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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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邀请

    燕沧海一进院门,就察觉到男子的呼吸声。

    推门入屋,原来是聂诗成坐在桌旁,百无聊赖地抠着手指甲。桌上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汤。

    “老聂,你这是?”

    聂诗成见燕沧海进门,瞬间清醒了许多,他坐直了身子,道:“这不是等你回来吗?喏,新出锅的银耳汤,入秋了,给你补补。”

    燕沧海面无表情坐在一旁,撩了一下青衫的下摆,说道:“我是习武之人,身体结实得很,你留着自己喝吧。”

    聂诗成笑道:“我妹妹亲自下厨煲的,说是要好好谢谢你救了她哥哥。”

    燕沧海看了他一眼,见聂诗成一本正经地点头,便把银耳汤端了过来。

    燕沧海抿了一口,觉得温暖丝滑,问道:“你为什么没有提过你还有个妹妹?”

    聂诗成尴尬地搓了搓手,“她比较特殊。”

    燕沧海放下银耳汤,碗底碰到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聂诗成无奈,解释道:“我聂家能成为琅琊城第一家族,全都是倚仗我这个亲妹妹。她是乾元二年生人,比你要年长一岁。她出生的时候,琅琊城紫气东来,时任郡守觉得这是大吉之兆,便上报了朝廷。

    “万没想到,摄政王居然很重视此事,专门派了钦天监的右司命,也就是他们钦天监的第三号人物,不远千里来到琅琊城。那右司命在琅琊城待了十天,临走的时候告诉我父亲,说我妹妹是什么‘天生凤体’。他回到长安,不出半月,宫中的旨意就来了,要把我妹妹立为皇后。

    “那时候她才刚满月,怎么进京?我父母也是一脸懵,给传旨的太监塞了一千两的银票后才知道,右司命回京面圣的时候还说了,要等到我妹妹二十岁的时候才能成婚,摄政王一锤定音,直接拍板,敲定了这桩婚事。

    “果不其然,再过了一个月,宫中的旨意又来了。我爹被封为琅琊伯,世袭罔替,还被封为正三品的龙骧将军;我娘被封为正四品的诰命夫人,还被赐了一百匹金陵云锦。我妹妹暂时没有名分,但是宫里来了一位嬷嬷和一位比丘尼,专门负责督建紫云庵。现在紫云庵的庵主,就是当时宫里来的那位比丘尼。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聂家从此之后在整个东海郡都变得地位超然起来。郡守,堂堂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每一任郡守初到琅琊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紫云庵;紫阳宗,东土的武学圣地,也是‘五峰’之一齐东城所在宗门,每年的门中大庆,都要派几十个人组团过来送请帖;广荣行,天下第一大商号,虽然在东海郡没有门店,但每年我爹过寿,他们都要派人从最近的渤海郡过来送礼,每次都有顾家家主的亲笔信。”

    聂诗成停了下来,见燕沧海有些出神,便把手放到他的眼前晃了晃。

    燕沧海回神,问道:“你妹妹叫什么?”

    聂诗成顿了一下,道:“聂诗屿。诗词的诗,岛屿的屿。”

    燕沧海喃喃重复了几遍,有些失神。

    聂诗成觉得今天说的有些多,而且都是些秘闻,便沉默下来。

    燕沧海忽然说:“我有些不想做大侠了。”

    聂诗成讶然,“那你想当什么?”

    “我想当皇帝。”

    聂诗成脸上血色尽褪,慌乱道:“沧海,这话可不能乱讲啊!”

    燕沧海嗤笑一声,“开玩笑的,不要当真。”

    聂诗成捂着胸口,一脸严肃:“这玩笑被别人听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燕沧海颔首,“我知道,但我有些气不顺。”

    聂诗成道:“紫云庵中,每年都会来一位宫中的画师。前两年的时候,我从他那打听过,他是为我妹妹画像的。他说,天子对我妹妹很满意。”

    燕沧海挑眉。

    聂诗成继续道:“我妹妹是天仙一样的人,小时候就粉雕玉琢的甚是可爱,现在是大姑娘了,出落得愈发妩媚动人,我很难想象出一个比她更好看的人……沧海,为兄劝你一句,如果你不想害了她,还是与她保持距离吧。你救了我性命,在聂府暂住,与她有一点交集,旁人也指摘不了什么。”

    燕沧海端起银耳汤喝了一口,自顾自道:“你这是在警告我?”

