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沧海无数次幻想过自己黑衣夜行，在某座城池中飞檐走壁，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刺杀某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

    不过现在，他第一次借着夜色，踏过一座又一座民宅的湿滑屋檐，没有凛冽的杀机，只是想迫切地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他的五感已经调动到巅峰，自幼磨练的敏锐感官即使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也能洞察方圆十几丈的风吹草动。

    呼吸声，脚步声，雨滴声，刮风声，甚至还有些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来不及分辨那些声音的出处，只要没有来自武者直觉的警示，他便不会顿足。他的步履坚定又迅速，朝着紫云庵的方向掠去。

    紫云庵不小，前后左右足有五个院落，十余间屋子。紫云庵的最深处，是大雄宝殿。此刻殿内空无一人，只留有两根火烛，微弱的火光在风中飘摇。

    燕沧海看着闭目的佛陀塑像，只感觉那上扬的嘴角有些微妙。

    他挑了挑眉毛，双手合十，朝着这佛像躬身行了一礼，蓑衣上的水滴簌簌滑落到地上。

    燕沧海面色不改，长吸一口气，内力流转间，裸露在外的肌肤映出淡淡的白芒。

    挂在蓑衣上的水珠如同暴露在烈日之下，化作白色的水汽袅袅散去。

    燕沧海蹲下来，朝着地上的水迹伸出了手，几个呼吸间，地上的水也如出一辙、消失殆尽。

    这一会，雨水小了很多，洋洋洒洒飘落的，都是如针一般的绵绵细雨。

    他走在阴影中，细细地观察每一座屋子，寻找心上人的居所。

    有些屋子已经熄了蜡烛，有些还没有。

    聂诗屿身份尊贵，住的肯定要好一些。

    燕沧海的脚步停在一座屋前，借着屋里的烛火，可以看到一道略显瘦削的身影正坐在桌前，两手撑着下巴出神。

    他心中一喜，推开了旁边的窗户，摘下斗笠跳了进去。

    双脚落地，没发出一丝声响。却听到椅子摩擦着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他抬头一看，只见聂诗屿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

    “我来啦！”

    燕沧海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了月牙，开心地笑道。

    所思之人，正是眼前之人。

    聂诗屿听到这句熟悉的话，百感交集，撑在椅子上的双臂顿显无力，身躯晃了两晃。

    她紧了紧领口，脸色有些苍白，颤声道：“夜深了，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来找你，有些话，我要跟你讲清。”

    聂诗屿咬住嘴唇，不再看他，眼光投向床铺，尽可能让自己的嗓音平淡而自然：“昨天我去找你，你不是回答得很清楚了吗？”

    燕沧海脱下蓑衣，放下了斗笠，站在原地，平静地说道：“昨天时机不对，我没有机会说清楚前因后果。”

    聂诗屿有些气结。她纡尊降贵，反倒落了个不是？

    “你我萍水相逢，你救了我，我谢过了，聂家也会准备谢礼的……你走吧，我现在……与你没什么可说的。”

    燕沧海逼近她，摇了摇头：“不够。我不要那些身外之物。”

    聂诗屿的手指紧紧捏住椅背，关节发白。

    “你无耻！”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没想到自己原以为淳朴正直的少年郎，居然也是个贪恋美色的无耻庸俗之徒。

    她松开手，目光中有些失望，也有些轻蔑。她转过身来到门前，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这紫云庵，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蓦然间，她被一股大力裹住，犹如滔天巨浪中上下颠簸的小舟，无力反抗。

    燕沧海的双手环住了她的腰，扣在她的小腹前；他的头轻轻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雨水清新的味道。

    聂诗屿奋力舞臂，挣扎了几下，没有奏效。他的身躯宛若精钢，温柔地将她箍住，难以挣脱。

    “我喜欢姐姐。”

    聂诗屿愣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忽然生出满腹的委屈和怨气，但一时的倔强让她闭紧了双唇，一言不发，只有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开始打转。

    她仰头止了止泪水，瓮声瓮气道：“燕公子，这里不是你无理取闹的地方。我是琅琊伯的嫡女，是未来的皇后，不是任你肆意轻薄的女子。”

    “我知道，所以我有话要对你说。你愿意坐下来，听我讲完吗？”

    他的脸贴着她的耳畔，温热的呼吸熏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聂诗屿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于是燕沧海松开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了床边。

    他把椅子轻轻放在床头，又打量了一下四周，取来一件大衣，披在了她衣着单薄的身上。

    燕沧海坐定，双手撑在膝盖上，目光炯炯，直视着她。

    聂诗屿感到面皮上像是有火在烧，拭了拭眼角的湿迹，垂下了螓首，听他缓缓开口。

    “我记得，你问了我四个问题，我都答得有些含糊。现在，我要重新回答你。

    “第一个问题，是在雪月湖畔，你问我，你道谢与府中众人是否一样。

    “不一样。在我心里，你是天仙化人，是我一见难忘的女子。只要身边有你在，我的目光便离不开你。

    “第二个问题，是在马车车厢里，你问我是否知道见过女子双足的寓意。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双足是女子贞洁的象征，见过你的脚，就意味着我要娶你，好好待你，一生一世，不能负你。

