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拓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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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杭的许夷有兄弟姊妹三个,她是长姐,下面有一个小三岁的妹子,名为许月,还有一个小五岁的胞弟许峦。

    许夷为人聪慧、勤勉、有主见,模样虽不算出众,可也还可以,许林氏见她年岁渐长,到了出阁的年纪,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可她却推辞去,不肯结亲,为此还与许林氏大吵一架,离家而走,去了余杭城东南的一个道观。

    那道观不大,里面住的都是女道长,是为坤道院,道观名为曜水观,许夷往年常到观里来,也就同观里的道长们相熟了,此次离家,她左右也没个去处,就在观里寻了落脚地,暂住下来。

    许林氏给她退了亲,到观里请她回家,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去,无法,只能由着她留在观里了,她在观里清净了几天,心绪却更是烦乱,对自己往后的境遇,更加难下决断。

    她早前是不会识文断字的,自十二岁那年,峦哥入了书塾,她也就沾了光,从峦哥那里学认了不少字,日积月累五年过来,平日里常用的文字,也都能写得出来了,她还学会了看文,在书文里见识了另一番,不曾亲见过的人事物,恢宏景象,心里愈发清楚,自己身为一名女子,在这样的世上,到底是何处境。

    许夷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负,却奈何,她是个女的,只能成天从早到晚在家里守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的命途由不得自己做主,她想反抗,想要挣脱命运的牢笼和枷锁,也想施展自己的才能,成就一番作为,可是她不能,因为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出去抛头露脸的话,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被人说三道四,招来无尽的流言蜚语,丢尽家人的脸面。

    曜水观的观主万道长,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媪,为人很和蔼,处事冷静,只不爱多说话,许夷和观里的蒋道长多有交际,此次许夷能在此落脚,也是多亏她帮忙开说,才得以留下,蒋道长四十来岁,身形瘦高,待人平善,很有德行。

    许夷少时,常做一梦,梦中有湖,湖底下立有一柄长剑,再有就是一片竹林,竹林边有一屋舍,屋里有一娘子,常望着一副郎君画像出神,在她的识记里,那娘子深深喜欢着那名郎君,但是他们因为一些什么原因,从而只能殊途陌路。

    许夷如那娘子一样,也深深喜欢着一个人,却无法和他在一起,她是喜欢着袁二郎的,只是,她不想和他在一起,她只想他好,她深知,自己和袁二郎有缘无分,他们若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若真在一起,他们谁也不会快乐,他们脾气秉性不同,喜欢的事物也不一样,她不想痛苦一生,也不想让他一辈子活在压抑里。

    她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她现在只想清净,只想好好活着,和袁二郎一起,好好地在这世上活着,只要和他同在这世上,偶尔还能见个面,也是好的。

    许夷在观里住了半个月后,有几位信士到观里来做皈依,皈依后要遵守戒律,可在家或是观里修行,许夷便拜蒋道长为师,同那些善信一样,皈依道门,做了清修居士。

    后来又两个月过去,时值季夏,这日,天还算晴朗,那娘子一早就来了观里,她背着剑囊,一身青蓝色的衣衫,孤傲又洒脱。

    季春之时,许夷和袁二郎在街上与这娘子碰见过,娘子入观进了香,便去院子了,她在院内前后仔细瞧着,好似在寻找什么,却始终神色自若,犹如一个过客般,只是在欣赏沿途风景,而她这个看客,也只是想记住这风景里,令她难忘的一些景物,似乎身前的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本就不该过多留恋,却又叫人难以割舍一样。

    许夷从这娘子身边经过,娘子对她莞尔一笑,淡淡道:“你最终还是又,走上这修行之路。”

    许夷不解地问道:“又?这位信士,您这是何意?”

    “你已是修行之人,今生能走上这条路,想来,必是前生早已种下此因,怎么不能说是又?”

    许夷点点头,觉得她说的也没错,因为踏上修行路开始,她突然释怀好多,看透了很多,修行是不易的,也正因为不易,她才要修行,这样才能精益求精,锐意进取,成为更好的自己。

    “信士,我看您也是修行之人,我实在不明白,冒昧直言了,你,为什么总背着一柄剑?”

    “它,是我的一位恩人作古前,赠给我的,于我甚为紧要,我不敢轻待,所以时常随身带着。”

    娘子面露哀戚,神色凝重,忧伤地讲道。

    “原来是这样,信士,是我冒犯了。”

    娘子看着许夷,笑了笑,和悦地道:“那天,和你一起的郎君,他是你何人?”

    “那是我表兄,袁苍,袁二哥。”

    “袁苍?他的字是?”

    “字是金昱。”

    “他住在何地?”

    “缙云。”

    “你喜欢他,是不是?”

    许夷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娘子沉思片刻,淡淡道:“为什么?他对你无情吗?怎么不去你家提亲?”

    “我们不是一路人,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好不容易又见面了,却又这般轻易放弃,她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分量?若无情,那之前为什么拒绝我?你我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难道也不是一路人吗?”

    娘子喃喃自语道。

    “信士,您在说什么呢?”

    “你表兄,和我那恩人生得一模一样。”

    “啊?”

    娘子取下剑囊,拿出长剑,这是把年代久远的剑,却被她呵护得很好,上面的配饰依旧完好,明亮夺目、古朴庄严。

    “你看它,如何?”

