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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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辽东

    船队抵达旅顺港的时候,是八月二十一日的清晨。

    用不到两天的时间横渡渤海湾,这是燕沧海从前想都没想过的。

    晨光熹微,破晓而来。

    船队降低了航速,在迷蒙的海雾中劈波斩浪,驶向码头。

    海雾逸散,不远处大地的轮廓正在燕沧海的眼中愈发清晰起来,连带着隐约起伏的地形和错落有致的光影,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

    他站在船头处,身后正有忙碌的士卒来往于甲板之上。

    海风扑面,刮得他身上布衫猎猎作响,咸腥的味道里还夹杂着一丝凛意。

    他不禁紧了紧领口,体内真气涌动,驱散侵袭而来的凉意。

    这里还只是辽东半岛的最南端,天气便比渤海郡凉了不少,若再向北走上几百里,夜宿山中,不穿棉衣至少也会大病一场。

    左文昭在不远处对下属交代了一些事情,旋即走了过来,拍了拍燕沧海的肩膀。

    燕沧海扭头,见到是左文昭,便露出了微笑。

    “左兄,我们要在旅顺港停留多长时间?”

    左文昭道:“我负责押送物资,货物到港之后,清点和交接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最迟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便可以换乘前往菊岛和兴城的军需船只。不过来都来了,晌午的时候肯定得喝一场酒。”

    燕沧海不解道:“故人重逢?”

    左文昭摇头:“是要应付一下本地的同僚。这里是金州府的地界,金州知府、金州守备今天应该都会来。你想去看看吗?”

    燕沧海愣了一下:“我?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吧,你们都是朝廷命官,酒席上多我一个白丁,大家聊得也不自在。”

    左文昭点点头:“在理,是我欠考虑了。为兄只是客气一下,你不用介意。”

    燕沧海表情僵在脸上,索性扭头继续吹海风。

    左文昭舒展了一下筋骨,大喝了一声“痛快”,然后说道:

    “等船靠了岸,你先等我一会,我先和码头的官吏办一下交接的事宜,再给你安排一个歇脚的地方,你好好休息一下,傍晚之前就出发,别睡过了。”

    “小弟想在城里逛逛。”

    左文昭颔首:“没问题,我安排人给你做向导。”

    ……

    金州城不大,比芝罘、蓬莱都要小了不少。

    燕沧海跟在向导身后,观察着周遭。

    向导是个姓周的壮小伙,军户出身,跟燕沧海年龄相仿。他祖籍在关内九原郡,先祖跟着太祖皇帝东征高句丽之后,落下残疾,就留在金州府扎了根。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过程中,燕沧海问到了一些信息。

    金州府属辽东郡治下,是重要的军港。此外,因为海运便利,金州府还有另外几处码头,供民间商贸往来所用。

    辽东地区虽然民风剽悍,但大概是气候环境不好,因此并没有什么武林宗门,反而是有一些民间结社。

    左文昭是从三品游击将军,比金州府所有文武官员的品秩都要高,再加上他是蓟辽总督的儿子,因此金州本地的一众同僚为他接风洗尘是合情合理的事。

    行至一处街角,燕沧海忽然看到盛宝昌和广荣行的店面,相距不远,就在同一条街上。

    燕沧海看了看身旁的向导,对他说:“你稍微等我一下,我去盛宝昌办点事情。”

    周姓向导点了点头:“俺就在这里等你。”

    燕沧海走到盛宝昌门口,虽然也有商贾进进出出,但与广荣行店面络绎不绝的景象相比,委实显得有些清冷。

    左文昭告诉他,此次押送的物资,是朝廷以江南、渤海两地的盐引换来的,称为“开中”。

    开中不是年年都有的,太祖、成祖两朝合计五十五年,辽东开中十五次,如今乾元帝即位将满二十年,辽东开中已有十八次。

    原本在国朝之初,边地商贾想要获得盐引,只能以粮食来换;乾元初年,时任户部尚书奏请改革开中制度,准许商贾以粮、银、茶、帛、铁换取盐引,作为大康第一商号的广荣行便亲自下场,几乎垄断了辽东地区历次开中的各个环节。

    在辽东地界,边商想要做朝廷的中盐生意,就不得不去拜一拜广荣行的码头。

    燕沧海目光严肃地盯了一会广荣行的牌匾,便进了盛宝昌的店面。

    燕沧海掏出两块碎银子,交给店小二,说道:“要一份最新的江湖消息。”

    小二应声接过银子,兴高采烈地跑到一边,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双手递给了燕沧海。

    燕沧海把册子放入胸前夹层后,便离开了盛宝昌。

    待回到客栈,燕沧海取出江湖消息,第一页就写着“唐清玄遇袭,重伤昏迷”几个大字。

    他蹙起眉头,耐着性子翻看着。

    燕沧海不知道唐家堡一行人离开紫阳宗后的行程,但他隐约感觉有些蹊跷。

    他从琅琊城到渤海郡,花了四天时间,是因为一路上多丘陵山地,确实会拖慢行程。

    但从琅琊城到中原,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如果是乘快马走官道,十几天的时间,也早应该过了嵩阳府,深入中原腹地才是。

    当然,不能排除唐清玄因保险起见,带队绕开官道,如此一来,唐家堡的队伍刚到嵩阳府附近也能说的通。

    只是此事影响太大、关联甚广,绝不是轻松就能揭过去的,幕后黑手显然是在挑拨武学圣地之间的关系。

    唐家堡一行十几人,除了重伤的唐清玄和杳无音信的宇文谨,其他人都死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唐清玄纵然在天榜中是实力垫底的,但毕竟也是天榜中人;再加上十几位精英弟子,和唐家堡门人那层出不穷的暗器,断不至于死伤如此惨重。

