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既过，擂台上已经开打。

    燕沧海听到隐约的叫好声，换上了一身长衫，戴好斗笠，打开了屋门。

    门外，站着一名有些眼熟的壮年男子。

    燕沧海回想起来，这正是上午喂刘厚铮吃下丹药的那名紫阳宗长老。

    燕沧海抬起头，人畜无害地笑道：“这位长老，您找我？”

    长老颔首微笑道：“老夫是紫阳宗的九长老，咱们上午见过的。”

    燕沧海抱拳：“九长老好！我这正要过去看他们比武呢，您下午不忙吗？”

    九长老捋了捋胡须，摇头道：“老夫不忙，正有空闲可以陪你观战。”

    燕沧海点头道：“既然九长老都这么说了，那就走吧。您是长辈，您先请。”

    九长老年约五旬，相貌儒雅，身高七尺左右，穿着长衫，眼角有些皱纹，看上去像个读书人。

    他的步伐有些慢，燕沧海跟在九长老身侧，迈步很不畅快。

    忽然，在前方的一片叹息声中，听到九长老开口问道：

    “沧海，你有师承吗？”

    燕沧海嗯了一声，语调平和：“回九长老，我有师傅。他老人家把我养大，传我武功，对我很好。”

    九长老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侧过头来看着燕沧海：

    “你有没有换个师门的念头？”

    燕沧海迎上九长老的目光，心中充满不解。

    这么快就图穷匕见？

    燕沧海尴尬一笑，回答道：“九长老，您可别开玩笑。我听说过有人习练多个宗门的武功，但却从来没听过哪家哪派的高手有过两个师门。”

    九长老点了点头，轻声道：

    “令师能教出你这种徒弟，必然是世外高人。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与一个大宗门相提并论的，尤其是无相寺、唐家堡、四圣宗这种宗门，那更是无数天才武者打破脑袋都想进去的地方。”

    燕沧海扶了扶帽沿，道：“九长老，我其实也挺想进这些武学圣地的，但我怕师傅知道了之后，会打死我。”

    九长老回头瞥了燕沧海一眼，微微昂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傲然：

    “你若肯拜入紫阳宗山门，令师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宗主大人武功盖世，在文道元失踪十几年后的今天，宗主大人的武功境界，是很有希望争夺天下第一的。”

    燕沧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九长老道：“有话但说无妨。”

    燕沧海道：“您能不能让我想想？其实我这次来紫阳宗，是想打听一些消息的，没想着能被紫阳宗的前辈们看上。”

    九长老露出慈祥的笑容：“你问吧。”

    燕沧海点头，沉吟了片刻，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

    “我想问的是，在紫阳宗发生的魔剑之乱。”

    九长老目光一凝，低头朝前走去。

    燕沧海追上来，问道：“九长老，是不是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九长老摇头道：“这件事，你问错人了。老夫知道的只是个大概，所以不能为你解惑。况且，十四年前宗主就已经下令，严禁宗内谈论此事。”

    燕沧海有些失望。

    突破口被堵死了。

    在紫阳宗，能问的只有一个人了——齐东城。

    两人来到擂台附近，隔着鼎沸的人群，看向擂台中正在较量的年轻武者们。

    燕沧海低声问道：“九长老，如果我想成为齐宗主的关门弟子，还需要做好哪些事情？”

    九长老转过头，认真审视着眼前这个戴着斗笠的大男孩。

    他目光坚毅，但有些焦急。

    “八月初五的比试，你要使出全力，击败所有的对手。”

    燕沧海怔住，双手抬起，问道：“就这样？”

    九长老嘬了嘬牙花子，沉声道：“就这样！你以为这很简单吗？并不是你能击败鳌头榜上的所有人，便稳操胜券了！你还要和我们紫阳宗的成名高手对战！”

    燕沧海深吸口气，郑重点头：“多谢九长老指点。我会竭尽全力。”

    九长老拍了拍燕沧海的肩膀道：

    “你压力不必太大，宗内的高手在出手时会有所保留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十七岁年青人，能击败鳌头榜第五，这样的壮举，真是前所未闻。”

    “九长老谬赞了，与刘厚铮一战，晚辈也是有取巧之嫌的。”

    九长老背起双手，站在人群外，沉默地看着台上对战的两个年轻人。

    燕沧海站在一旁，戴着斗笠，虽然有些惹眼，但也没引起过多关注。

    九长老问道：“你知道擂台上的两人，与你相比，差在哪吗？”

    燕沧海微笑：“他们也都是武艺娴熟的少年俊杰，最多只是手上没沾过血吧。”

    九长老摇头，语气中有些可惜：

    “这两人，都是位列鳌头榜中游的，但是只有拳脚的较量，没有变通，没有灵性。比武，厮杀，从来都不是比试拳脚那么简单。”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出招也是出自本能，但你能够做到融会贯通、以巧破力，用出其不意的手段捕捉战机，打压对手的气势，逼迫对手出现失误和破绽。”

    擂台上，已经分出了胜负。眉宇间更为自信的那名武者赢了。

    燕沧海无暇询问二人的姓名，而是蹙眉问道：“所以，这就是紫阳宗欣赏我的理由？”

    九长老没有看他，神色间有些萧索：

    “一个绝顶高手，可以坐镇宗门几十年，但他不能维持宗门长盛不衰；一个合格的领袖，可以不是绝顶高手，但他能够带领整个宗门蒸蒸日上，在其治下，必然会涌现更多的天才和强者。”

