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母亲。”
看着苏醒的何曼香,时璟一点也不意外,她早就知道她醒了。
只是不知道母亲听到她自己的死讯,心里会作何感想。
何曼香的唇早已没了血色,面色也蜡黄至极,一副行将就木之态。可她明明才三十五。
她抬手,狠狠的握住了时璟的手,目光死死的盯着她。
“时璟,你要记住,你姓时。”
“……我记得。”
“你十岁便去了京都,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秉性是否有所改变,但时家此仇,你,一定要报!”
时璟抬起眼,对上何曼香狠戾的目光:“何人所为。”
“……我,不知。”何曼香无力的躺了回去,轻轻道:“半年前,乐萱国,朝凤国,与大漠,接连施压,开始我们还能抵御,后来便越来越吃力了。后来实在无法,我们向京都发出求援信,可一封封求援信发出去皆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响。”
何曼香缓了口气,继续道:“那段时间,正好是乐萱国皇子进京之时吧。那时,唯一能跟我们取得联系的也只有凝烟城了,我们拜托县令帮忙发出求援信,可过了几日,他却说他那里有未曾有回音。”
“每日靠着凝烟运送进的食米,我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风竹,为了让道兴的将士百姓多吃些食物,已经好几日未曾用膳了……”
怪不得父亲抱起来那么轻——时璟木着脸,这般想着。
“后来,乐萱国出现了一个年轻面孔,就是白日在城墙上站着的那个人。他给我们带来消息,说你与那乐萱国皇子即将成婚,让我们打开城门,说他们会帮我们。”
“嗯,女儿一时糊涂,已经退掉了婚事。”
何曼香愣愣的望着床顶,没理会时璟的插话,继续道:“风竹怕有炸,始终未曾打开城门,过了几日,却不知道为何城门大开,乐萱国军队肆意横行,将士们连续好几天没有吃过饱饭了,早已经没有了那么多气力去战斗,哪怕拼命反抗,最后却也无济于事……”
“最后…都如你所见,我们,败了。”
时璟安安静静的听,期间并未再次插话,低垂的目光叫人看不出她的情绪。
突然,她的手被人抓起,死死的攥在手中。
“时璟,时璟!你一定要替时家报仇,一定要替你兄长,替你父亲报仇!”何曼香抓着时璟的手,声嘶力竭的大喊,喊到最后,甚至笑了起来。
她笑的可怕,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小璟,我好恨啊……我时家穷尽一生都为他洛家守着江山,最后落得什么?受尽侮辱,死不瞑目啊!”
何曼香又抓住了她的肩膀,额头抵着时璟的额头,哭声道:“小璟,别怪母亲……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她抓的力气好大,大到将她的伤口撕裂,鲜血一股股的流出。
良久,时璟终于开口道:“母亲,我知道,我会的。”
她不怪何曼香的,因为她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话似是终于让何曼香安了心,她伏在时璟身上,因为哭一直在颤抖,而这颤抖也变得越来越小了。
哭声终于也停止了,房间最后也归于沉寂了。
时璟伸手,回抱住了她的母亲,感受着怀中的人的体温一点点下降,最后变得冰冷僵硬。
她将人抱起,向门外走去。
说来奇怪,她跪了这么久,却没有感觉到如上次在皇宫中的疼痛。
房门打开,门外等待了许久的县令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最后落在何曼香身上。
时璟面无表情,似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已经麻木了。
县令任何话都没说,只侧身给时璟让出了一条路。
时璟抱着何曼香,穿过一个个院门,来到宽敞的庭院。
那里躺着两个尸体,一位叫时风竹,一位叫时喻,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县令拱手,解释道:“时姑娘,将军的尸身是要护送回京都,由宫里的木匠使用最好的金丝楠木雕刻棺材,然后由国师大人主持下葬的,我等,实在不敢私自下令安置啊……”
时璟嗯了一声,走过去,将母亲的尸身放在时凤竹身旁,然后退回来,跪下,磕了三个头。
母亲虽然是个要强潇洒的女人,但也为爱情甘愿退居深宅,若将她跟父亲葬在一起,想来她会很开心吧……
时璟跪在地上,夜风寒凉,却有那么多人打着灯站在院子里,他们不明来意,不辨真心。
“这边塞与京都又有什么不同的。”时璟抬了抬眼,“……帮我打两口棺材,什么木的都无所谓,再帮我搭一个奠台。”
她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县令虽然明白,却从心底里不赞同,因此他刚想开头劝劝时璟,却被常氏拉住了。
常氏摇摇头,低声劝他去准备,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转身去召集了人手。
常氏行至时璟身旁,满脸关怀道:“姑娘,奠台很快就能搭建好,你先起身去把这一身的伤处理一下吧?”
