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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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左无涯

    八月廿四,天光未明,略有阴翳。

    蓟辽总督府中,某处还亮着烛火的屋子。

    一名身着黑色布衣的壮年男子正伏案细细翻阅着一份公文。

    “六月末,玄菟郡上殷台城屡次收到报案,情况大致类似,均为报案者家中垂髫幼童被陌生人剪去头发。后被官府搪塞过去。”

    “七月廿九,上殷台城接到一户报案,称其家中幼童在断发月余后,毙命于村口。经仵作查验,毙命幼童全身上下没有致命外伤,且表情安然,应是熟人所为。”

    “仲秋之前,上殷台城内近来断发幼童百余人,死者已有十之八九,均未能查明死因。”

    “八月十七,玄菟郡开原城已出现断发幼童近二十人……”

    壮年男子看完公文,将目光投向屋内一侧墙上挂着的蓟辽地图。良久,他站起来,将公文收入袖中,推门而出,背着手走到院中的大柳树下。

    那里有一方石台,两张石凳。

    他坐下身子,解下腰间的短刀,置于石台上,微阖双目。

    壮年男子七尺身量,姿态挺拔,颏下留须,眼周衬出隐约的深色;即便是坐着,也如同风雨中一尊岿然不动的巨石,溢出些肃杀英武的不凡气度。

    一名配剑卫兵疾步走到院门口,轻轻叩了两下院门。

    壮年男子睁开眼,看向卫兵,颔首道:“说。”

    卫兵跨进院门,抱拳铿锵道:“督帅,文昭将军已经回来了。”

    左无涯扶了扶后颈道:“唤他过来。”

    “是!”

    等到燕沧海来到左无涯所在院落的时候,左文昭正负甲倒立在柳树下。

    燕沧海不明就里,停在院门口,没有踏进去。

    院子里只有左无涯父子两人,加上门口的燕沧海,一共只有仨人。

    左无涯转过身来,一脸平淡地看向燕沧海,朝他招了招手,“你就是燕沧海?过来说话吧。”

    燕沧海毕恭毕敬地抱拳行礼,然后才唯唯诺诺地走到左无涯身前,双臂笔直下垂,贴在衣衫上。

    初见左无涯,只觉得像是个江南老才子,没有想象中戎马倥偬的沙场宿将气质。

    这种念头也只是在燕沧海脑中一闪而逝。

    左无涯的发迹之路,那可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

    现在的左无涯,是官居正二品的蓟辽总督,在这方圆千里的土地上,是呼风唤雨、生杀予夺的大人物;即便是在长安城执文官集团牛耳的王瑜墨,也不过是正二品的礼部尚书。

    左无涯见燕沧海的目光一直在左文昭身上逡巡,于是便问道:

    “是不是有些好奇,想问问为什么我罚他在这里倒立?”

    燕沧海见心思被戳破,赧然点头。

    左无涯沉吟道:“同僚应酬,必不可少。但他把金州的一众官员全部喝倒,实在过犹不及。令出中枢,落实却需要倚赖地方的官员胥吏,甚至是豪门乡绅。他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凭什么替别人当这个甩手掌柜?饮酒误事的责任,他担不起,本帅也担不起。防微杜渐,才能消弭祸根。”

    燕沧海深以为然地表示赞同,应和着笑了一下。

    左无涯也笑了:“你笑什么?”

    燕沧海语塞,因为他觉得倒立这种惩罚虽然累,却不够严肃,对左文昭很难起到警醒的作用,毕竟也是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人,肉体方面的惩罚实在是避重就轻了;但这几天的航程中,左文昭对他也是关照有加,所以燕沧海实在说不出口。

    左无涯道:“且许他戴罪立功。只不过之后三次左文昭所立功劳,无论大小,本帅不会奏报给天子。”

    燕沧海迎着左无涯没有一丝波澜的双眸,乍觉视线有些模糊。

    这世间怎么可能有读心的巫术?!

    即便只是将察言观色的本事练至高深,可此刻燕沧海确实有些震撼,也有些敬佩。

    他抱拳恭维道:“大帅赏罚分明,小子佩服。”

    左无涯敛起笑容,扭头朝着左文昭道:“起来吧,有事情要做了。”

    左文昭干净利落地双脚落地,站直了身子,充血的脸庞青筋突出,一时间有些气血翻涌。

    他咧了咧嘴,待目光清晰,抱拳道:“父亲,是要紧事吗?”

    左无涯刚从袖口掏出公文,身形一顿,瞥了左文昭一眼。

    左文昭连忙改口,叫了一声“督帅”。

    他接过公文,展开阅读。越往后读,他眉头皱得越紧。

    约莫一盏茶水的功夫,左文昭合上公文,看着左无涯欲言又止。

    左无涯把燕沧海推到了左文昭身侧,颔首道:

    “不打紧。说说你的看法吧。”

    左文昭深吸了一口气,“督帅,知道这件事的人,还有谁?”