    燕沧海叹了口气,暗忖道:真相如何,只看唐清玄和宇文谨怎么说了。

    如果这两个人平安无事,他们的证词,将对未来几年大康武林的走向产生关键影响。

    午饭是店家送到燕沧海房间的。

    菜肴丰盛,既有北方常见的面饼主食,也有辽东常见的海产,摆了满满一桌,燕沧海挠了挠头,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了小二。

    左文昭原本想安排燕沧海住到官驿,但官驿的条件简陋了一些,于是便换成了旅顺港最好的客栈。

    燕沧海右手拿着筷子,肘部靠在桌边,不知道先吃哪道菜。

    他现在是齐东城的记名弟子,至少参加紫阳宗论道大会的武林中人和宗门都心知肚明;既然已经与紫阳宗绑定,那燕沧海就不希望紫阳宗陷入风波之中。

    烦心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无穷无尽;头顶越来越长的头发,也让人感到烦躁。

    燕沧海露出苦笑,端起面前的海带排骨汤“吨吨吨”喝了三大口,露出碗中大块的排骨。

    他眉头一挑,表情舒展开来。本以为心绪烦躁的时候吃饭应该食不甘味,没想到在美食面前自己的倔强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看向桌子正中的那口大碗,虽然卖相有些粗犷,里面却泾渭分明地摆着海蛏子、海蛎子、海虹、海参,旁边放着一只小碗,里面是蘸料。

    燕沧海端起蘸料闻了闻,估摸着大概就是酱油、醋和蒜泥。

    他夹起一块海参,蘸了一下蘸料,送到嘴里。

    圆滑软弹,美味可口。蘸料香混合着海参碎在口中绽开,浓郁的口感顷刻间占据了整个味蕾。

    燕沧海嚼着海参,喃喃道:“太好吃了,我可能吃不了这么多……吃了这么多年饭,能让我产生‘吃不了’的感觉,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放眼望去,桌上还摆着凤腿鲜鲍、葱爆海参、红棉虾团、八卦鱼肚、雪花扇贝等等。

    燕沧海头皮发麻,感觉自己的钱袋子有些吃紧。

    “文昭兄太够意思了,必须想个辙让别人跟我一块把这顿饭钱摊了。”

    燕沧海起身推开门,朝着楼下正在算账的掌柜大声道:“掌柜的,吃了没?”

    憨态可掬的掌柜茫然抬头,见是燕沧海,笑脸相迎道:“还没呢,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燕沧海点了点头:“上来一块吃,我吃不了。”

    掌柜的神色大变,连忙摆手推辞:“公子,这可使不得!守备大人若是知道,非扒了我的皮!”

    燕沧海摇头道:“掌柜的,你误会了。你跟我一块吃,就得跟我一块把饭钱掏了。这顿饭太奢侈了,我钱袋子紧。”

    掌柜的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笑道:“公子,您放心吧,这顿饭钱不让您掏。您是少将军的贵客,小店怎么会找您要钱呢?”

    燕沧海点了点头,回屋关了上门,继续大快朵颐。

    日落之前,左文昭来了。

    他身上混合着汗水和酒水的味道,黝黑的面部微微有些红晕,但整个人都精神奕奕的,并没有醉酒的迹象。

    左文昭站在门口,发现桌前没人,看向床上,只见燕沧海生无可恋的躺在那,肚子微微鼓起,一只手挡在肚脐上,另一只手则摊在一旁。

    “左兄,你来了啊。”

    左文昭嘿嘿一笑,戏谑道:“怎么,中午吃的太撑了?”

    燕沧海哀鸣一声,闭上了眼睛。

    左文昭坐到桌前,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茶水。茶水温热,触杯不烫,他先是自己喝了一杯,然后把剩下的一杯递给燕沧海。

    燕沧海坐起身,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海参都吃了吗?”

    燕沧海颔首:“都坚持吃了。”

    左文昭非常欣慰:“那就好。这是秋参,比春参采捞更难,但肉质也更鲜美肥厚。如果吃不下就倒掉,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燕沧海问道:“这顿饭,应该很贵吧。”

    左文昭摩挲着下巴,宽慰道:“没事,不用你掏钱。”

    燕沧海挠了挠头:“我吃干净后,又给了掌柜十两银子。希望不是赊账,不然店家岂不是亏大了?”

    左文昭双手扶膝,悠悠道:“其实你不用再添银子的,而且你也不应该添银子。这顿饭,是金州守备一手安排的,他给你安排得丰盛,也是在向我示好。金州城的这些商家,有自己的谋生之道,如果因为官老爷们的赊账就心生怨怼,那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做生意了。”

    瞥了一眼认真倾听的燕沧海,左文昭继续道:

    “况且,官场有官场的规矩。金州守备品秩不高,示好于我,也是有求于我,而我有很多种方法,与这些同僚去周旋。可当你想用银子补上这些人情窟窿的时候,既不现实,也坏了规矩。”

    燕沧海神色惭愧,抱拳道:“抱歉了左兄,是小弟擅作主张,给你添麻烦了。要不我等会把银子要回来?”

    左文昭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给就给了吧。中午我们吃饭的时候,金州的这些官老爷们言谈间就有些不知轻重。他们居然还想仗着人多,把我灌醉!哼,思之令人发笑!行了,待你调息片刻,收拾一下,我们就去码头。”

    燕沧海下床,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包裹,跟掌柜的道了声谢,便跟着左文昭离开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