    话已至此，燕沧海明白了。

    九长老来找自己，八成是奉了齐东城的命令。

    齐东城……

    自己现在，正在这位宗师级大人物的地盘上。生杀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

    如果齐东城有歹意，大可一招毙了自己。

    这位刀圣应该不是大恶人，但立场是不明的。

    燕沧海此行，并没有想过与齐东城直接接触。

    乾元六年的春天，燕云据守金陵，抗击吴王叛军，势单力孤，兵败身死。

    文道元事后赶到，只是在兵燹中堪堪救出了嗷嗷待哺的燕云遗孤。

    文道元之所以不在金陵城，是因为他去了东海郡。

    魔剑之乱在紫阳宗内发生时，宗主首徒战死，齐东城事后才出面处理残局，也是因为他不在宗内，而在东海郡。

    在琅琊山中的碧落崖，文道元与齐东城，打了一架。

    这都是盛宝昌确认无误的消息。

    战书是齐东城下的。文道元作为燕云的好友，或者说守护者，理应参考燕云的意见。如果燕云不赞成文道元赴约，那么文道元也就不应该去。

    最终文道元慨然赴约，燕云在其中的态度却已无从查起。

    此战之后，齐东城闭门不出，与其他武学圣地碰头、处理魔剑之乱的后续事宜，也均交付给紫阳宗的大长老去办理。

    燕沧海觉得自己应该赌一把。

    他敢来紫阳宗，也是因为文道元给他留了一点自保的手段。

    即便被紫阳宗众人包围，但只要让燕沧海抓住机会躲入大山深处，便足以伺机逃出生天。

    两人正沉默间，忽然看到有几名白衫黄袖的四圣宗弟子从身边经过。

    燕沧海戴着斗笠，所以这四圣宗弟子们也没有注意帽沿下的脸庞。

    九长老等他们离开，低声道：“四圣宗地位特殊，你不应该招惹刘厚铮的。以后躲着他们点，刘定坷是个很护短的人。”

    燕沧海心中一暖，微笑道：“谢谢九长老的提醒，晚辈一定谨记，能躲就躲。当时也只是打抱不平，才上擂台试试刘厚铮的功夫，没想到最后会是我赢。”

    九长老似笑非笑地瞥了燕沧海一眼，扬手道：“我走了，你在这接着看吧。多熟悉熟悉这些少年们的出招套路，对你也有裨益。”

    燕沧海低头抱拳，目送九长老离开。

    他的目光扫过擂台，来回搜寻着能勾起兴趣的画面。

    脚步声在背后戛然而止，燕沧海回过头，却看到了觉明的脸。

    “原来是觉明师兄，你怎么下山来了？”

    觉明单手作揖，答道：“下来观摩一下各位少年俊杰的风采。”

    燕沧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亲自上去露两手，小刀喇屁股——给他们开开眼。”

    觉明面容一僵，说道：“燕施主还真是博学多闻啊……这才一天不见，没想到燕施主的大名就已经响彻整个紫阳宗了。”

    燕沧海摆了摆手，走到擂台角落观众较少的地方。

    他心里有些不安和焦虑，但这几日的苦恼也无法对觉明一个外人诉说。

    觉明跟了过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燕沧海愈发心烦意乱，强作淡然说道：“你看我作什么？”

    觉明目光纯净，仿佛装载着浩荡无波的湖水：

    “燕施主心事很重。”

    燕沧海叹了口气道：“人生在世，总会有烦心事缠身。一件事了，又会冒出来另一件事，无穷无尽的。”

    觉明点头：“俗务缠身，最会搅乱心境。燕施主与我佛也有些缘分，不如随小僧一同参禅念佛吧。”

    燕沧海瞪圆眼睛：“我拒绝！我还要娶媳妇！”

    觉明道：“燕施主想成亲，可是有意中人了？”

    “正是。”

    觉明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燕施主不应该执着于一时的观感。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既是存在的，也是虚幻的，我们应该去感受、体悟，但不必非要握在手里、强行拥有。”

    燕沧海揉了揉鼻子，不屑道：“你有病。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不用想着度化我，没用的。我因果缠身，你们不是仙佛，度不了我。”

    觉明笑了，神态中透出自信：“佛祖便是王子出身，他都能自度，何况度化我们这些普通人？”

    燕沧海问道：“贩夫走卒、市井小民，可度否？”

    觉明答曰：“可度。”

    “坞堡义门、乡绅村贤，可度否？”

    “可度。”

    “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可度否？”

    “可度。”

    “乐善好施、一念失足，可度否？”

    “可度。”

    “顾影自怜、忧思成疾，可度否？”

    “可度。”

    燕沧海挑了挑眉毛，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七鼎六簋、封疆列土，可度否？”

    “可度。”

    “恶贯满盈、天煞孤星，可度否？”

    “可度。”

    “五色垂旒、乾坤独断，可度否？”

    “可度。”

    “如果一个人的命运中，交织了方才所说的一切因素，那你们的佛祖，还能度化这个人吗？”

    觉明皱了皱眉头，“又是帝王，又是诸侯，又是魔头，又是平民，世间有这种人吗？”

    燕沧海道：“他认识上述的每一种人。”

    觉明迟疑了一下，旋即坚定道：“若是有缘人，佛祖皆可度。”

    燕沧海叹道：“佛陀寿元绵长，但凡人不过百岁。几十年的时间，能度得完吗？”

    觉明双手合十，虔诚地看向天空：

    “我佛自有权巧方便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