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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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主动

    吃过晚饭,燕沧海盘膝坐在床上吐纳。

    他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正越来越近。

    院门从来不关,有人进来也不奇怪。

    燕沧海推开门,看见聂诗屿正站在那里,笑靥如花。她身后,是燕沧海见过一面的侍女紫绡。

    燕沧海走过来,挠了挠后脑勺,问道:“你怎么来了?”

    聂诗屿笑着道:“不欢迎吗?”

    燕沧海正色道:“那是不可能的。”

    聂诗屿轻轻颔首,对紫绡道:“你去西厢房等着,带上门。”

    紫绡点头称是,规规矩矩地进了院子西侧的厢房里,掩上了门。

    聂诗屿道:“我们去你屋说吧。”

    进屋坐定,燕沧海给聂诗屿倒了一杯茶水。隔着袅袅热气,只觉得眼前的佳人又多了些如梦似幻的朦胧美感。

    “听哥哥说,你要走了?”

    “是的,我下山也是为了私事。”

    聂诗屿凝神看着眼前的男子。他低着头,目光有些闪躲。短短的头发虽然有些突兀,但与他刚毅的气质和英武的面庞相映生辉。

    她朱唇轻启:“我一出生,就被安排好了终身大事,你知道吗?”

    燕沧海点点头,没有说话。

    聂诗屿继续道:“我常常想着,能否像其他官宦家庭的女儿一样,学些女红,学些琴棋书画,闲下来的时候读读话本,或是约上三五好友一同在府里看戏班唱戏。

    “但生活并不如我想的一般。在紫云庵,琴棋书画是要学的,女红自然也是要学的;礼仪也要学,且比寻常官宦家庭要严格许多。教这些东西的,是同一个人,就是紫云庵的庵主。她是太后的旁系族妹,长在门阀士族,幼年便随太后入宫,后来出家当了尼姑,但因为特殊的身份,常常陪伴太后左右。

    “庵里的生活太枯燥,日复一日重复着刻板的生活。这一切都是为了在我二十岁那年,能顺利地、不出差错地嫁给当今的天子。

    “我想出去看看,这个念头时隐时现,但我一直埋在心底,没有告诉家人。我知道,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这天下之大,唯有金銮殿的主人才是一言九鼎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聂家能因皇家的一张圣旨而飞黄腾达,也可以因为皇帝的一句话而分崩离析。”

    聂诗屿侧了侧头,拦着了燕沧海飘忽的目光。她语气微顿,问道:

    “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想出去看看,你愿意带我走吗?”

    燕沧海迎上女郎的盈盈眼波。她的目光中有哀怨,也有一丝曙光。

    为什么要这么主动?

    燕沧海很想告诉她,他愿意带着她走,走遍天涯海角。从邂逅的第一面开始,几日来令他魂牵梦绕的,就是眼前这名女子。

    只要她不嫌弃自己,自己愿意尽所能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或许是去人迹罕至的山中,盖一座小屋,门口摆两把竹椅;或许是去一马平川的草原,搭一顶帐篷,晚上坐在火堆旁,依偎在一起看天上的星星;或许是为了躲避全天下官府的缉拿,乘船出海,在疾风骤雨中将她拥入怀里,看着她进入梦乡。

    以后,如果条件好了,兴许还会生一两个孩子。到时候他俩就拉着手坐在一旁,看孩子嬉戏追逐、习武读书,就这样直到他们长大,直到他俩变老。

    但她太急了。

    燕沧海抿着嘴唇,身躯紧绷,脖颈处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父母的坟茔,立在金陵城外的山上,那是金陵的百姓为了纪念燕云这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自发修葺的。

    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不应该得过且过。

    师傅当年傲视武林,仍愿意跟着父亲四处奔波,他们命运迥异,却志同道合。父亲死后,师傅在琅琊山中避世不出,独自抚养还懵懂无知的他,直到如今。

    “燕云的死因,绝对不是藩王作乱那么简单。”

