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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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紫云庵前

    时值晌午,万里无云,太阳高挂,刺眼的日光溢着热烈的温度照在大地上。

    聂诗成用扇子遮住头,有些百无聊赖地走着。

    方才与燕沧海在金谷楼起了争执,虽然算是揭过去了,但他已经兴致缺缺。

    “沧海,咱们回府吧。”

    燕沧海能看出聂诗成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懒散,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争吵过后,两个人连交谈都是不自然的。

    他心中暗叹,点头道:“既然你有些疲惫,那就一起回去吧。”

    聂诗成搓了搓下巴,说道:“其实我挺想去怡红院的。几日不见玉娇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变美了,着实有些想念啊!”

    聂诗成的脸上,此刻仿佛写着八个大字——余韵悠长,回味不绝!

    燕沧海神情古怪地看着这家伙,虽然鄙视于他的故态复萌,但也欣慰于这家伙居然这么快就可以想到令自己开心的事情。

    “可惜你不是童子之身了。如果你元阳未破,我还可以将我的外家功夫传给你,供你防身。”

    聂诗成一听“童子之身”,只能遗憾地摇摇头,“琅琊城中,像我一样的官宦公子,你已经找不到童男子了。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一身外家功夫有名吗?是不是《易筋经》?”

    燕沧海没好气道:“《易筋经》是无相寺的三大绝学之一,别说内门弟子了,就是各院首座的真传弟子都没资格练,只有被确立为未来各院首座的弟子才能够练习,我上哪去学《易筋经》?我练的这套功法,也是完整的心法,其中不只有锻体的部分,也包括基础的吐纳、调息和对战招式,只不过你与它无缘,告诉你也没什么意义。”

    聂诗成道:“我虽然练不了这套功夫,但你也挺惨的。从古至今,童子之身才能修习的功法,一旦破身就前功尽弃、修为尽毁,严重的甚至还会走火入魔、变成疯子!”

    燕沧海淡淡道:“有舍才有得,与武道相比,儿女之情在我心中并不重要。”

    聂诗成竖起了大拇指,无精打采地走着。

    街头拐角处人流稀少,聂诗成说道:“大康立国已有一百一十多年,当今天子是大康的第五位皇帝,也是文宗太平帝的幼子,八岁便继承皇位,迄今整整二十年。天子登基时年纪太小,所以文宗在临终前嘱托当时的西凉王辅佐军务和朝政,天子登基后便封西凉王为摄政王,总揽大权。如今天子已年近三旬,摄政王尚未完全还政于天子。”

    聂诗成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摄政王堪称一代完人。他不仅是如今刘氏皇族的第一高手,更是‘五峰’之一,被武林中人尊称为‘拳镇山河’。他是文宗生母的同胞妹妹的儿子,天资聪颖,自幼长在深宫大内。他们的父亲、成祖建元皇帝更是授意皇室大供奉,将仅存的半部《武经》传授给摄政王。摄政王十六岁时去了封地西凉城,那里是中原、北漠、西域的交界处,人烟稀少,马匪横行,北方游牧民族也时常南下掠夺牲畜和人口。但在摄政王十年的励精图治下,西凉城成为了过往商贾的必经之地,过去的不毛之地如今已是西北明珠,繁华之处甚至不逊于江南郡诸城。真可谓是,上马能提刀,下马能安民。”

    “只不过如今天子欲亲政,加速收拢被摄政王分走的权力。二者的政令时有冲突,各地的官员也是有苦难言。”

    燕沧海听得有些昏昏欲睡,惊觉人声不复,寂静得有些诡异,屏息观察,发现两人已经走到一条白色长砖铺就的街上,一侧是民居,但被高墙围住,没有宅门;另一侧只有一座紧闭的褐红色大门,匾额上写着“紫云庵”三个字。

    燕沧海拉着聂诗成,问道:“这是哪里?”

