻全是黄灿灿的叶儿。宛桃在树下的一张石凳坐下。俊文静静地跟在她后面,不过他没坐,而是站在凳子前,看着宛桃。

    良久,宛桃抬头凄然一笑:“其实你用不着向我道歉的。在以前,我从不敢向别人说起这事情。我想,只要不让人知道,那大家就可以像平常的过日子,我亦能当它没发生过那样地活着。但无意间总会有一个念头撞击我的心灵,这念头就是:它真的发生了。我永远都没法靠想象来复活一个人,我一再不敢面对,不敢承认,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跟你说这事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坚持不住哭出来,没想到我还是坚持住了。现在倒觉得身心舒畅了许多——应该是直面了,就坦然了罢。”

    俊文的若有所思。但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他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自己欺骗自己呢?不过,宛桃能看开这事,倒真的替她高兴。

    东方乍现阳光,黑夜完全被驱逐。光明的一天到来了。

    “生与死,本来就是人之常情,要知道,我们有一天也会死掉的,对不对?”宛桃轻轻告诉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