    即便是如今燕沧海下了山,午夜梦回之际,仿佛总能看到师傅说出这句话时,那坚定不移的语气和略显孤寂的背影。

    我是燕云的儿子,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但我活着,就得为他找到真相。

    为了父母,也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内心。

    燕沧海眼神变得坚定,变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看着聂诗屿,柔声道: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承诺什么。”

    聂诗屿的双瞳中仿佛失去了神采。

    燕沧海看得揪心,再度低下了头。

    良久,他听到她轻笑一声道:“是了,我应该猜到的……”

    聂诗屿站起身,屈膝行了个礼,向着门口不慌不忙地走去。

    燕沧海起身道:“你这便要走了吗?我这里还有些瓜子……”

    聂诗屿回眸,眼神中有些困惑。

    燕沧海结结巴巴道:“听你哥说,你也爱吃,所以……”

    聂诗屿转过头,注视着窗棂间水银般洒落的月光,轻声道:“不必了,你带走在路上吃吧。明天我要回紫云庵了,就此别过吧,燕公子。”

    燕沧海扶住桌角,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般,疼得有些喘不上气。

    聂诗屿目光不移,有些伤感道:“你行走江湖,不该那么温柔,会惹来很多麻烦的。我虽然不懂江湖,但庵主告诉过我,入宫之后,不要轻易对一个人好。”

    燕沧海的背影如同一尊巨石,双脚扎根在地面上。床头枕边,那一袋瓜子静静摆在那里。

    “你不该对我那么好的。”

    ……

    夜色沉沉,紫绡在服侍聂诗屿睡下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摆开纸墨,提笔开始写字。

    蓦然间,她耳朵一动,看向了门口。

    王熙倚在门框上,怀中抱剑,面无表情。

    “紫绡妹子,跟我走一趟吧。”

    紫绡神情自若,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缓缓叠起了纸张,笑道:“王熙大哥,这可是小姐住的院子,你不请自来,似乎是忘了做下人的规矩啊。”

    王熙耸了耸肩道:“我知道。可是在这琅琊伯府,伯爷的命令,就是真理。”

    紫绡点了点头,起身走了过来。

    王熙木然的表情中流露一丝警惕,耳目的感官已经调动到巅峰状态。

    紫绡一步迈过门槛,回头朝着王熙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王熙眼睛微眯,只见眼前那道瘦弱的身躯,瞬间洋溢着如雌豹般野性的冲击力,白净娇小的一拳,正在他的视野中放大开来。

    王熙歪头躲过这一拳,侧身跃至院中,拔出了宝剑。

    紫绡轻笑道:“打一个弱女子也要用兵器,便是你赢了,也胜之不武!”

    王熙咧嘴一笑,“别演了,你是个练家子!”

    紫绡欺身上前,两人的身影在月光下叠作一团,你来我往十几招,竟是不分胜负。

    王熙右手持剑斩向紫绡左臂,左手竖起,拍向她的小腹。

    紫绡高高跃起,自上而下借着冲劲,一掌印在他的左肩负伤处。

    王熙倒退三步,宝剑垂下。他喉头一甜,嘴角溢出鲜血。

    王熙用手指擦了擦嘴角血迹,放在月光下,瞥了一眼,冷笑道:“小丫头出手还挺歹毒!没想到你藏得这么深!”

    紫绡双手挡在胸前,神色中隐有一丝倨傲:“凭你,拦不住我。”

    王熙没有动怒,朝她扬了扬下巴。

    紫绡愣了一下,身上几处大穴已被人从背后点中。

    她艰难地转着美眸,眼角余光看到了一张平平无奇、下巴上留着青色胡茬的男性面孔——卓倚天。

    卓倚天把她扛在了肩上,朝王熙招了一下手。

    ……

    紫云庵外,急促的敲门声惊破了寂静的夜色,民宅屋檐上半梦半醒的鸟儿纷纷振翅飞离。

    一个小尼姑急匆匆地走到门前,取下了门闩,开门一看,笑容可掬的聂福披了件棉坎肩,正站在台阶下,冲着自己点头致意。

    漆黑的屋中,一只干净、白皙又略带皱纹的手握着火折子,未涂丹朱的口唇轻轻张开,吹出了一丝微弱的火光。

    火苗点亮蜡烛,映出了一张风韵犹存、清丽端庄的脸庞。

    尼姑一身缁衣,坐在蒲团上,看着微微躬身的聂福,缓缓开口问道:

    “聂福?三更半夜的,你来我这尼姑庵做什么?”

