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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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饯行

    聂诗成已经出府去了金谷楼,派身边的小厮过来给燕沧海说了一声。

    燕沧海之前没有见过这个家丁,也没有多想什么,换上了青衫便离开了琅琊伯府。

    今天阴云蔽日,小雨淅淅沥沥地飘了一天。

    燕沧海打着伞走在街上,布靴踩过之处,几乎没有溅起地面上的积水。

    街上行人愈发稀少,大多是穿着蓑衣的商贩拎着东西或者推着小车,溅湿了衣裳的下摆,一路小跑着回家。

    燕沧海目光平视前方。

    聂诗屿今晨便登车离府,回到紫云庵。

    路这么近,又是坐车,应该不会湿了衣衫,也不会感染风寒。

    他内心暗叹,遗憾于聂诗屿的主动。

    两人的谈话时机不对,结果自然是注定的。再等他一两个月,摆在两人面前的或许就是不一样的局面,或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不,结果应该还是一样的。

    就算燕沧海有心带聂诗屿私奔离开东海郡,长安城会放过他俩、放过聂家吗?

    不会。

    她知道她不能走。她走了,整个聂府就会迎来灭顶之灾。

    她只是问问。但他还是击碎了她心底的希望和幻想。

    燕沧海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更强大的力量。

    皇权是天。皇帝一道圣旨,便可以调动千军万马。

    他不是神明,连天下第一也不是。

    如果真的要与龙椅上的男人为敌,万军重围下,他十死无生。

    他需要更强大的个人力量,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和秘闻,需要找到更多的突破口和机会,需要有更足的底气与这个世界对话。

    他本来也没打算遮遮掩掩。来到人间世,就不得不与各种人打交道。任何一个环节,都有泄露自己身份的可能。

    不必遮掩,现在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他是习武之人,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他可以在夜色中穿行,用武林中人的方式解决问题;他可以在暗处静静等着,只为守候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路要一步一步走。步步为营,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金谷楼灯火通明,不复平日里的喧嚣热闹。

    一楼的小桌,坐满了聂府的护卫和家丁。他们目光一致,投向收伞进门的燕沧海。

    王熙和周南一张桌子,见燕沧海进来,颔首致意。

    燕沧海泰然自若,看向王熙两人。

    王熙拱手道:“燕公子,您可算到了。我家公子在二楼,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燕沧海点了点头,从众人中穿过,走上楼梯。

    二楼空荡荡的,只有正中央的一张大桌摆满了菜,桌旁坐着聂诗成,正摇着一把折扇扇风。

    聂诗成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举手投足间自有世家贵公子的雍容气度。他今晚穿了一袭白色的长衫,一尘不染,本就英俊的面庞更添几分出尘之意,宛如谪世的仙人。

    燕沧海暗赞一声,在他身旁落座。

    聂诗成道:“水饺没上,我怕坨了。今夜只有你我两人,咱们不醉不休。”

    燕沧海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辛辣感直冲天灵,他眯了眯眼睛。强烈的呛鼻味道在口鼻中扩散开来,蔓至喉咙和气管。温热和醇香感缓缓升起,燕沧海舒服地呼了一口气。

    他看着眼睛弯起的聂诗成,手里捏着酒盅说道:“你喝不过我的。”

    聂诗成放下扇子摆了摆手:“不要在意这些,我醉了总比你醉了好。明日一别,就不知何时何地才能再见,今天为你饯行,当然要喝个尽兴!”

    燕沧海倒满酒,跟聂诗成碰杯,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你比我大三岁,为什么还没有成亲?”

    聂诗成眼神有些迷离,“原本是定过娃娃亲的。后来聂家飞黄腾达,他们家在我七岁那年主动退了婚约,搬离了琅琊城。那个女孩和我青梅竹马,但十几年间杳无音信,想来也已是嫁作人妇了。”

    又是个伤感的故事。

    燕沧海舔了舔唇上的酒迹,默不作声夹了几片炒肉放到聂诗成的碗中。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这些感情之事,推杯换盏的过程中将桌上的各色菜式吃了个遍。

    “离开我家之后,直接去紫阳宗吗?”

    燕沧海嗯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更合适的去处,只能去紫阳宗撞撞运气了。”

    聂诗成抿了一口酒,说道:“日后你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西域的西山郡,或者去北漠。这两个地方虽然名义上属于大康领地,但长安城的政令很难在这两地推行。”

    “哦?说来听听。”

    聂诗成夹起一筷子腌豆腐,送入嘴中,一边喝酒一边说道:

    “尊师文道元固然厉害,但往前倒推一百多年,武林中也不是没有出过像你师傅这般傲视群雄的人物。我朝太祖以武立国,一双铁拳打遍天下无敌手,是真正的独孤求败。

    “北漠自古便是荒蛮之地,前朝年间,北漠的游牧民族还时常南下掠夺人口土地。他们那里的百姓,都信同一种宗教,叫‘圣火教’。太祖领兵征战北漠的时候,曾经单枪匹马杀入圣火教总坛,击败了时任圣火教主。二人击掌为誓——百年内,圣火教不得南下,并且北漠名义上归属大康管辖,大康的政令不会在北漠强制推行,北漠的官员胥吏亦由北漠的各家势力自行推选。

