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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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夜宴(三)

    乾元帝的脸上毫无惧色,目光自上而下,落在摄政王的身上。

    从位置高低来讲,乾元帝的气势是压了摄政王一筹的。

    但是摄政王武功超凡,远非乾元帝这种只练过花拳绣腿、用以强身健体的人可以比拟的。

    摄政王冷冽的目光迎上乾元帝的目光。

    在乾元帝的目光中,他看到了挑衅、不屑、愤恨、讥讽、嘲笑、不甘等种种负面情绪。

    这些负面情绪杂糅在一起,汇入了乾元帝的双目神光中。

    “幼稚。”

    摄政王心中冷嘲,眼中虽然满是凛意,但却没有更多的情感。

    他的五官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扭曲,没有偏移。

    他的眼前景象忽然有些模糊,连带着小皇帝的一张俊脸也不再清晰。

    摄政王的目光变得悠远,焦点也逐渐涣散——

    文宗太平帝刘建樟。

    这是他的皇兄,是在位二十年的大康天子。

    刘建樟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双唇紫中泛青,形容枯槁,病入膏肓。

    刘建标风尘仆仆地快马赶回京城,一身铠甲直到皇城前才卸下。

    乾清宫外,大臣们跪成一片,正祈祷殿内病榻上的贤明君主平安无恙;乾清宫内,皇后王氏与诸宫嫔妃聚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刘建标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他无法相信这个每月都与他保持正常书信往来的皇兄,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吾弟……”

    刘建标扑上前来,跪在榻边,呼吸不稳,出声带着颤抖:

    “皇、皇兄……你,你怎么……”

    太平帝刘建樟胸口剧烈起伏,努力喘息着,断断续续说道:

    “说、说正事……立嫡不立、不立长,我死之后,王氏为太后,与你、你一同辅佐正清……”

    刘建标握住太平帝的手,指尖传来皮包骨头的触感。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簌簌落下,连连道:“好,好……立嫡子,立嫡子……”

    太平帝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艰难道:

    “我、我立了遗嘱,你要、要和司礼监掌印一齐念……外面那些人,我、我信不过……”

    他喘了一大口气,继续嘱咐道:“我的遗嘱,保你不死……以后,你就是摄政王……其他皇子,送入、入四圣宗,那、那地方,你也要管……”

    刘建标心念电转,问道:“大供奉怎么办?!他是大皇子的人!”

    太平帝嗤笑一声,引来了剧烈的咳嗽:“皇、皇叔与顾王两家,已经把他囚了……答应我,答应我……”

    刘建标拭去眼泪,坚声道:“皇兄尽管说,臣弟什么都会答应!臣弟现在就可以在此立誓,绝不会觊觎皇位!如果违背誓言,此生不入轮回!”

    太平帝眼神中有些欣慰:“不、不用……若是正清做得不好,你想取而代之,我也拦不了……只、只是你要、要答应我,绝对不要动、动咏伦……”

    “皇上驾崩了!”

    太监那尖锐又悲恸的声音仿佛响彻皇城,乾清宫内外传来了低哑的哭泣声。

    刘建标愣在原地,并不明白太平帝的意思。

    就像是晴天霹雳,击中灵台——

    摄政王的目光重新聚焦,方才的回忆犹如一枕黄粱。

    他看着乾元帝,目光逐渐柔和,嘴角上扬,轻声道:

    “这个问题,陛下直接问本王就可以。二十多年了,本王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此生此世,也只有那一个人。”

    “这个人,是我的妻。”

    高阳公主垂下了高贵的头颅,默默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她姓沈,名雪筠,乳名青青。我们是少年夫妻,虽是父皇指腹为婚,但她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

    “我十五岁成婚,十六岁受封西凉王,受封当日,便启程前往封地。她是清河沈氏的嫡女,自幼长在蜜罐里,身体孱弱又娇贵,却一路颠簸,追随我来到西北苦寒之地。边关九年,她没有一次喊过苦,也没有一次喊过累。

    “我对她不住,我要给她更多、让她幸福。她想回家探亲,我抽不出身,便派贴身护卫去送,没想到却传来了噩耗。

    “我陪着她,经历了十次盛世春华,欣赏了九轮仲秋明月。还差一个仲秋之月,就是十全十美了……天地之数,以九为极,古人诚不欺我啊!”