    “是,也不是。”聂诗成面容坚定,“对聂家好,对你也好,大家相安无事,岂不皆大欢喜?我妹妹是个苦命人,出生的时候就被定下了终身大事,但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天底下还有比皇帝更厉害的人吗?没有。摄政王老了,他管不住皇帝了,保皇派日益壮大,摄政王一系早就江河日下;天下第一也不行,他武功再出神入化,能杀得穿皇帝的千军万马吗?”

    燕沧海喝完银耳汤,将碗推到了聂诗成面前,说:“我知道了。我要一个人静静。”

    聂诗成叹了口气,拿起碗推门离开。

    燕沧海躺到床上,用被子盖住头,一言不发。

    ……

    闺房里,聂诗屿正坐在案前,认真地看燕沧海的那幅字。

    隶书写就的作品工整、严谨又厚重,只是写到了“辗转反侧”,便戛然而止了。

    聂诗屿拖着下巴,秋水般的双眸在宣纸上反复扫过,盈盈眼波中流露一丝惆怅。

    侍女推门而入,带着笑意走到主人面前。

    聂诗屿眼神一亮,说道:“紫绡,他喝了吗?”

    侍女紫绡点了点头,“回小姐,喝了。少爷说,燕公子喝得很开心。奴婢看了,那碗里干干净净的呢!”

    聂诗屿的眼睛弯成月牙,长长的睫毛轻轻抖着。

    紫绡年纪不大,与聂诗屿相仿,也是容貌俏丽,身段匀称。她撅起嘴道:“小姐,你说一个人,怎么能会这么多东西?能在六名山贼的夹击中救下少爷,还毫发无伤,武功在年青一辈中也必然是佼佼者;又能吟诗弄墨,写得了一笔好字。甚至他……他生得也好看,完全就是少年英雄该有的模样。”

    聂诗屿嘴角含笑,双眸注视着紫绡,仿佛在说:你继续讲。

    紫绡语塞了一下,双手捏住衣角,低头道:“只可惜无父无母,不知根底。”

    聂诗屿轻咳了一声,叠起了燕沧海的作品,站起来放到身后的书架上。

    坐回案前,聂诗屿已无笑容,轻声道:“你去告诉爹爹,明日我会邀着哥哥和燕公子一同去城南的雪月湖赏景。”

    紫绡看了一眼小姐,行礼称是。

    ……

    夜色沉沉,客房里点着蜡烛。

    燕沧海坐在桌前,在一张大大的纸上,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了很多东西。

    有很多人的名字,比如燕云、文道元、吴王、沈自如、高汝龙、兵部左侍郎林冉等等。

    有很多事情,比如燕云高中探花,燕云与高汝龙相谈甚欢,文道元随燕云赴任江南郡等等。

    还有一些关键的时间点,比如太平元年、乾元元年、乾元六年。

    他的脑海中现在还如同一团乱麻,借助纸笔,可以稍稍把思路缕清。

    顺着燕云的人生经历,燕沧海没有察觉到异常之处。

    父亲的经历,是很典型的年少得志、宦海沉浮的经历。他出身寒门,所以不需要追溯太久远的历史,只需要从他科举入仕之后查起就可以。

    白天在盛宝昌,燕沧海凭借过目不忘、一目十行的记忆力,将两摞厚厚的档案大体记了下来。

    晚上在客房里,用笔勾画一下,也是怕自己忘了某些关键内容。

    燕云的死,是由于吴王之乱。

    吴王起兵作乱,可以是偶发的独立性事件,也可以是幕后黑手推动的蓄谋已久之事。

    吴王的封地在江南郡,吴王府却不在江南郡的郡治金陵城,而是在姑苏城。成祖建元皇帝起兵夺权,最怕后人重蹈覆辙,所以从他那时候开始,长安城就对各地的藩王竭力打压。

    到先皇太平初年,也就是约四十年前,各地藩王的手中已没有了实质意义上的军权,但作为太祖的直系血脉,长安城并没有把事情做绝,还是允许藩王保留一支卫队,人数不得超过两千。

    两千人的卫队,攻打江南郡的郡治金陵城,无异于痴心妄想。

    据资料记载,吴王起兵的时候,足足有三万人,且装备精良。训练是否有素,不得而知,毕竟攻打金陵城就花了大半个月,如果不是燕云死于乱箭之下,金陵城的大门可能永远也不会向叛军打开。

