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夜宴(一)
高阳公主长身而立,却直勾勾地盯着摄政王身后的金发女子。
这显然是个异域的女子。
她一身褐色常服,裹得严严实实,但胸部的起伏宛如雄伟的山峦,完全掩饰不住;金发披肩,编着另类而优雅的发髻;眉毛也泛着淡金色,又长又弯;她的瞳仁溢着大海般的蓝色,深邃而明亮;朱唇皓齿,肌肤光洁,可谓是风情万种、国色天香的异域佳人。
高阳公主目光不离金发女子,轻声道:“皇叔,这是?”
摄政王放下双臂,神态自若地回答道:“这是本王侍妾,来自万里之外的大秦国,名为西尔维娅。”
高阳公主似笑非笑道:“皇叔好福气。”
摄政王轻咳一声,答道:“牧大貂珰所赠的完璧佳人,自然是艳冠群芳。本王见猎心喜、宝爱至极,今日入宫,便把她也带来了。”
高阳公主点了点头,也是露出微笑:“本宫不便再向此女行礼了,请皇叔见谅。”
摄政王眉头一挑,淡淡道:“无妨,长公主请便。”
待王瑜墨夫妇也见了礼,高阳公主扫视了一下殿内的陪宴桌,看向了摄政王:
“皇叔,本宫坐在你身边,可否?”
太后目光一凝,出声阻止道:“不可!”
高阳公主转过身来,上身前倾,拱手问道:“母后,有何不妥么?”
王太后瞥了摄政王一眼,回答道:“你应该坐在东侧,挨着本宫。”
摄政王坐在西侧首位,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问题是,乾元帝命人只摆了东西两排各三张桌子。
摄政王带了侍妾,王瑜墨也是携夫人同来,根本没法坐。
王太后一时犯了难,却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咏伦,你坐到本宫旁边吧。”
高阳公主沉默了片刻,移步到太后身边,坐了下来。
“母后,那舅父和舅母怎么坐?”
太后迎上王瑜墨的目光,笑道:“他是礼部尚书,你让他自己想个法子。”
王瑜墨双袖齐眉,躬身道:“回太后娘娘,微臣和内子,也应坐在西侧。”
太后点了点头,唤来身后的宫女,努嘴吩咐道:“喊几个太监,把东侧的这张空桌子,挪到对面去。”
太监和宫女的身影在殿内来回穿梭着。
期间,王太后看了眼对面的摄政王,不过摄政王一直低头阖目,看不出喜怒。
待桌子重新摆好,王瑜墨夫妇也都落了座。
乾清宫殿前的露台上,内务府升平署的乐伎和戏班也已经站在宫门两侧,准备就绪。
殿内坐着的,都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王太后是太原王氏的嫡女,更是当今天子的生母;摄政王刘建标手握军权,武功盖世,是唯一不用下跪面圣的朝臣;王瑜墨是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亦是太原王氏的当代族长,权柄之重、声望之隆,绝对是文官之首;高阳公主刘咏伦鲜少露面,但她是乾元帝唯一的同胞手足,论清贵,在整个大康境内也是罕有人可以匹敌。
乾清宫内外的下人们,无论是宦官、宫女,还是乐伎、戏子,即便经常能见到这些大人物,但也免不了战战兢兢。
乾清门旁,忽然响起了宦官们高亢尖锐的嗓音:
“恭迎圣上!”
终于,今天的主角到了。
太后站起身来,叹了声气:“唉,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跪坐还是累啊!”
殿内众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摄政王回头看了一眼西尔维娅,见她垂首站着,便转回了头,微阖双目。
“参见圣上!”
殿门外的众人齐齐跪下,看着皇帝的靴尖经过。
乾元帝跨过门槛,王瑜墨拂袖大声道:“参见圣上!”
说罢,王瑜墨作势欲跪。
乾元帝抬手制止了他,笑道:“舅父不必多礼,今日是家宴,自在些。”
“老臣遵旨。”
乾元帝站在门口,一脸疑惑地看着陪宴桌的摆法,问道:
“为什么这么坐?”
太后笑道:“皇帝,是本宫让咏伦坐过来的。”
乾元帝点了点头道:“皇姐理应坐在东侧、挨着母后,可是剩下的人为什么这样坐?既不合理,也不美观。还有那个金发女子,她是谁?”
摄政王睁眼,绽出炯炯神光:“回陛下,此女是本王侍妾,名为西尔维娅。”
乾元帝哦了一声,摩挲了一下颚部的胡茬:
“既如此,让她坐到皇姐旁边吧。”
摄政王皱了皱眉头。
王瑜墨大呼道:“陛下,不可啊!”
乾元帝走到殿中宝座台前,回头看向王瑜墨问道:“有何不可?”
王瑜墨躬身道:“陛下,此女身份,只是侍妾,怎可坐到东侧?皇家的礼仪体统,不可不顾啊!”
