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日，丹宁书院，泮池。

    这天天气还不错，常禾青刚刚外出买衣服回来，走到泮池的时候，看到湛蓝的天空画着大朵大朵的白云，碧绿的池塘里花团锦簇的锦鲤，心情就变得很好，甚至愿意靠着桥栏，把刚买的糖芝麻烧饼，掐一点点给池塘里的锦鲤吃。

    一切都正好。

    卢象升说正月二十九回武昌，那么过几日他就会回来，然后常禾青便随着他去征战，开启他的新旅途。

    金文俊也解决了。

    冬菊苑的女尸，潘奉君和绿瑛都辨认过，就是失踪的莺啼，经过现场勘验，莺啼是在冬菊苑的一间房屋内，被麻绳勒死的。

    但金文俊不承认杀了莺啼。

    他只承认去年冬月杀了一个婢女，她的尸体，埋在金府西北角，也已经被发掘出来，被老夫妇领走了。

    金文俊一口咬定只杀了她，不管受了什么花样的酷刑，他都咬牙不松口。

    因为他清楚，仅仅是主人杀死奴仆，不会判死刑。

    金文俊不招，梅知府还真就拿他没办法了，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莺啼是金文俊杀的。金文俊又不是什么想坑就能坑的人，他被收监之后，阉党几个老东西，就没少来暗示梅知府见好就收。

    所以最后，金文俊被判流配辽东边关充军。

    金老太爷得知，登时就气死了。金家绝了户，家业、田产便尽数充公。

    常禾青吃完了烧饼，准备走的时候，恰好看到潘奉君。

    他穿着绣着金线的白色绸缎披风，急冲冲地走过来，他走到桥上的时候，看到了常禾青，便对他说：“走，去找魏世奇。”

    常禾青一听他这话不对头：“怎么了？”

    潘奉君面冷如冰霜，以往风度翩翩的他，这时走得像踩了风火轮一样，也不说话，仿佛就憋着这股劲儿去见魏世奇。

    常禾青就跟他一起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到了康榆斋，潘奉君啪的一声掀开帘子，迈进门槛，径直走到看书的魏世奇面前，两只手砰地一拍桌子：“为什么不那样做？”

    魏世奇无所谓地笑笑，然后翻过一页书。

    潘奉君更气，提高了声音：“我问你为什么不那样做！你老子都让你那么做，你为什么不做！”

    魏世奇收了笑，把书一扔。

    常禾青和骆曷师徒俩，磕着瓜子，瞪着四个眼睛看戏。

    魏世奇说：“你知道谋反是多大罪名吗？金老太爷和金文俊被凌迟处死，你是快活了，金府上上下下奴仆，都被砍头，你也无所谓？

    “梅知府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我还能就一一照着做？连魏世林都看得出栽赃金府谋反不可行，你怎么能看不出呢？”

    潘奉君被魏世奇问住，满腹是气，却又说不出话来。

    道理他其实都知道的，但他忍不住不愤怒，金文俊手上三个女人的冤魂，竟然还能留一条命！

    常禾青问魏世奇：“阿林怎么说的？”

    魏世奇对常禾青说：“当时在金府，三弟提醒我不要给金府栽谋反的罪名，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比如，应天府附近的官兵，借着这个理由进来吃我们的，怎么办？

    “三弟还给我提了一个好主意，金府家产充公以后，所有奴仆都要变卖，魏府不如把青壮都买下来，请武师训练，好看家护院。

    “一定不要忘了告诉他们，本来金家疑似谋反，他们都要被砍头，多亏我怜悯他们，把谋反这件事压了下来，救了他们一命，以此来让他们死心塌地……三弟这招着实是高，连我都没想到。”

    常禾青有些被震住，阿林怎么越来越变得他不认识了，他怎么能想到昔日那个孩儿面的阿林，能拥有这样的城府？

    “好吧，”潘奉君叹着气说，似乎认了这件事，“我是觉得就金文俊那个挨了两百杖也能吃能喝的皮实劲儿，让他到辽东，不过是让他更尽情地撒野罢了。”

    魏世奇笑：“有什么办法？”

    “绿瑛说，她还要在芙蓉楼几日，收拾完了，就到你府上给你做事。”

    “自然没问题，”魏世奇说，莺啼的尸体发现后，他就给绿瑛赎了身，当然，在绿瑛明晃晃的剑光之下，老鸨也没敢开多高的价格，“出身金府的那二十个家丁，就给绿瑛统领。”

    统领二十个家丁……常禾青不禁神往，他马上也要到卢象升那里了，按照他的资质，先给二十个家丁领领看，也算是合理，对吧？

    “对了，”潘奉君对常禾青说，“李芳草找到了我，说要给你办一个送行宴，他问我愿不愿意参加，我答应了。”

    常禾青点点头，李芳草就喜欢张罗这些事情。

    魏世奇说：“我来做东道吧，此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好好送送常兄。”

    魏世奇此话一出，给康榆斋师徒几个，都添了许多伤感。

    “我还要请阿林，老魏，阿林现在在家吗？”常禾青说。

    魏世奇说：“在家，你不妨去看看他，他的猫落水受了凉，结果病了，阿林照顾了一夜也没见好，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魏世奇说得轻飘飘，怎么他自己不去看看呢。

    实际上，魏世林对魏世奇来说，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好用的帮手，魏世奇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在，反而天然地有几分忌惮。

    常禾青点点头，也没觉出什么来。

    索性现在没啥事，不如就去找他玩。

    常禾青就去了魏府，到了门口，门子认出常禾青是魏世奇、魏世林的朋友，便就放他进去了，还告诉他魏世林的院子怎么走。

    常禾青到了魏世林的院子。

    魏世林在魏家并不受宠，所以他的院子在偏僻的角落，也是匆匆收拾出来的，没有增添魏母喜欢的那种华丽豪奢的装潢。

    他的院子，与魏世奇相比，就好像后世蹩脚的公园，道路两旁，只是敷衍地种着最便宜的盆栽，盆栽的花叶也没有被精心打理过，蔫耷耷地好像染色的厕纸。

    常禾青站在院子门口，也没看见个丫鬟婆子，就只好径直往里面走。

    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径走进去，常禾青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常禾青走到了正房门前，正房半开着门，透过门，看不出什么，里面更是一片死寂。

    “阿林。”常禾青喊了一声，走进去。

    没几步，他看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横躺在地，似乎是昏死过去。

    他再往里走，就看到了喷溅的血迹。

    再往里走，他看得分明，阿林背对着他坐在地上，地上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是魏世风。

    常禾青出身丛林，他很明白死掉的活物长什么模样，地上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的魏世风，就是死掉的活物。

    那匕首，是他给魏世林的匕首。