    打仗打的是钱,吴王肯定不缺钱,但要凭一个藩王的收入,养活一支三万人的军队,还要准备铠甲、武器、箭矢、攻城工具、粮草和军饷,甚至还要先期建成一个足以支撑军队行动的情报网,绝对是不可能的。十个藩王加起来也做不到。

    谁是吴王的财源,谁必然是幕后黑手的一份子。

    但很遗憾,燕沧海在盛宝昌的资料和消息中,没能找出这个财神爷是谁,或是哪个组织。

    当务之急,燕沧海迫切地想要搞清楚以下几点:

    一,谁在吴王之乱中得益?

    二,谁在平定吴王之乱中得益?

    三,谁是吴王的金主?

    四,吴王为什么要先攻打防卫森严的金陵城,而不是攻打其他距离吴王大本营姑苏城更近的、守卫力量更弱的城池?

    五,如果自己的父亲燕云死于一场阴谋,那么有哪些人希望他死?

    六,如果有人希望燕云死,那么燕云得罪过哪些人,又挡了哪些人的路?

    七,有没有武林中的力量,参与了这场阴谋?如果有,是哪些?

    燕沧海灵光乍现,突然想到盛宝昌所载资料中的两个细节。

    第一个细节未经证实,说是乾元六年春天吴王起兵后,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少年天子,居然一门心思地要从长安奔赴江南御驾亲征,后来在摄政王、太后及满朝文武的劝阻下才算作罢,但小皇帝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平叛部队的将领人选,必须是他指定的中卫左将军曹元直。后来,曹元直率两万轻骑,势如破竹,不出两个月,便平定了叛乱,收复金陵城和江南郡其他失地,砍下了吴王的人头凯旋而归。

    五卫,即左卫、右卫、中卫、前卫、后卫,是戍卫皇城的五支精锐部队,驻扎在长安城外,每一支部队的满员建制为八千人。每一卫都设有左、右将军,各自统领四千人。

    第二个细节,则得到了证实。也是在乾元六年的春天,但稍早于吴王之乱,几大武学圣地中,不约而同地爆发了内乱。都是自家宗派的某位弟子,以接近走火入魔的状态,屠杀了大量毫无防备的同门。

    这些宗派包括中原豫州郡的“天下第一宗”无相寺、中原江南郡的水月庵、东土渤海郡的紫阳宗、南疆益州郡的唐家堡、南疆大理郡的崇圣寺,甚至还有距离长安城不到百里的皇家宗门四圣宗。

    这场内乱中,无相寺的藏经阁首座空色大师重伤濒死,水月庵庵主、“五峰”中有“镜花水月”之称的兰若师太闭关疗伤,紫阳宗宗主、“五峰”之一的“万川归海”齐东城死了亲传的大弟子,崇圣寺的戒律院首座见信大师战死、住持见仁大师重伤,四圣宗的长老死了两个。

    屠杀同门的弟子,最终都被击杀。六家圣地的武林名宿们仔细查了许久才发现,问题不单是出在那个弟子身上,更是出自这些弟子当时拿的剑。

    几大宗门的话事人碰过头之后,确定这些不似出自华夏传统铸剑工艺的成品宝剑,均含有毒素,不仅能够迷惑持剑之人的心智,还能在击伤对手后,令对方内力紊乱、气血逆流,轻则昏迷不醒,重则走火入魔。

    乾元六年的晚秋时节,六家武学圣地的名宿齐聚无相寺,共同见证了这六柄毒剑的销毁仪式。

    这一段故事,后来也被江湖中人称为:魔剑之乱。

    燕沧海双目酸痛,他心烦意乱地揉了揉眼廓,面色凝重地来到窗前,看着天上的一轮皎月。

    片刻后,他回到案前,提起笔饱蘸浓墨,将纸上的内容尽皆涂抹。

    一串脚步声响起,停在门前,燕沧海将未干的纸张搓成一团,扔到纸篓里,用沾染墨痕的双手打开了屋门。

    是个有些面生的娇俏丫鬟。

    燕沧海负手道:“姑娘找我何事?”

    丫鬟道:“奴婢是诗屿小姐的侍女,名唤紫绡。这么晚来见公子,是想替小姐邀您明日上午一同去城南的雪月湖赏景。”

    燕沧海神情微愕,仓促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