    “如今百年之期既过,长安城想将北漠真正纳入自己的管辖,而北漠的各方势力和圣火教也已是蠢蠢欲动。

    “再说那西山郡。西域疆土广阔,西接昆仑,南至西羌,但这偌大的疆域中,只有两个郡——西山郡和西羌郡。西羌郡内有高山雪原,但人烟稀少,无法形成与大康分庭抗礼的割据力量。西山郡就不同了,西山郡辖下有河套平原,土壤肥沃、水源充足;还有河西走廊,那是大康与境外最重要的陆上商路。

    “西山郡的高氏传承七百年,历经三朝而不倒,出过的文官武将不胜枚举。这一代的高氏之主高汝龙,不仅继承了其父正三品西山节度使的职位,更是将高氏一族的枪法发扬光大,二三十年前,硬生生在大康武林中打出了一个‘枪挑惊龙’的名号,后来盛宝昌的天榜便将他列入‘五峰’。他与摄政王有些不对付,对长安城的政令也是弃若敝履。但说到底,此人所图甚大,并不满足于当西山郡的土皇帝。”

    燕沧海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没有落筷。

    西山郡,高汝龙。

    这个出现在盛宝昌资料中的名字,突然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如此,燕云出使西山郡后回京被贬的原因,也就清晰明了起来。

    父亲还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啊……

    政治嗅觉的缺失,一定会令燕云在不知不觉间就得罪很多朝中的权贵。

    燕沧海看着醉眼朦胧的聂诗成,心中一暖。

    说难听点,聂诗成刚刚这番话,是会被抓起来投进大牢的。

    但他还是坦然告诉了自己,甚至嘱咐自己在危急关头可以去西山郡或北漠避难。这是真的拿自己当兄弟了。

    燕沧海端起酒杯,在聂诗成恍惚的目光中敬酒,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聂诗成嘿嘿笑着,双颊已经泛起了红晕。

    忽然间,聂诗成脑袋一晃,重重地落在桌子上。

    燕沧海挠了挠头,帮聂诗成用胳膊垫住脸,自言自语道:“真是没心没肺的家伙。用内力解酒都不会,还敢喝成这个熊样……”

    他负手走到窗前,俯视着楼前的这条街道。

    窗外的秋雨无昼无夜,停停续续,已经下了一天,滴滴答答打在窗沿上,发出碰撞声,如同落在心房,一点一滴连绵不绝。道路两旁的树木被秋雨淋湿,纷纷落下泛黄的枝叶,在地面上层层堆叠。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

    街上愈发稀少的行人戴笠披蓑,步履匆匆,似是感到秋天的凛意。

    一阵秋雨一层凉,这样的天气,暑气还未完全消退,凉意却俏然袭来,一冷一热间,最容易感染风寒。

    燕沧海不需要担心自己,他自幼打下了出色的武学根基,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好上太多。

    他有些担心聂诗屿。这几天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先是遇刺受惊,而后又被他燕沧海无情地断绝了最后一丝逃离牢笼的幻想。

    心情大起大落,很容易忽视生活中的细节。比如天凉了,该加衣了。

    燕沧海坐回座位,发现聂诗成双手支着桌子,抬起重逾千斤的头颅,奋力摇了摇。他额头顶着红印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不久,不到一刻钟。”

    聂诗成哦了一声,抓起筷子,夹了一些牛肉。

    燕沧海看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轻声问道:“如果……如果你的青梅竹马回来找你,告诉你她还没有嫁人生子,你会怎么做?”

    聂诗成没吱声,自顾自地夹菜往嘴里塞。

    燕沧海挑了挑眉毛,道:“问你呢!”

    聂诗成看着燕沧海,酒意未散的英俊面庞浮现一丝怒意:

    “你妈的,问这个作甚!”

    燕沧海面色不变,静静地看着他。

    聂诗成端起茶水“嘟嘟嘟”喝了好几口,用力地放下茶杯,发出唬人的声响。

    “我会请她去见父亲母亲,聊聊家常,然后带她出来逛逛,找个雅间坐坐。待她在府里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再差人把她送走。”

    “为什么不留下她?你小时候不也挺喜欢她的吗?”

    “毛都没长全呢,谈什么喜欢不喜欢?不过现在想想,我可能情窦开得比较早。聂府的水太深了,我不能把她留下来,否则可能害了她一家。”

    燕沧海不依不饶,又问:“那如果你的父亲不是琅琊伯呢?”

    聂诗成一拍桌子,大声道:“那可太好了!我要带着她跑!”

    此话说罢,聂诗成头一沉,再度趴到了桌子上。

    燕沧海额头冒出黑线,又一次帮聂诗成把头垫在胳膊上。

    他看着这一桌子的残羹冷炙,又看了看不省人事的聂诗成,喃喃道:“你比我有勇气。”

    他扭头望向窗外,只觉得这秋雨喋喋不休,属实令人烦躁。

    倏忽间,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两把做工精致的油纸伞,旁边还有一件斗笠和一件蓑衣。

    琅琊伯的儿子包下这一栋酒楼,自然是要清场子的。

    这斗笠和蓑衣,只能是聂诗成一行人带过来的。

    “他带这些玩意干什么?”

    燕沧海表情困惑,不解地看着聂诗成露出的侧脸,耳边传来了聂公子细微的鼾声。

    困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燕沧海一瞬间有如醍醐灌顶。他起身拍了拍聂诗成的肩膀,走到一旁,穿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

    他回头看着聂诗成,心中默念:“谢了,舅哥!”

    燕沧海纵身一跃,跳出二楼的窗户,落在对面人家的屋瓦上。

    这次,他要做件大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