    摄政王握住酒壶,站起来,喉头滚动,将整壶酒一饮而尽。

    饮毕,他将酒壶重重向上抛出,却见那酒壶轻飘飘地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落在他自己的桌上。

    “本王讲这个故事,不希望陛下能有感同身受的心酸,只是希望陛下能体察本王的难处,不要再往臣的心口插刀子了。本王这一生,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大康,不敢、也从未辜负先皇和祖宗。”

    摄政王高大昂藏的身形屹立于殿内,强大的威压不经意间流泻出三分。殿内众人,俱是陷入了沉默。

    在丹陛大乐中,摄政王踱步来到殿门口。

    他回过身子,深深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高阳公主,而后微微侧目,朝西尔维娅招了一下手。

    “意兴阑珊。西尔维娅,我们走吧。”

    西尔维娅站起身来,走到摄政王的身后。

    摄政王双手合于前胸,衣袖掩住眉眼,躬身道:“陛下,本王身体抱恙,先行回府了。”

    乾元帝面色僵硬,磕绊道:“好、好!皇叔注意身体!”

    摄政王再度前倾上身,看也没看王瑜墨夫妇,径直转过身体,拉住西尔维娅的一只手,迈出了乾清宫的门槛,走下露台,踏上了甬路。

    殿内众人的耳畔,都传来了沉郁、缓慢而清晰的吟哦声: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此词吟罢,摄政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乾清门外,徒留殿内贵人们一片寂静。

    王太后叹了一声,认真道:“摄政王的痴情,属实令人闻之神伤……皇帝,你说你招惹他干什么?”

    乾元帝不置可否,看着王太后,半晌无言。

    王太后继续道:“他若动怒,便是雷霆!你我众人,在他眼中,只怕是蝼蚁……”

    乾元帝抬手笑道:“母后,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儿子是九五之尊,若论蝼蚁,他才是蝼蚁。况且,他绝不会动手,也绝不敢动手。”

    高阳公主面无表情,清丽绝伦的面孔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彻骨寒意:“陛下就如此确定皇叔不会动手吗?”

    乾元帝乐了,夹起一块羊肉片,送入嘴中:“确定,非常确定!朕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

    “还是那么幼稚。”

    高阳公主敛起嘴角的不屑,长身而立,对着王太后躬身一礼,说道:“母后,儿臣身体有些不适,先回府休息了。”

    她没有同乾元帝道别,在获得太后的允许后便自行离去了。

    一场家宴,菜都没有上完,已经走了近半的人。

    太后意兴阑珊,盘膝坐了片刻,也回宫了。

    此时月上梢头,现出又亮又圆的真身。

    ……

    乾元帝挥散了升平署的乐伎戏班,起驾回了乾清宫。

    王瑜墨没有走,而是与夫人一路跟着一同到了乾清宫门口。

    他在外面候了片刻,终于等到了皇帝贴身宦官传召。

    “王大学士,陛下要见您。”

    王瑜墨颔首,上身微躬跟在小宦官身后,步入了乾清宫。

    龙椅上,乾元帝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厚厚的奏折,没有抬头。

    王瑜墨站在殿内,屏气凝神,颇有几分泰然自若。

    “舅父,皇后的妆奁准备得怎么样了?”