    聂福躬身行了个大礼,抬起头来,斟酌了片刻道:“有些事,伯爷觉得有必要告诉您。”

    “你说。”

    “小姐遇刺了……”

    尼姑抬手打断了聂福:“她去哪了?”

    “府中有些苦闷,小姐去了城南的雪月湖观景散心。”

    “接着说。”

    “是。刺杀很突然,但幸亏小姐吉星高照,没有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聂福看着老尼姑,发现她闭着双眼,古井无波,便继续道,“伯爷震怒,令我从府中下人们入手查清此事。紫绡她……她有些蹊跷,现在被限制在伯府中,恐怕早上回不了紫云庵了。”

    老尼姑点了点头,不慌不忙道:“我知道了。这是你琅琊伯府的家事,与我无关。诗屿小姐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她毕竟未入佛门,想要出城逛逛也没有理由阻拦。但我希望你们能谨慎一些,不要再让这种事情发生……请你转告琅琊伯,就说‘皇家的威严不容亵渎’。此外,诗屿小姐遇刺的事情,我会写在信中,呈报太后,所以待会还要有劳你细细讲给我听。”

    ……

    琅琊伯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聂政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起一张纸条置于案前的烛火旁。

    蓝色的火苗跃动着,映的纸上的图案忽明忽暗。

    火焰轮廓的图案,是手下从死亡刺客的纹身上拓下来的。

    他目光有些凝重,又有些疑惑,似乎是找到了答案,但又不敢确定。

    屋门被推开,卓倚天和聂福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子里。

    聂政看向卓倚天,捋了捋美髯。

    卓倚天拱手道:“紫绡的武功路数有些奇怪,王熙固然有伤输了半招,但即便没伤,五十招之内他还是输。而且紫绡自打进了囚室后,便一言不发。我见她嘴硬,就令手下动了点刑,可还是没套出话。”

    “你胆子倒是不小!”聂政的指尖翻弄着纸条,似乎是预料到紫绡的负隅顽抗,“你就不怕她是长安城的人?”

    卓倚天的表情轻松了一些,心平气和地说道:“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所。况且她身负武功之事,我等从来不知。若只是护卫小姐安全、或者监视伯府举动,何必派个功夫这么高的丫鬟过来?从交手来看,她的武功虽然略高于王熙,但比我还是逊色太多,可我还是从来没发现她会武功,所以,只能是她练过某些掩盖气息的独门功法。如果她是长安城的人,大可以肆无忌惮些,更不必主动出手直取王熙命门。只要先下手,就是心里有鬼。”

    聂政不置可否,看向聂福。

    聂福一低头,说道,“庵主没什么情绪,说这是伯府家事,与她无关,但小姐遇刺之事,她会写信禀明太后。她还让我转告伯爷一句话……”聂福停了片刻,一字一顿道,“皇家的威严不容亵渎。”

    聂政把弄着纸条的手停在半空,动作全无。

    过了半晌,聂政才开口道:

    “侯门一入深似海!我女儿要去的不是侯门,而是皇宫。母仪天下,固然煊赫无比,但是福是祸,着实难料啊……”

    他转过头,看着这两个他最信任的手下,说道:“紫绡是紫云庵主推荐的,现在出了事情,庵主却置之不理,可见紫绡并非出自皇宫大内,而是另有来头。老尼姑出自门阀世家,应该是从家族或者别的关系领来了这么一个侍女。白日里诗屿遇刺,虽然没有大碍,但她也怕惹火上身。”

    “不必用刑具了,关在囚室里就是了,一日两餐,照送不误,送餐的时间不要固定,只要是同一天之内就可以。我依稀记得,地下的囚室都挺潮湿的……这样吧,牢门外面挖个小池子,倒几盆水进去,蜡烛两天送一根,短的就行。”

    卓倚天按下心中不解,抱拳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