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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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夜宴(二)

    王瑜墨眼中笑意全无。

    七名司膳太监走进来,开始进茶。

    打圆场失败,对于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王瑜墨来说,是最不应该发生的事。

    更令他汗颜的是,自己居然被摄政王反将了一军。

    摄政王刘建标少年娶妻,夫人正是清河沈氏的嫡女,雪肤花貌、秀外慧中,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只不过她的体质有些孱弱,每每换季,都要闭门调养许久。

    刘建标与夫人感情极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可惜相伴不到十年,沈氏就在归省途中意外病逝。

    那时候刘建标还不是摄政王,他还在西凉戍边。深爱的夫人意外离世,他却不能擅离职守、送她一程——对任何一个情根深种的男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晴天霹雳。

    当时,包括王瑜墨在内的一众朝臣都替刘建标感到惋惜。

    然而,大丈夫何患无妻?死了一个,再娶就是了。

    刘建标当时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临到中年,男人们期盼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

    果然,没过多久,先帝病危,将刘建标召回了京城,命他辅政。

    一桩心愿已了,再娶也应该提上日程了吧?

    令百官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时已经是一人之下的摄政王居然谢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公侯将相,绝口不提自己的婚配之事。

    鬼使神差的,日益成熟的乾元帝,居然也有不近女色的特质。

    大臣们一看,这不行啊,你们叔侄俩可不能在婚配这事上较劲啊!

    王瑜墨的官靴能把尚书房和乾清宫的门槛踩秃,长安城的一众权贵们自然也能把摄政王府的门环叩烂。

    按理来说,摄政大臣的下场,一般都是很惨的。

    但刘建标不一样,他是成祖的庶子,是“五峰”之一,是这个时代武功最强的人,是绝对能做到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

    只要刘建标不谋逆,他不想死的话,谁也弄不死他。

    不过现在看来,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叔侄俩还是在单身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所幸,明年的年末,乾元帝就能迎娶琅琊伯的嫡女了。

    但摄政王,可能还要保持着这个单身纪录,直到将来某个未知的时间节点。

    此刻,王瑜墨最怕的,就是摄政王说出诸如“老子不想娶,是你们喋喋不休”之类的话,然后愤然离席而去。

    还好,摄政王喝完茶,便继续夹菜,也没搭理面面相觑的乾元帝和王瑜墨。

    九五之尊毕竟是九五之尊,只要皇帝开口,圆不了的场,还是能圆回来:

    “许是那牧晋之自作主张,触了皇叔的霉头……朕回头一定要严厉训斥他一番,别没事找事,总给皇叔添堵。”

    摄政王瞥了小皇帝一眼,口中有些含糊:“那就多谢陛下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殿门外的戏班一曲唱罢,乾元帝意犹未尽地用手指叩了两下桌面。

    “苏学士的这首中秋词,当真令人回味无穷啊。”

    王瑜墨端起茶杯,正要喝点水解渴,听到小皇帝的感慨,他盯着茶水的目光便再度凝结——波纹渐息的茶水中,正清晰地映出王瑜墨长髯垂领的一张脸。

    王太后嘴角噙笑,目光中也是有些怀念。

    她放下手中汤匙,缓缓开口道:“这首词,本宫也是烂熟于心的。虽然苏学士落笔的时候,寄托的是对小苏学士的思念,但本宫每每读来,想起的都是与先皇相处的一点一滴。”

    “想当初,先皇与本宫,也曾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闺中轶事,只不过斯人已逝,再也找不回那种柔情蜜意了。”

    高阳公主坐直了娇躯,看着身侧的太后,轻声道:“父皇与母后恩山义海、鸾凤和鸣,大康的子民也都是艳羡不已的,母后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如此,才能令父皇安心。”

    王太后拍了拍高阳公主的玉手,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睑,点头道:“还是女儿疼娘啊!”

    乾元帝笑容僵在脸上,目光不离高阳公主:“母后,您这话说得真是……”

    王太后转头瞪了乾元帝一眼,肃声道:“你是皇帝,当然没有那么多功夫孝顺本宫了。”

    王瑜墨瞥了摄政王一眼,发现他还是充耳不闻的模样,便起身拱手道:

    “太后娘娘,圣上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常常连自己吃得饱不饱、穿得够不够都能忘记,但如今大康却是四海升平、国泰民安,这不仅是孝,而且是大孝;不仅是对生身父母的孝,更是对列祖列宗的孝!还请太后娘娘不要苛责圣上。”

    摄政王眉头一挑,看向西尔维娅——她和她身旁的高阳公主,都双手置于膝上,正低着头看着桌上的饭菜。

    太后轻轻颔首,叹息道:“皇帝能为本宫做这么多,本宫已经很知足了。打江山易,坐江山难啊!他小小年纪便登上了皇位,经历了多少磨难……”

    王瑜墨用力地咳了一声,压过了殿外戏班的唱声。

    王夫人连忙递过来茶杯,轻抚王瑜墨的后背,悄声问道:“夫君,没事吧?”