    王瑜墨没有抬头,拱手道:“回陛下,此事由摄政王会同礼、工二部堂官办理,进展的详情臣并不知晓。”

    乾元帝沉吟了片刻,将那本奏折扔到王瑜墨脚前。

    “舅父,你看看吧。”

    王瑜墨不明所以,郑重其事地将奏折捡起,翻阅起来。

    “皇帝冲龄践祚,允宜择贤作配,正位中宫,以辅君德而襄内治。今有琅琊伯、东海郡郡尉聂政侄女聂氏诗屿天赋祥瑞、淑慎端庄,着立为皇后,特谕。

    “钦奉孝宁太后懿旨,皇帝大婚礼仪,典则崇隆,允宜先期预备。一切应办事宜,着派摄政王刘建标,会同礼、工二部堂官,详稽典章,敬谨办理。

    “臣摄政王刘建标等谨奏为奏闻请旨事,恭皇帝大婚皇后需用妆奁,前经臣等酌拟款项数目奏准在案。惟查数目较繁,亟应预为恭办。所有妆奁单内朝冠、凤钿、首饰、玉器等项均系由内办理恭进;御用朝冠、凉冠并木器、铺垫、门帘、帐幔、皮张、衣料绸缎,及妆奁内陈设金银器皿,拟请由广荣行购办;分赏王妃命妇袍褂料等项,以及前经准纳采、大征礼应用缎匹拟请分交江南织造、苏州织造、杭州织造,限于乾元二十年腊月之前一律办齐,解京以备应用……”

    王瑜墨一脸茫然地快速翻完了这本厚厚的奏折,里面的具体内容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是大概的条目他都清楚,之前的朝会上,摄政王和礼、工二部的尚书都已经禀明圣上了。

    他抬起头,行礼问道:“陛下,恕老臣愚钝,这本奏折里的内容,摄政王和礼工二部的堂官都已经悉数汇报过了,陛下让臣再看一遍,却是何意?”

    乾元帝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朕真是有一位好皇叔啊!”

    王瑜墨嘴角微微上扬,低声答道:“陛下,时候未到。”

    乾元帝站起来,拾起桌上的茶碗,衣袖一挥便扔到了大殿的角落里,摔得粉碎。

    “他居然敢威胁朕?他是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威胁朕?他以为这是哪里,是他的王府吗?!”

    王瑜墨老神在在,双手插入衣袖中:“陛下,六大军镇的总督并不都是我们的人啊,这件事得慢慢来。”

    乾元帝冷眼扫过,寒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建标多活一天,朕就睡不了安稳觉!左无涯这种骑墙派,能拉拢就拉拢,拉拢不了就除掉。”

    皇帝说罢,也不听王瑜墨的辩白,径自大步走出了宫门,只留王瑜墨一人站在殿中露出苦笑。

    ……

    紫阳宗内,不老峰上。

    不大的小屋里,坐了四个人——

    齐东城、钟傲、李出云,还有燕沧海。

    四人围桌而坐,桌子上摆了几盘炒菜、一盆炖肉、一盆蛋花汤,每个人面前还放着一个小瓷碟,瓷碟内是两块月饼。

    齐东城率先拿起筷子,说道:“吃吧,抓紧吃完,抓紧赏月。”

    李出云迟迟没有动筷,看着对面端着碗扒饭的燕沧海,开口道:

    “沧海,你还是不愿行拜师礼吗?”

    燕沧海碗口一低,露出了剑眉星目。

    不行拜师礼,便不是真传弟子,始终只是记名弟子。

    燕沧海与李出云两人目光相接,在半空中僵持了十几个呼吸。

    齐东城不满道:“吃饭哪!你们干什么?”

    燕沧海低头,瓮声瓮气道:“我有师傅了。”

    齐东城忍不住用筷子敲了一下燕沧海的脑袋:“老夫当你第二个师傅,你一点都不亏!不提这事了,快吃!”

    吃饭是为了活着。在这种场景下吃饭,燕沧海生平头一次。

    同桌而食的三个人,本与自己是注定的陌生人,却因为紫阳宗论道大会,有了更多的联结和因果的纠缠。

    不是陌生人,比陌生人更熟悉了彼此,甚至可以算作是半个同门,但燕沧海还是感觉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擂台下的齐东城,是个玩世不恭、和蔼可亲的长辈,没有恃强凌弱、以大欺小,只不过喜欢开开玩笑。

    以致于某一刻,燕沧海真觉得,如果自己不是燕云的儿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