    娘子把长剑递给许夷,她拿在手中仔细观摩了片刻,只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好像这就是她梦中湖底的那柄剑。

    许夷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她也是着实惊了一下,看着手中长剑,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股熟悉的感觉翻涌而来,一抹熟识的身影突然浮现脑海,她很是痛苦,赶忙把剑还给了这娘子。

    “它?我怎么感觉好像认识它,看见它,为何这样难过、痛苦?”

    “你还好罢?”

    娘子说着,把长剑装入剑囊,收好再次背上。

    “信士,我还好,你说,袁二哥和你恩人长得一样,是说笑的罢?”

    “我没说笑,不过你也不用惊讶,世间诸多事原就难解,相像者也有不少,何况我恩人已经弃世多年,您不用多虑。”

    “好。”

    许夷笑了笑,淡淡道。

    “我走了,你保重。”

    娘子说完,便起步离去,许夷愣神半天,才从那娘子怪异的言行中脱离出来,她摇头笑了笑,只觉得莫名其妙,人生在世,只求个温饱足矣,说什么情爱,都是伤人心肝的虚物,不谈也罢,落得清净。

    她如今过得,比前十七年都自在,整日都很充实,闲时还可以看看书文,增长自己的学识,明白不少事理,倒也都是好的。

    许夷每月会回家一趟,看看家人,尽尽孝心,许林氏见她如此,也死心了,不再强逼她嫁人,自己被外人耻笑就让他们笑罢,她看许夷现在活得不错,也就安心了,任她如何便如何罢,只要她乐意。

    开禧三年岁次丁卯,孟夏月的一天,许月到观里来找许夷,说是江舅母来了,好像是来提亲的,便叫她一起回去面见。

    许夷闻言,拒绝了许月,叫她自己回去了,许月回到家里,这才得知,原来是孙木匠家托舅母,帮孙小官人,给自个儿说亲来了,许林氏只说是和家人商量商量,过些日子再答复,就叫袁江氏,和孙木匠刘娘子夫妇,先回客栈去了。

    许月和许夷不同,她虽有个贪玩的性子,可也是个乖巧孝顺的好女郎,为了不伤着爹娘的心,她便答应了和孙家的这门亲事,许林氏瞧着孙家家底还可以,和刘樵夫两人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只是这件事,许夷是极其反对的,她觉得女弟这样不经过多方考量,贸然嫁给外乡之人,若来日受苦,离家又远,爹娘如何心安?

    许夷考虑的比许林氏他们还要周到,只可惜这件事上,没人肯听她的,她不让女弟嫁给孙家,可拦也拦不住,无法,在许月出阁那日,她作为女兄,还是出面送了送她,她满心的祝福,只希望女弟出门子后,可以平安幸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和和睦睦。

    嘉定元年,许月嫁与了孙满,喜事办得热热闹闹,在喜宴上,许夷极力寻找袁二郎,却终未见着他人,因为他还远在镇江府,尚未归来。

    嘉定二年岁次己巳,三月末,在袁铁匠的白事上,许夷见到了袁二郎,他尚未成家,脸上多了些许沧桑,白事办完后,因许月有了身孕,许夷便没有回余杭,留在孙家照顾女弟,五月初的时候,袁江氏病故,仅隔一月多,她便随夫而去,这年的季夏月,阴雨连连,许月不慎跌倒小产,孩子未保住,她也因此一病不起,七月之时,撒手人寰,与世长辞。

    许夷心里很是凄凉,女弟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十八岁,斯人已矣,她也无法,再如何难过,也改变不了事实,她回到余杭,留在爹娘身边,悉心照料,安抚他们的情绪,陪伴他们。

    仲冬之时,听闻孙家娶亲之事,许夷几近崩溃,她和峦哥一道,去了孙家和他们理论,为女弟抱不平,她尸骨未寒,这边却又另娶,对得起谁?岂料他们不以为意,反倒还出口伤人。

    袁二郎为爹娘守孝在家,闻得此事,怕许小娘子他们吃亏,匆忙赶到孙家,劝解二人先行离去,容后再寻他家要个说法,谁知许夷正在气头上,和他又嚷吵起来,而后愤然离去,说是今生不会再与袁家有什么瓜葛,便拉着峦哥走了。

    许夷总觉得,袁家和女弟的死脱不了干系,若不是袁江氏当年插手,帮孙家去许家提亲,而今女弟也不会早亡,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死了没多久,孙家便把她忘了,又心安理得地娶了新媳,实在可恶,她心灰意冷,又在袁二郎面前出口伤人,丢尽脸面,只觉得与他再无可能,便拜别爹娘,到观里冠巾入道,清心修行去了。

    许二娘子去后,孙家早早另娶之事,袁二郎一直放在心上,孙家做事属实不地道,有悖人伦,嘉定三年仲春,孙满和他爹娘听了袁二郎的话,提着礼,去许家赔了不是,道了歉,许家没和他们多说,知道他们不会做事,也就不与他们多言,礼也没收,让他们原数拿回了。

    仲秋时,袁二郎去许家走了亲戚,许林氏和刘樵夫很是欣慰,热情地款待了他,回去时,他到观里见了许夷,她已消气,也不想再埋怨袁家二老什么,对袁二郎也还是往日那样有礼相待,并无怨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