    聂诗成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强笑道:“这里不就是‘紫云庵’吗?我很少来这里的。”

    沉默间,燕沧海听到有成年男子的喘息声,回头看去,发现是四个壮汉抬着轿子从拐角处走来,停在了紫云庵的大门口。

    聂诗成收起檀香扇,拉了一下燕沧海的衣袖,催促道:“回府吧,我有些倦了。”

    燕沧海点头,跟上了聂诗成的步伐,但心中觉得古怪,便侧头用眼角余光观察紫云庵大门口的动静。

    紫云庵大门从内部打开,先是走出来两个身着海青的中年比丘尼,双手合十停在轿子旁边,一名比丘尼掀开了轿帘。

    紧接着,从紫云庵里又走出了三名女子,一人在前,两人在后。

    在后面的两人,显然是大户人家的侍女,一身白色刺绣罗衫,梳着双平髻,两手贴于小腹前。

    走在前面的也是名女子,一身缁衣,身段修长匀称,行走间露出脚上的一双红色绣花鞋,步履轻盈而又端庄,如同在雪地上觅食的丹顶鹤。

    她头戴一顶皂纱帷帽,帽檐前倾,遮住了额头和眉眼,黑色的面纱垂落双肩,衬出丰润白皙如蝤蛴的颈部,隐约可见笔挺秀气的鼻梁和曲线优美的檀唇。

    如同晚春的樱桃、仲夏的石榴,在口中嚼开绽出甘甜芬芳的汁液。

    燕沧海回过神来,心中不由惊叹道:“此女只应天上有!”

    聂诗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方的街角处,燕沧海有些不舍地回头再看一眼,那缁衣女子已经上了轿子,比丘尼放下轿帘,掩住了那半张宜嗔宜喜的绝美容颜。

    ……

    回到客房,燕沧海的脑海里还是萦绕着那女子的半张容颜。

    话本里说的“一见钟情”,大抵就是这种感觉。第一眼见到她,燕沧海就觉得此时此地应有风花雪月为背景。

    他本想着回屋之后,酣畅淋漓地写几幅大字,一解心中的难忘之情。但执笔的手迟迟没有落下,一滴墨珠落在白纸上,晕染开来。

    他的心有些乱了。

    青衫的领口有些紧,他扯了一下,却感觉针线头摩擦得有些痒,干脆便从胸前的夹层里将盛宝昌的银票取出来放在桌上,褪去了一身青衫,换上了自己穿下山的那身短袖。

    他没系衣扣,推开屋门来到院中,看见墙角的空地树影斑驳,便停在这里,单手倒立,面朝院门。

    衣服落在脸上,盖住了下巴,遮住了一只眼,他一动不动,任其自然。

    汗水濡湿了头发,一滴滴落在地上,渗入泥土。

    饱满的精力终于挥发了一些,燕沧海的心也慢慢平复下来。

    院门没关,一个丫鬟走了进来,正要转身去敲客房屋门,才发现院子的角落里倒立着一个男人。

    “燕公子,您怎么在这里?”

    燕沧海用另一只手撩开衣服,定睛一看,见丫鬟眼角处有一颗泪痣,便说道:“绿萼啊,你怎么来了?”

    上午逛街的时候,聂诗成告诉他,眼角有泪痣的,是姐姐绿萼。

    燕沧海衣物不整地倒立在墙角,在绿萼看来,是非常不雅的。

    他支撑在地上的手臂肌肉隆起,线条分明,露出的腰腹泌着汗水,在斑驳的树影中折射出古铜色的光泽。虽然不雅,但又充满了奇异的冲击力。那英俊阳刚的面孔因为长时间的倒立充血而变得赤红,非但没有可怖之感,反而更平易近人了一些。

    绿萼脸色泛红,轻启朱唇道:“燕公子,老爷今日回来得早,现在已经在书房摊开了纸,磨好了墨,说是要请您去他那里交流切磋一番呢。”

    燕沧海倒立着点头,感觉有些气血翻涌,便落脚站定,平复气息。

    “好,你回禀伯爷,就说我马上过去。”

    绿萼屈膝行礼,逃也似的疾步走出了小院。

    ……

    燕沧海用毛巾蘸水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体,换上了青衫,朝聂府书房走去。

    一推门,只见聂政一人站在座位前,右手悬肘,奋笔疾书。

    燕沧海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只见聂政写的是行草大字,行笔能纵能敛、结体欹正莫测、线条枯实互应,颇有大家风范,应该是受过名家指点,又潜心书道多年,才能有这般造诣。

    待聂政一气呵成写完整幅作品,又用行书小字落了款,燕沧海才击掌赞叹道:“伯爷这书法功力,至少也要经过二十年的打磨。”

    聂政笑着指了指燕沧海说,“妙手偶得,妙手偶得啊!”又将作品平摊在桌上,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满意。

    过了好久,聂政才重启话头:“沧海,你觉得,要想写出一幅佳作,应该做好哪些准备?”