    王瑜墨接过茶杯,咳了几下,瞥见王太后的关切目光,便赶忙见缝插针、打了个眼色,然后将茶水饮尽。

    王太后知道刚刚自己有些失言,美丽的面庞上挂起了笑容,一字一顿轻声道:

    “我儿要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亲手缔造一个属于大康的盛世!”

    乾元帝站起来,举杯向着王太后,坚定道:“母后的嘱托,儿臣谨记!这杯酒,儿臣敬母后!”

    他仰起头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地坐回龙椅上,眼神中有些迷离。

    司膳太监们按部就班地步入殿内,开始上热菜。

    待他们离去,乾元帝盯着御宴桌上的一个大碗,不解道:“这是什么菜?”

    身后的中年太监凑上前,躬身道:“回陛下,这是燕窝锅烧白鸭子姑苏热锅,是御膳房今年新出的菜式。”

    乾元帝点了点头,用筷子夹起一块鸭肉,送入嘴中,细细咀嚼起来。

    他喉头一滚,只觉得身上洋溢着一股暖流,但还不太尽兴,于是拿起汤匙,舀起了一勺热汤。

    “嚯……”

    乾元帝舒服地长呼一口气,兴高采烈地指着这道菜,对下方的六人说道:“这菜很好吃,快尝尝!”

    王太后喝了一口汤,嘴巴嘟起,用手放在嘴前,扇了两下。

    “果然好吃。”

    乾元帝的眼睛眯成了月牙:“母后,好吃不妨多吃些。”

    王太后斜睨了皇帝一眼,叹了一声:“这饭菜虽然好吃,只不过吃饭的人还是少了些。”

    乾元帝颔首,认真说道:“是啊,母后……不过明年,儿臣就能给您领回来一个儿媳妇了!”

    王太后轻抚着高阳公主的后背,说道:“本宫担心的不是皇帝你,而是你的皇姐啊!”

    高阳公主神色如常,微笑道:“母后怎么又担心起女儿的婚事了?”

    王太后蹙着眉头道:“你都三十六岁了,放在外面,那都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你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还是让母后帮你挑个合适的夫婿吧。”

    高阳公主沉吟了一下,答道:“母后,这个事,不用那么急的。”

    王太后凤眼一瞪,“胡说!本宫看那王大学士的大公子就不错,学富五车、官居翰林,是个佳偶。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到现在都没有娶正妻,与你甚是登对……”

    高阳公主面色一僵,强笑道:“母后……”

    摄政王坐直了身子,悠悠道:“太后,此事行不通。”

    在他对面的那对母女,齐齐把目光投射过来。

    “摄政王,为何不可?”

    乾元帝和王瑜墨夫妇也注视着摄政王,目光中的情绪各有不同。

    摄政王坦然答道:“我朝历来的规矩便是如此。天子娶妻,皇后娘家的出身,不能是正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也不能是有爵位的贵族;长公主招赘,同理,夫家的出身,不能是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或有爵位的贵族。”

    “当然,聂政是个例外。他的女儿是钦天监认定的天生凤体,若是不把其女纳入陛下的后宫,恐生事端。”

    王太后笑意散去,凝声问道:“皇叔,照这么说,才学人品配得上我女儿的,身份不符;身份配得上我女儿的,才学和人品又不一定配得上了。”

    摄政王正欲开口,忽听得王夫人抢过了话头:

    “礼部祠祭清吏司员外郎祖裕之子祖浩然,今年三十有二,未曾婚娶,少有才名,交游广泛,是长安城有名的青年俊杰……”

    摄政王老神在在,中气十足地答道:“寻花问柳、飞鹰走狗之辈,何足挂齿?”