她时璟,时至今年也不过十八,虽已及笄,也是待嫁阁中女了,但在他们眼中,她仍是孩子。
那伤口她这般看着就感觉生疼,更何况是伤在她自己身上,一剑洞穿,她该有多痛……
“夫人,”时璟淡淡道:“我是被封了剑的时家人,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身体里流血时家血脉的人了。”
常氏拧眉,“可你……”
“我重启了剑。”时璟打断了她的话,“现在这般,不只是守灵,是在认错。我在求他们宽宥我,别将我赶出时家。”
求您们,给我一个为时家光明正大报仇的机会……
县令夫人无法,她退后,回到了屋檐下。
若时璟只是单纯的悲伤,为了给亲人守灵,她还有作为长辈的立场去劝解她休息,但此番却偏偏又涉及了她们的家事。
她便没了立场。
更何况,是他们层层阻拦,才令时璟失去了解救她亲人的最后时机,他们又有什么脸面?
她看着时璟从满天星辰跪到天色朦亮,看着她的脸色从煞白到青紫,可身子依旧跪的笔直。
日出照耀的时候,奠台刚刚搭好,时璟的眸里无光。
她无神的目光呆滞的看着有些简陋的奠台,她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呢?
满府上下都布满了白布,奠台的中间放着两口用金丝楠木做成的棺材。
夫妻同穴。
县令都被时璟的话吓了一跳,原本他还在想为何只做两口棺材,原来她在打着这个主意。
可是,这回到京都那边,对那一位要怎么解释?这般体统,在臻羽国可是从未有过啊……
时璟抬起头,闭上了眼。
她真的,好想杀人。
见时璟如此,县令夫人终于坐不住了,她不顾县令的阻拦,走出房门,快步向时璟走去,但行至半路,却突兀的停了下来。
有一俊俏男子,他站在时璟身旁,俯身给她批上了一条宽大的披风。
许久未曾有过情绪的时璟抬头看向他,眸子里竟流出了泪水。
有了泪,说明她在悲伤。
江冉垂眸看着时璟,伸手抚上她的眼睛,柔情万般的眼眸里满是心疼。
他就站在那,一句话都未曾说过。
因为江冉知道,他说什么都无法安抚时璟内心的伤痛,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陪伴。
时璟无力的靠在江冉的肩头,流了许久的泪,哑声道:“他们,都死了……”
江冉单手收力,缓缓搂住她的腰。
“我没能救下他们……”
她哽咽了许久,泪水将他肩头的衣衫都打湿了。
在场之人无不热泪盈眶,县令夫人甚至也躲在县令身后偷偷抹起泪来,愧疚的心颤。
许久,时璟的情绪有所稳定,才问:“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来的?”
江冉无奈的笑笑,“你问了那么多,要我先回答哪个呢?”
他笑起来当真很好看,柔情万般,温柔万般。
他道:“嗯…我听说了这边的情况,便连夜赶来了,至于身体……呵,一路舟车劳顿,自然是不好的,半条命都搭里去了。”
“你不该来。”时璟冷下脸,甩开了他的手。
仿佛那般软弱的姿态不是她。
“可我担心你。”
时璟垂着眸,不再去看江冉。
这么许久她都没有什么感觉,甚至差点觉得自己是个冷血无情之人,未曾想在见到江冉的一瞬间,她脑中紧绷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见时璟没有理他,江冉又问:“时璟,你在这里跪了几个时辰了?”
“与你何干?”
那在众人眼中犹如罗刹般冷漠的女子,在这个人面前却如同娇羞的少女一般。
然而若时璟知道她们所想,只怕会提剑割了她们的脑袋。
突然,江冉将人横抱而起,向卧房走去。
“江冉,你放肆?!”
时璟条件反射遏住他喉咙,秀眉紧拧,眼中迸发出杀意。
然而江冉却并未理会她,甚至眉眼还带上了点点笑意。
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但抱着时璟的手依旧很稳。
他笑,“时璟,你好轻。”
他的吐息洒落在时璟颈间,很凉,很痒。
时璟目光微闪,手掌缓缓收紧,江冉再说不出半个字。
但他还在笑,看起来好像很开心。
时璟撤了力气,手无力的垂下去。
算了,她真的好累了。
她昏过去前,好像听到了县令夫人的声音,好像听到了许多吵闹的声音。
好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