    燕沧海摇头道:“伯爷,我在山中跟着师傅研习书法,虽然有些心得,但只能算是闭门造车。山中没有那些名家的墨宝来供我日日观摩回想,所以这个问题,我应该回答不了。”

    聂政笑了:“在我眼里,你是跟成儿年龄相仿的晚辈,哪怕你说错了,我也不会介意。我们之间的聊天,纯粹是同道中人为了交流体悟、打发时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燕沧海点头道:“那沧海就班门弄斧了。私以为,要完成一幅好的作品,根基还是要把每个字都写得纯熟,在这个基础上,遍观历代名家真迹,学习他们对于单个字的处理,学习他们对于多个字之间的衔接、对于整幅字的布局安排和技巧处理,学习他们的笔法变幻,包括浓淡、枯实、欹正、收放等等,真正做到了然于心、信手拈来,才能够有机会写出好的作品。”

    聂政点了点头,“说的不错。确实,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穷极一生追求的也就是这些东西,能做到这些的,也都是名震一方的书家。但对于你、我,只做到这些还不够。”

    燕沧海咦了一声,拱手道:“愿闻其详。”

    聂政道:“最重要的,还是精气神。我是个粗人,二十多岁后才开始接触书法之道,你让我去跟那些书香门第的世家公子比试功底,我是很难比过他们的。但他们要参加科考,高中之后要入朝为官,写公文、写奏折,都要用规矩的字去写,久而久之,年轻时的风发意气、自家风格都消磨殆尽了,也就难以在书道上突破桎梏、更进一步。”

    “沈自如沈大人之所以能成为一代书道宗师,与他的出身也有关系——他是历三朝而不倒的清河沈氏的族长。在我朝,门阀世家虽然不能豢养私兵,但依然有深厚的底蕴和影响力。”

    燕沧海听得认真,面容严肃,聂政看到他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目光慈祥地说道:“当然,武林中人是很特殊的群体。古人说,‘侠以武犯禁’。武林高手们自恃武艺高卓,往往蔑视朝廷律法,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不过,他们的精气神还是完好的;如果没有了精气神,也就不配成为江湖中人人景仰的侠士了。”

    说着,聂政递过了笔,道:“来,你写一幅吧。”

    燕沧海点头,接过笔站在书桌前,脑海中有些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内容。

    抬头时,他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的茶几上正摆着一盘葡萄,口中津液泌出,咽了下去。

    蓦然间,那一身缁衣的女子又闯入了他的脑海。

    燕沧海坐了下来,蚕头起笔,缓缓写下了一个“關”字。聂政眼神一亮,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武者居然会写隶书。

    白色的纸上,隶书写就的“关关雎鸠”四个字带着厚重古朴之意,静静地躺在那里。

    过了一会,琅琊伯府的老管家聂福推门而入,轻轻走到聂政身边,附耳说道:“老爷,小姐回府了。”

    聂政看了一眼认真运笔的燕沧海,点了点头小声道:“让她好生休息。”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聂诗成无奈的声音:“好妹妹,父亲在书房有客人,我们不去打扰了,好不?”

    一道如涓涓细流般轻灵悦耳的嗓音,夹杂着撒娇的语气响起:“哥,人家都一个月没见爹爹了。”

    聂诗成苦笑道:“妹妹,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不懂事呢?”

    那女声柔媚了许多,带着丝丝得意:“人家可是聂府的小姐呢!”

    燕沧海听得清晰,手中的笔悬在半空,写不下去了。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紫色的曼妙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燕沧海瞳孔收缩,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原地。虽然中午只看了那女子几眼,但那半张倾世的容颜仿佛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和心中。

    他没有看错,也绝不会看错。眼前的女子,正是中午从紫云庵走出来的蒙面女子。

    但始料未及的是,她居然是琅琊伯聂政的女儿!

    聂政之女见屋中确实只有父亲与一位年轻男子,才知道亲哥哥所言不虚,自己直接推门进来委实有些失礼,便低头朝父亲和燕沧海行了不同的礼。

    她再抬头,发现这年轻男子正在用隶书练习书法,写的内容赫然是《诗经》里的名篇《关雎》。

    她垂下眼帘,不再看向燕沧海的方向,静静地立在一旁。一缕青丝垂落,她便伸出青葱般修长白皙的手指,将发丝拢到耳后。

    聂诗成走了进来,看到这场景,也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站到了妹妹身边。

    燕沧海内心狂跳,收回目光,朝聂政拱手抱拳道:“看来伯爷还有家事要处理,小子不便打扰,就先行告退了。”

    聂政点点头,微笑着目送燕沧海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