乾元帝愣了一下,反问道:“舅父,你不觉得她这么坐很奇怪吗?”
王瑜墨坚持道:“陛下,礼制,不可僭越。”
乾元帝道:“若是朕之前,就已经把她安排到皇姐下首的位置呢?”
王瑜墨支吾了片刻,沉声道:“若是陛下执意如此,老臣也无话可说。”
乾元帝露出了微笑,登上了台阶,坐在龙椅之上:
“朕明白了,舅父其实是在责怪朕没有提前安排好座次,是也不是?”
王瑜墨连忙跪下,为自己分辨道:“微臣不敢,请陛下明鉴啊!”
乾元帝轻推了一下鼻尖,笑出了声:“舅父起来吧,这只是个家宴。一个侍妾,只要不喧宾夺主,坐在东侧末位也没什么不可。”
王瑜墨领命起身,一脸严肃与郑重。
摄政王冷眼旁观,看着这对君臣之间的争辩,感觉有些无趣。
乾元帝身边的貂珰唤来两个小太监,将西尔维娅的桌子抬到了高阳公主的身边。
待摆放整齐,乾元帝说道:“都坐吧。”
他回头看向随身的中年太监,问道:“什么时辰了?”
这中年太监垂首恭敬道:“回陛下,现在大概到酉初二刻了,要传膳吗?”
乾元帝微微颔首。
于是太监提起嗓门,朗声道:“奏乐,传膳——”
殿门外,升平署的乐伎们得到命令,便开始了本职的吹奏。
夕阳西下,天边的霞光映出了火红的云影,御膳房的六名司膳太监两两结对、低头步入殿门,分别来到御宴桌、太后桌案和摄政王桌案旁,放下食盒,从里面取出装着汤膳的碗。
乾元帝扒开了一个柑橘,送入口中,打量着摆到桌上的汤膳。
御宴桌上,一共放了四道汤膳:一品蛋羮汤膳,一品粳米硬膳,一品鸭子鸭腰汤,还有一品鸭子豆腐汤。
太后六人的桌上则都是摆了两道汤膳:一品粳米硬膳,一品羊肉卧蛋粉汤。
待东西两侧的司膳太监给末位的贵人都摆好了汤膳,韶乐也停止得恰到好处。
乾元帝看着身边的小宦官将桌上的菜都试了一遍后,拿起金匙,舀了一勺温热适度的蛋羹送入嘴中。
“嗯,入口即化,好吃!都吃吧,先垫垫肚子。”
在殿外的动听乐声中,众人开始动筷。
众人无话,吃了半晌,才听见乾元帝重启话头:
“皇叔,这异域女子可还体己?”
摄政王停下手中筷子,放在一旁,有条不紊地取来手布擦拭了一下嘴角,转过头,看向龙椅之上的乾元帝:
“回陛下,还算体己。”
“哦?皇叔能否讲讲?”
高阳公主手中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正对面的王瑜墨,两人目光一触,纷纷停下了手中的餐具。
摄政王仰了一下脖子,看着兴致盎然的小皇帝,语气平淡道:
“茶艺、花道、女红均颇娴熟,烧饭做菜、琴瑟书画无一不通,闲暇时亦可与本王手谈一局,只不过官话还有些生疏。若非其人出身异族,必是名动京师的才女。”
乾元帝点了点头,抬手招来身侧的太监,吩咐道:“让他们唱几段。”
中年太监领了天子之命,急匆匆地走到殿外,去与升平署的管事太监商议起来。
乾元帝收回目光,看着摄政王,慢条斯理道:“听皇叔这么一说,朕也有些羡慕了。”
摄政王捶了一下后腰,双手套在袖中,淡淡道:
“陛下若是有意,本王自当双手奉上。”
乾元帝目光一凝,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朕不是这个意思……君子不夺人所好,若是被朕抢了皇叔宝爱的女子,传出去成何体统?只不过,朕听了皇叔的话后,感觉有些煞风景。”
摄政王拱手道:“哦?陛下为何感觉煞风景?”
乾元帝悠悠道:“皇叔方才的话,在朕听来,无非是柴米油盐、吟诗作画这种日常的琐碎之事。但这么美的一个女子,皇叔似乎是动也没动,难道是不够满意?”
摄政王面无表情,声音有些僵硬:“牧大貂珰的馈赠,本王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乾元帝笑容凝固在脸上,双目逡巡间,看到高阳公主清冷的目光正从自己面皮上一扫而过。
殿门外,升平署的戏班开始唱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乾元帝用上唇舔着牙齿,却见王瑜墨直起身子,对着摄政王拱手道:“牧公公对王爷一直是仰慕不已。试问我大康的臣子,哪个不敬佩王爷的雄才大略和盖世武功?”
摄政王端起茶杯,自顾自地抿了一口,声音在茶杯中回荡后飘出:
“王大学士是怎么知道牧大貂珰敬佩本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