    左无涯道:“这事在玄菟郡内是压不住的,玄菟郡的官民,应该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了;蓟辽总督府这里,除了负责传递消息的人之外,只有秦仲文知道这事。”

    左文昭面色稍缓,微微点头道:“若只是秦大貂珰知道,那还好;但是还不知道他那边什么时候会给长安城去信。这件事情,说大不大,但蹊跷得很;如果坐视不管,难保不会生变。”

    左无涯叹了口气:“可能玄菟郡的官吏们也想不到,这件事情居然会变得这么诡异。”

    左文昭低声骂了“该死”,瞥了一眼一头雾水的燕沧海,问道:“督帅,属下该怎么做?”

    左无涯道:“秦公公那里,我会去谈,尽量把他拖住。你拿着我的手令,把这次诸宗门送来历练的弟子们都带上,挑一百名亲卫里的好手,连夜快马赶赴玄菟郡。若是开原城百姓无虞,那就先去上殷台城。记住,无论是去哪座城,都要先接管城内军务和府库。”

    左文昭舔了舔牙齿,抱拳道:“看来事态比我想的还要严峻。督帅,事不宜迟,属下这就准备出发。”

    ……

    燕沧海骑在马上,胯下骏马还没有适应他的气味,略微有些躁动。

    这里是兴城东门外,他身旁就是一百名戎装骑兵。他们军容齐整,保持沉默,静静等待上官的到来。

    因为阵仗不小,大家还特意让开了入城的道路。

    只不过往来的老百姓似乎见惯了大场面,对于这区区百十号人似乎根本提不起多看一眼的兴趣。

    燕沧海盯着一名士兵手中形状古怪的铁榔头,颇有几分好奇。

    这铁榔头长不到三尺,末端有柄,可以握在手中;前端则是三根铁管铸合在一起,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兄弟,你这武器叫什么?”

    骑兵单手搭在缰绳上,看着燕沧海,没有说话。

    燕沧海跟他对视了片刻,感觉不会得到他的回复,索性放弃了刨根问底的心思,继续注视着城门。

    时近晌午,左文昭一身黑甲,胯下一匹乌骓,威风凛凛地轻驰而来。

    在他身后,还有两人,只是阳光刺眼,再加上马蹄激起的阵阵扬尘,燕沧海隐隐约约只是看见了一顶皂纱帷帽、一顶草帽。

    燕沧海心里不禁打起了嘀咕,到底是谁才能让一百号人在城门外等了这么一会儿。

    左文昭一拉缰绳,乌骓扬起前蹄,发出一声清越嘶鸣。

    草帽抬起,露出了一张令燕沧海表情凝固的熟悉面孔。

    “燕施主,又见面了。”

    紫阳宗一别,已经是半个多月。

    觉明当时走得匆忙,也没能道别一番,令燕沧海不由得有些遗憾。

    本以为他是急着回无相寺诵经参禅,没想到竟然被无相寺高层派到了这苦寒之地历练。

    燕沧海透过皂纱,隐约看出了那张宜嗔宜喜的美丽面孔。

    无相寺觉明,水月庵色空。

    没听说色空武功很高啊,怎么也被宗门派到蓟辽总督府了?

    燕沧海砸吧了一下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故人重逢,自然是有些感慨;但看到这俩人驭马并行,总感觉有些胸口发闷。

    “孽缘”这个词,一下子就从燕沧海脑海里蹦了出来。

    如果这俩人不是佛家弟子,或许日后也可在武林中谱写一曲鹣鲽情深、鸾凤和鸣的佳话。

    燕沧海心下暗叹,抛开这些杂念。

    “都是些未发生的事儿,想它做什么!等觉明当了无相寺的方丈,我要送他几坛好酒!”

    色空没有掀开皂纱,见到燕沧海投来的目光中一片清明了然,于是点头致意。

    左文昭转了转脖子,一只手攥着缰绳,在众士卒前巡视了一遍。

    “三日的干粮,不够的话路上补!此去数百里,会苦会累,但不管你们有多少苦水,都给老子憋回去!事情摆平,大家伙一块论功行赏;事情摆不平,老子要受罚,你们也一个都跑不了!要是有仗打,跟着老子上,别想着抢功劳,少不了你们的!都听明白了吗?!”

    “诺!”

    百人异口同声,居然整齐划一,没有稀稀落落的尾音。肃杀之气在秋日的凉风中荡开,天地为之一静。

    燕沧海不住点头。

    单说这兵员素质,也绝对是千里挑一了。

    左文昭策马来到燕沧海三人面前,沉声道:“这次的事,路上我会跟你们讲,现在咱们得抓紧时间,来不及寒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