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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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四年之约

    上次晨跑之后,宛桃的心结从此解开。能够直面死亡,对孩子而言是多么重要的成长。

    青葱的年月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一个学期过去了。春季再次到来。

    这个星期,因为绵绵的春雨,晨跑的计划全部作销。但今天宛桃还是早早地起来了,她梳理完来到运动场时,诺大个地方空无一人,连天空都是空无一物的漆黑啊。

    春分未至,黎明仍是姗姗来迟。中原的三月,冬季的寒气未退,初春那延绵的阴雨就已经跟了上来,在这样寒冷与潮湿交织之下,人所能联想到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乖乖地躲在室内睡懒觉了。

    “这样的天真不适宜跑步。”宛桃想。即便此时不下雨,从宿舍一路走来,疏松潮湿的泥土总在不经意间弄脏行人的鞋子。要不是俊文说找她有事,她决不会有一点外出的兴致。

    运动场边的几盏路灯正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在它们的照射下,塑胶跑道上积聚的坑坑洼洼的雨水清晰可见。没人知道它们还能坚持多久,但那持续“嘀嘀”作响的电流声似乎预示报废的日子已不远了。它们整齐地向跑道发射光,使跑道外的一切在对比下显得过分黑暗。

    呼一口气,就是吐一团雾。寒冷中宛桃把浅黄色的围巾自脖子一直卷到了下巴。开学已经一个星期了,开学那天级组长还召开动员大会,鼓励学生鼓足干劲,专心备考,争取在今年六月的升学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大会收效甚微,因为宛桃起床至今,教学楼的各个课室还没亮起灯,没人会有“三更早起五更鸡”的斗志。宛桃应该是班里最早起来的人了吧——如果没算上俊文的话。

    昨晚俊文约了她在运动场见面。今年开学,俊文突然神经兮兮的,言行古怪,经常做出一些让她摸不着脑袋的反应。宛桃清晰记得,昨晚晚修结束,俊文跑过来,坐在自己旁边,不肯走,却又如坐针毡,似乎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拖到最后,他总算说话了,约了今天在运动场会面,看是有重要的事情。宛桃却半天也想不到会是何等重要事非要在寒冷的早上才说,当时说不就可以了吗?

    主席台上的角落存放着一些折叠椅,宛桃开了其中两把,坐在那等俊文过来。

    “这样的天气还要跑步吗?”宛桃问匆匆过来的梁俊文。这等天气下还跑步,宛桃有点不愿意。不过如果俊文真的想,她是可以奉陪到底的。

    “不是要跑步……只是太长时间没见你,想和你聊聊天。”俊文认真的表情表明,他的这句话不是客套话,更不是无聊的闲扯,他是有备而来的——聊什么内容他似乎已准备好了。

    “不就是一个寒假吗?能有多长时间。”

    俊文才不管,他要迫不及待地说出准备好的问题:“你还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吗?”

    “不记得了。”宛桃一口答复,顺便打了个哈欠。不是不记得,是她连想都懒得去想。

    “初二开学的第二周!在单车棚里,你帮我上单车链。”

    “哦……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宛桃晃着脑袋,“好像是有这回事。”

    宛桃的“想起”让俊文大为振奋。他迫不及待要把话说下去了:“那时我们还没说过话,只是知道了彼此的名字而已。我当时很惊讶,这姑娘这么厉害居然会修单车,而且还那么热心!”

    宛桃听到这里忍不住咯咯笑了:“我是看你搞了那么久都没搞好,心里闹痒痒:‘这点小事要搞那么久吗?’看不下去才跑过去帮你弄。”

    宛桃话语中带有嘲笑的意味,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俊文他在后面要说的话——他还有很多重要的话没说呢。在这些话没说完之前,他是坚决不让自己的思路被打断的。

    “那时我觉得,你既热心,又能干。”

    “哦,谢谢。”宛桃对这赞誉并不在意,她在左顾右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但俊文仍在继续他的话题:“还有就是你很勇敢。记不记得,期末考试那天——就是上个学期的期末考试啊——外校的学生在饭堂插队,其他人都不敢出声,你却站出来批评了他们一顿。那时我在后面看着,觉得你真的是‘正气凛然’啊……”当地教育局的规定,期末试为确保公平公正,邻近学校要交换部分学生进行考试。

    宛桃听着又是“呵呵”地敷衍一笑,她已经坐不住了,站起来伸个懒腰,便从主席台往下走,俊文见状不得不跟着下去。他们沿着跑道漫无目的地走,宛桃在前,俊文在后。在后面的俊文依然不忘对过去的事情津津乐道,可宛桃却借着路灯的光,在坑洼的跑道上跳来跳去,躲着那些积水玩。

    俊文恼了:“宛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如果宛桃不耐心地听他说,不跟着他的回忆走,那么他昨晚酝酿了一个晚上的情绪,就完全没法施展开来。

    “我有听啊。”宛桃说着停下蹦跳的步子,继而望向俊文。“不过你老是扯过去的事情,难道你想‘回首过去,展现未来’?真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有什么话就直说嘛,都那么熟了还绕来绕去。”