    “第三个问题，也是在马车车厢里，你问我是否哭了。

    “我说是被刺客们打的，但我自幼便练习外家功夫，那帮宵小若是能揪下我的一根头发，那我从此之后便退出江湖，去梨园做个武生。”

    聂诗屿低着头，扑哧一笑，整个房间似乎都明亮了起来。她掩住嘴角，微微抬头，看向燕沧海的肩颈。

    “我承认，我哭了。刺客没伤到你，但你却被我吼晕了……我很害怕，很自责，很后悔。后悔自己离你太远，后悔自己一时恋战，后悔自己逞英雄却忘了还要守护你。”

    燕沧海顿了顿，喉头滚动，咽下了一口唾沫，继续道：

    “第四个问题，是昨天在客房里，你问我是否愿意带你出去看看。

    “这个问题，我现在回答起来有些困难。我可能身负血海深仇，所以下山之后，势必要卷入江湖纷争。我不能将你也带入这种危险的境地，我不能害了你。如果我技不如人，死在别人的刀剑之下，你还是可以毫无牵挂地嫁入长安城，母仪天下。

    “可我想在你的心里预订一个位置。这是个自私的请求，但是我相信事在人为。如果我能查清父母的死因，帮他们洗刷冤屈，那么我会来找你，带着你和你的父母兄长离开这里，去天涯海角，去雪域高山，去草原大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皇帝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他没有本事决定所有人的命运。我们是人，皇帝也是人，都是两肩端着一个脑袋，都是女娲和伏羲诞下的后代，都是逃不出生死轮回的肉体凡胎。”

    这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仿佛照亮了聂诗屿的心房。她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个令自己神思不属、念念不忘的男人。

    燕沧海郑重地拉起了聂诗屿的一只玉手，放到自己的掌中，慢慢握住。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对方。

    桌上的沙漏似乎有意延缓了计时的脚步，摇曳的烛火也在一旁雀跃欢呼。

    燕沧海沉声道：“我愿意……我愿意带你出去看看。那你呢？”

    聂诗屿抿了抿红润如初的双唇，点了一下头。

    啊！

    燕沧海站起身来，激动地挥舞着一对铁拳，胸膛中回荡着酣畅的醉意和豪情，一时间无法平息。

    过了半晌，燕沧海才在聂诗屿满含笑意的目光中坐回椅子上。

    “抱歉，我失态了。我太开心了，真的，太开心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聂诗屿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贴在燕沧海的唇上。

    “从小长辈们就告诉我，姑娘家这一辈子，只能认定一个人，只能对他一个人好。这个人，便是你的夫君。你要敬他、忍他、耐他、爱他，要理解他，要关心他，要呵护他，要追随他。

    “我幻想过无数美好的桥段，但现实一直无情地碾碎我的幻想。我每日练习皇家礼仪、吃斋念佛，虽然清心寡欲，但我一点也不开心。

    “直到我遇见你。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虽然你的年纪比我还小，以致于我还得唤你一声‘弟弟’……但能感觉出，你是个温和纯朴的好男人，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你知道那天我被你吼晕了之后，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吗？”

    燕沧海语塞，摇了摇头。

    聂诗屿道：“我可能看到了孟婆。那个时候，我站在她面前，她明明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声音却像妙龄少女一般悦耳动听。她递给我一个葫芦，葫芦里有热汤。我刚想接过来，忽然一阵冷风刮过，我便没接。下一刻，我足底有暖流涌起，孟婆笑着，露出了一对獠牙……”

    燕沧海嚯了一声，“没吓到你吧？”

    聂诗屿凝目看着他，照着他的大手轻轻拍了一下。

    “你可知，孟婆对我说了什么话？”

    燕沧海挠了挠头，一脸尴尬地傻笑。

    聂诗屿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莫负有情郎。”

    燕沧海沉默半晌，只觉得这番经历太过玄幻离奇。但似乎又是冥冥中注定，让自己运功救回了正处于生死边缘的聂诗屿。

    “只能说天意如此，你命不该绝。”

    聂诗屿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良久，她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背负血海深仇呢？”

    燕沧海便将自己的身世和这些年的经历和盘托出，细细讲给她听。

    听罢，聂诗屿唏嘘不已，一双明眸落在情郎身上，蕴含了无尽的怜惜和柔情。

    “没想到，你居然是燕云之子。文道元的名字，我是听过的，但没什么太深的印象；燕云则不一样，他当时在江南郡锐意改革，厘清税制，推行鞭法，是深受爱戴又政绩斐然的好官，只可惜被突如其来的战火夺去了性命。吴王之乱平定后，皇帝还下旨，追谥他为‘康文肃公’。”

    燕沧海低头抚摸着聂诗屿的葱葱玉手，叹道：“只是不知道这谥号中，又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我没有职业歧视和性别歧视。本书虽然架空历史，但故事背景依然是封建王朝。请各位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