    王瑜墨拱手道:“浔阳候外甥晁方,年近不惑,一表人才,尚未婚配,曾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后辞官在家,专心治学。”

    摄政王道:“这种赋闲养望、沽名钓誉之徒,大学士不必再提。”

    高阳公主面色清冷,注视着摄政王:

    “那就请皇叔帮本宫挑个合适的人选吧。”

    摄政王面露憾色,摇了摇头:“目前,还没能找到一个有情义、有担当、有才华的可靠男子,慢慢来吧。”

    高阳公主反唇相讥道:“只怕等皇叔找到合适的人选,本宫早就人老珠黄了。”

    摄政王跟她对视了一眼,慢条斯理道:“先皇所托,不敢辜负。”

    “你……”高阳公主有些气结,感到龙椅上的目光有些扎眼,便瞪了乾元帝一眼。

    乾元帝笑眯眯地看着戏,忽然受了胞姐的一记眼刀,酒意之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诸位快吃吧,菜都不热了。”

    众人动筷之时,乾元帝目光流转,落在了安静品尝皇家菜式的西尔维娅身上。

    他手指轻叩,开口道:“西尔……”

    乾元帝忘了她叫什么。

    摄政王头也不抬,口齿清晰道:“陛下,是‘西尔维娅’。”

    乾元帝哦了一声,重新唤道:“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早就放下餐具,听到皇帝召唤,遂站起来躬身行了一礼,回答道:“回陛下,民女在。”

    乾元帝心中暗自赞许,这异域女子不仅相貌标致、别具风韵,而且还知道基本礼仪,看来牧晋之挑人的时候也没少花心思。

    他缓缓问道:“你是哪个地方的人?”

    西尔维娅顿了一下,恭敬答道:“民女来自万里之外的大秦。”

    “大秦?”乾元帝砸吧着嘴,不解地问道,“你可知,我华夏之地,也出现过一个大秦?”

    西尔维娅的声音虽有些紧张,但回答问题时却是不卑不亢:

    “回陛下,民女知道华夏的大秦。始皇帝横扫六合,统一度量,南征百越,北御匈奴,建立了第一个大一统王朝。”

    乾元帝颔首道:“你的官话,讲得还可以嘛!那在你看来,我华夏的大秦,比起你的故国,如何?”

    高阳公主心中有些不忍,看了龙椅上的小皇帝一眼。

    西尔维娅口中声调不变,嗓音悦耳动听:

    “回陛下,民女是商人之女,自幼长在长安,对故国并没有什么印象。但据家父所讲,故国与华夏的大秦,是截然不同的。”

    “哦,有何不同?”

    西尔维娅答道:“民女的故国,也叫罗马。在华夏,百姓的生计,倚仗农作的收成;在罗马,百姓的生计,则是依赖于市井行商。在华夏,陛下是一言九鼎的无上至尊;在罗马,则由元老院共商国是,集体决断。”

    乾元帝听得认真,问道:“这么看来,朕就是这天下的至尊了?”

    西尔维娅轻抿双唇,朗声道:“是的,陛下。”

    “哈哈哈!”乾元帝开怀大笑,看着美丽的异域女子,举臂指向半空说道,“有生之年,朕会带你去看看你的故国!”

    西尔维娅应了一声,陷入了沉默。

    乾元帝捏起酒盅,将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把玩着空荡荡的酒盅,漫不经心地问道:

    “西尔维娅,方才戏班所唱的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你读过吗?”

    西尔维娅躬身道:“回陛下,民女读过。”

    “那你能讲讲吗?”

    “民女遵旨。苏学士所作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词,以月起兴,以与其弟苏辙七年未见之情为基础,围绕中秋的明月展开想象,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之情纳入对人生的思考之中,既表达了苏学士对其弟的思念和祝愿,也表达了其在仕途失意时旷达超脱的胸怀。”

    乾元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声音中有些沉郁:“此词虽是望月怀人之作,但后人在品读时,往往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你在读这首词的时候,都读出了哪些情感?”

    西尔维娅轻点螓首,不慌不忙地答道:

    “回陛下,民女读出来的情感,至少有三种。

    “其一,此词的开篇小序,已经点明了创作的用意,即表达词人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和美好祝愿。

    “其二,此词是苏学士自求外放、辗转各地为官时所作,他曾经请求调任到离弟弟较近的地方为官,但此词落笔之时,苏学士所在的密州距小苏学士所在之地依然不能朝发夕至,面对一轮明月,苏学士心潮起伏,便将仕途失意与旷达胸怀同时寄寓于。

    “其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若是单独来看,其实是有些悱恻缠绵之意的——这是对心中之人的思念与祝愿,但这个心中之人,可以是血脉至亲的同胞兄弟,也可以是求之不得的梦中倩影……”

    乾元帝抬手,打断了西尔维娅即将结束的话语。

    他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投向吃饱喝足、垂首敛息的摄政王,缓缓问道:

    “西尔维娅,你觉得,皇叔思念的是谁?”

    这一刻,摄政王刘建标睁开了他那双仿佛永远提不起精神的眼睛,瞳仁间炯炯的神光散射出前所未有的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