    宛桃说完一个跃步跳出了密集的坑洼,向俊文径直走来,在距俊文两步之遥停了下来。“说吧,直接说,我在听。”她抬头望着俊文,披散的长发迎着晨风轻轻往后飘。

    这急迫的追问使俊文顿时手足无措,他呆呆地看着宛桃,无法说上一句话。头上那盏路灯发出强烈的白光,把宛桃的脸照得洁白无瑕,细致的肌肤折射着光,晶莹夺目,宛如童话中冰雪的儿女。俊文从来没看过宛桃像现在那样美,他想说上一百句赞美的话,可一想起那句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还没有说出,便越发焦急,越发无助。

    宛桃耐心地等待着,浅浅的笑容如冬日的朝阳那么可人,她的发梢、睫毛,也在强光下透明的白。

    不知过了多久,而宛桃也没有催促,她想给予俊文足够的时间来酝酿。

    俊文终于耐不住了,心一横,好比壮士上沙场,死硬的意志不顾一切:

    “宛桃,我喜欢上你了!”

    情窦初开的年纪,谁会管它合不合理、可不可以。

    赶紧低着头,不敢和宛桃对视。然而又想知道宛桃的反应,所以偷偷瞄了宛桃几眼。大家一直以好友相待,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是不是太龌龊了?但是,自从萌生“喜欢”的念头,他就越更不能自拔,记忆的每一分剪影都是她,他所想到的一切都在强迫他往“喜欢”这个念头靠拢,他真是受够了!思考再三,他才会作出如今的决定:约见面,说心里话。

    所以现在是顾不得那么多的了,只要说出来,他就能如释重负,并且无论得到什么结果,他都无怨无悔。

    宛桃木然地眨了眨眼睛,心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看见俊文激动得涨红的脸,想起他最近总在自己面前“举止失常”,以及今天一清早在这里莫明其妙地回忆关于自己的事情,总算承认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急忙转过身,为的是不让俊文看到她甜甜的笑。

    ”我是认真的!”俊文生怕宛桃不相信。他从后面绕到宛桃跟前,希望宛桃正视自己,看出自己的诚意。宛桃却不管他,只顾低头朝前走。

    “绕了那么大个圈,就是为了说这个?”宛桃诧异地说。她难抑心中的兴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俊文在后面小跑着跟上,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宛桃这样的话,而且宛桃这样的反应不是他想要的,他急切希望宛桃明白他的心意,同时正面回复他,不管接受还是拒绝。他又小跑到宛桃的面前。

    “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上我?”俊文焦急地问。他为自己的“表白”尴尬,要是换作平时,他一定会“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但如今他豁出去了,可谓“置生死于度外”。他急须知道答案,可又希望宛桃不能贸然回复。他要的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认真谨慎的答案。

    宛桃无计回避,只好假装正在思考。实际上她早有答案了,所以思考着思考着就忍不住低头咯咯地笑,笑得两颊生起红晕。

    待她笑完,她已轻从俊文身旁绕了过去,一直朝前走,走出几步才回过头跟俊文说:“我也是啊。”

    说话的瞬间,听的和说的,都被这暖暖的情意一点点地融化在天地之间。

    “但是……”

    “但是什么?”俊文很紧张。

    “但是我们还不可以在一起——”

    “为什么?”俊文惊讶万状。在他看来,只要两情相悦,就应该在一起。

    “因为……因为我们太小了。”

    “但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这跟年龄有关系吗?”俊文激动地问。在他看来,喜欢跟年龄有关系吗?一片真心,天地可鉴,这还不够吗?

    这话让宛桃既欢喜又羞涩。可她还是理智地摇了摇头,劝俊文说:“我们太小了,许多问题还应付不来。我们至少要像大人那样,有工作,会挣钱,懂养家……但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

    俊文神情凝固如雕塑,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最后整个人陷进失望的沼泽中。这话说得没错,他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才会生病——还怎样照顾别人呢?当幸福正要开花的时候,现实这条绞绳将其勒死了。因为太小,所以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这一年,宛桃15岁,他才14岁。

    “至少——至少要等4年……”宛桃的话无疑在俊文阴暗寒冷的世界里点燃希望的火把,使他在瞬间精神抖擞。宛桃莞尔一笑,继续说,“四年后我19岁,你18岁,那时我们都都成年了……”成年就可以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多少成长中的人也曾经这样天真地认为。

    四年。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约定。

    然而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很快就忘记这约定了。他们依然一起放学,一起跑步,一起吃饭,一起回宿舍,心灵走得更近。换句话说,他早就把她当作自己的未婚妻,而她也承认他是自己的另一半。四年之约,不过是一段时间,但如果知道了结果,又何必在意这无论如何总会流逝的四年呢?

    一经默许,后面就顺理成章。生活的很多事情,不正是这样子吗?当初害怕它过于惊世骇俗,到最后却变得理所当然,一如平平常常的吃饭睡觉。这个过程究竟如何转变,我们都不记得了,但我们知道,那些归于平常的事情,都有一个难忘的开始。

    ——尤其是情窦初开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